推门而入的人是赵强盛。
他手里端着一碗水饺,笑道:“我来给婉姐送宵夜。雁雁和耀祖他们在下面打牌,热闹极了,婉姐不下去玩吗?”
和妹夫独处一室,沈绣婉有些不自在。
她朝书桌努了努下巴,道:“多谢你,你放那儿就好。”
赵强盛依言放下水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站在摇晃发黄的电灯底下,脸上仍然挂着笑:“夜里黑,婉姐你这样钩毛线,当心伤了眼睛。”撈
沈绣婉心底的怪异感越发浓郁。
她道:“你再不回去,雁雁要着急了。”
“我有数的。”赵强盛眼里流露出一抹温情,“婉姐,你比雁雁漂亮多了,就算离婚了,将来你也一定能遇见好男人,所以你别伤心。”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安慰。
他说完,又深深看了一眼沈绣婉,才有些不舍地离开这间闺房。
沈绣婉眉尖紧蹙。
赵强盛的眼神令她很不舒服。撈
她对这种眼神隐约有种熟悉感,像是在哪里见过。
继续给霜霜织斗篷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从前在白公馆的那一夜,她在刘曼玲的亲哥哥刘鸿发的脸上见过!
难道赵强盛对她……
第一百章 我不喜欢他
沈绣婉一阵恶心,连那碗饺子都没碰。戡
好在赵强盛第二天就回去了,倒用不着沈绣婉想方设法回避他。
天井里,往果盘添瓜子花生的时候,沈绣婉垂着眼睛道:“以后妹夫再来家里,妈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出去避避。”
“你这孩子,”何碧青一边整理亲戚们送来的红糖和蜜枣,一边诧怪,“那是你亲妹夫,你避什么?”
“反正我不喜欢他。”
沈绣婉放下果盘,一扭身上楼去了。
她腰肢纤细,辫在身后的那根发辫乌黑油亮,随着主人扭身而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带着些任性的娇俏。
余妈端着晒满干萝卜的竹簸箕,在一旁笑道:“我瞧着,大小姐比刚回来那几天的状态好多了,现在活泼泼的,跟小时候一样。”戡
何碧青仍然遗憾沈绣婉离了婚,但见女儿如此也不禁生出欣慰。
正月间,不乏债主上门讨债。
沈绣婉拿绣馆里剩余的绣品和丝布、针线抵了部分债务,又额外掏出一千块钱才算还清。
黎报春拎着两袋蜜枣来沈家做客,问道:“我听说你把绣馆里的东西都卖了,怎么,你们家以后不打算开绣馆了?”
沈绣婉拿果盘招待他,又给他倒茶:“现在刺绣不景气,我想换个行当。”
“换什么行当?”
“报春哥,你说做纺织,有前途吗?”戡
沈绣婉也是那天陪父亲上街买衣裳,才冒出来的想法。
一件普普通通的棉毛衫,成本才不过几角钱,放到市面柜台上却能卖到两三块钱,稍微改变一下设计,换成春秋衫、卫生衫、运动衫售卖,又能赚一笔钱。
黎报春想了想,道:“咱们南方这一带,纺织厂实在是太多了。不少工厂请的都是廉价的女工,一天十二小时站在纺织机前,把生产成本压到了最低。你现在办厂,又没有资源又没有人脉,你性子又软,舍不得剥削压榨工人,只怕未必能赚到钱。”
沈绣婉愣住。
她没想过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不过是头脑一热冒出来的想法。
这么看来,办厂果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两人商量的情景,被厨房里的何碧青和余妈看在眼里。戡
何碧青一边剥豆子,一边喜滋滋地小声道:“余妈,你说阿婉t和报春他俩……”
她轻咳一声,没好意思继续往下讲。
余妈明白她的意思:“我记得报春小时候就喜欢咱们家大小姐,虽然大小姐后来出嫁了,但他这些年也还时常来咱们家走动,往常太太身子不舒服,也是他送您去的医院。要说他心里没有大小姐,我是不信的。”
“只是……”何碧青又犹豫起来,“只是咱们家阿婉到底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就算报春不嫌弃,只怕他那个娘也不肯。”
黎家太太是巷子里出了名难缠的。
生性挑剔,一张嘴骂起人来又快又利索,能从城南骂到城北不带重复的,这辈子不知道骂哭过多少人。
还有人说,黎报春的阿爹就是被黎家太太活生生骂死的。戡
思及此,何碧青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从窗子里窥见黎报春起身要走,她围着围裙,假装出来拿东西,顺势慈蔼地笑道:“报春啊,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不再坐坐?”
黎报春笑容温和:“伯母,我还要去码头赶工,就不打扰了。”
“正月间赶什么工,”何碧青热情挽留,“我特意炖了鸡汤,你留下来吃中饭吧?你和阿婉好多年没见了,叙叙旧也好。你也知道阿婉离婚了,你和她打小一块儿长大,感情不是旁人能比的,你帮我开导开导她。”
“这……”
黎报春拿着帽子,犹豫地看向沈绣婉。
沈绣婉客气道:“不过是多添一副碗筷的事。”戡
黎报春本就清澈的眼睛越发亮了几分,笑着“诶”了声。
年后,许是受离婚影响,往常绣馆固定的生意单子也没了。
沈绣婉见接不到订单,便辞退了绣馆里的十几位绣娘。
她打扫绣馆的时候,一对灰头土脸的年轻兄妹找了过来。
妹妹手里拿着一张告示:“请问这里是沈家绣馆吗?”
沈绣婉握着笤帚:“你是?”
“我看见沈掌柜的招工启事了,”少女眼睛里流露出渴求,“我和我大哥父母双亡,进城投奔亲戚,没想到亲戚搬走了。想求您留下我们,我们手脚勤快,什么活都能干!”戡
沈绣婉接过那张告示。
确实是她父亲贴出去的聘人告示,工作内容是伺候孙姨娘他们。
父亲欠了那么大一笔外债,还有闲情逸致雇佣仆人。
真是穷讲究。
她正要拒绝,少女带着哭腔哀求:“我们兄妹俩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也没个落脚的地方,我们不要多高的工钱,只求姑娘给我们两碗饭吃!我会写字会算账,我哥哥会些拳脚功夫能帮您看门护院,您留下我们不会吃亏的!”
她哭得情真意切。
沈绣婉见他俩实在可怜又不像是坏人,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戡
况且,假使将来她真要开办纺织厂,身边也确实缺人。
她留下了兄妹俩。
妹妹叫庭芳、哥哥叫二旺,两人干惯了粗活,跟着沈绣婉回祖宅的第三天,就把断断续续漏了几年雨的屋顶彻底翻修了一遍,起初何碧青是非常不赞成沈绣婉雇佣这两兄妹的,后来见他俩手脚勤快又干净,便慢慢喜欢上了。
老城的日子平静淡泊,已是初春二月。
黎报春偶尔会来沈家坐一坐,何碧青越看他越是喜欢,不仅常常留他吃饭,还故意给他和沈绣婉留下独处的空间。
沈绣婉知道母亲的意思,也能察觉出黎报春的心意。
只是她才结束了一段失败的感情,她不想那么快再次步入婚姻。戡
她只好对黎报春开玩笑道:“瞧我妈,疼你跟疼儿子似的。这些年我一直把报春哥当成亲哥哥,不如哪天咱俩拜个兄妹,我妈肯定会高兴的。”
黎报春原本正笑吟吟地注视她。
闻言,眼睛里的光刹那间黯淡下来。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伯母确实疼我。我……婉妹,码头那边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他拿起帽子,仓促地离开了沈家。
沈绣婉独自坐在天井里,环着双臂,默默垂下头。
她知道被喜欢的人拒绝是怎样的滋味。戡
她有些心疼黎报春,却又无可奈何。
而黎报春离开了沈家,并没有前往码头。
他沉默地徘徊在巷弄里,不时仰头望向沈家高高的院墙。
恰在这时,一道温润的声音忽然传来:
“请问,沈绣婉沈小姐住在这里吗?”
第一百零一章 你不问问金城的情况?
黎报春望向来人。绉
来人身姿颀长温润从容,穿了件天水碧的斜襟绸袍,手腕间佩戴着一串金丝楠木佛珠,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眼镜,眉如远山目似朗星,令他情不自禁想起戏文里的“玉树临风”一词。
听他的口音,不像是姑苏本地人,倒有些北方的味道。
黎报春忽然想起什么,锁着眉头质问:“你就是傅金城?!婉妹那样好的姑娘,千里迢迢嫁给了你,你就是这样对待她的?!你知不知道,现在街坊邻居都在私底下笑话她?!怎么,有权有势很了不起吗?!”
“有权有势,确实很了不起——”
白元璟顿了顿,微笑:“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人是金城,大约会这么回答你。不过,我不是金城。你好,我叫白元璟,是沈小姐在燕京时的挚友兼主治医生。”
他说着,朝黎报春伸出手。
黎报春愣了愣,没想到自己闹了个乌龙。绉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根,与他握了握手:“黎报春,婉妹的邻居。刚刚的事不好意思啊……婉妹的家就在巷子尾,我领你过去。”
穿过巷弄的时候,黎报春道:“你说你是婉妹的主治医生?”
“是。”
“婉妹在燕京的时候生过病?严重吗?”
“……不是什么大病,已经没事了。”
黎报春放了心,又忍不住悄悄打量白元璟几眼。
他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谁像这位燕京来的医生一样斯文矜贵。绉
他看起来和他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怕也是权贵子弟。
燕京距离姑苏这样远,他却不惜大费周章跑来探望婉妹……
男人的直觉作祟,黎报春突然生出一股危机感。
两人很快来到沈宅。
沈绣婉还在楼上给霜霜织斗篷,听庭芳说家里来了一位姓白的医生,又吃惊又高兴,连忙放下针线下楼见他。
她笑道:“白院长,果然是你!你怎么来了我家?”
“我最近要在申城开医学交流会,想着离你家乡很近,就顺路过来看看。”白元璟抬手作请,凝视沈绣婉的时候,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来,我正好给你切个平安脉。”绉
沈绣婉招呼庭芳端来桌椅,大大方方地让他诊脉:“回家以后,我身体倒还好,夜里睡眠也好。你呢,你最近怎么样?你有没有见着霜霜?”
两人说着话,何碧青和余妈躲在厨房看他们。
何碧青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这位姓白的医生对阿婉真是殷勤,他是不是喜欢咱们阿婉呀?”
“我瞧着也像。”余妈紧紧攥着锅铲,“太太,医生好啊,既能治病救人又能赚钱,比报春码头卸货那活儿可要光鲜体面多了!”
“走,咱们过去瞧瞧。”
何碧青抿了抿鬓角的碎发,摘下围裙,带着余妈壮着胆子走了出来。
白元璟已经给沈绣婉诊完脉:“……气血还是虚了些,不过也不必特意吃药,平时泡一杯枸杞茶就好。”绉
“哟,”何碧青客客气气地堆起满脸笑容,佯装不知,“这位是?”
“伯母好,”白元璟起身,姿态拿捏得不卑不亢恰到好处,“我叫白元璟,是燕京济善医院的院长。”
何碧青忍不住打量他浑身上下。
他生得俊美温润,挽着金丝佛珠站在那里,一股子清贵斯文的味道扑面而来,仿佛连她这破旧的江南老宅都变得富有文化气息了。
关键还是一位院长!
这年头,这样年轻的医院院长可是很少见的!
可见他家庭背景实力雄厚,说不定不比那傅金城差!绉
她越看白元璟越是满意,笑得眼角皱纹都舒展开了:“你快坐、你快坐!阿婉你也是,贵客来了,你也不知道给人家泡杯茶!余妈,你快去给白院长泡茶,就泡正月间耀祖送来的那盒碧螺春!庭芳啊,你去楼上拿果盘和瓜子花生!”
沈绣婉无奈:“妈,白院长是自己人,不用这样客气。”
“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人家大老远来做客,咱们当然要好好招待!”何碧青训了她一句,转脸望向白元璟时又笑了起来,“我们家太简陋了,叫你见笑了!”
“哪里?”
白元璟撩袍落座,环顾左右:“我幼时在江南求学,便是在这样的老宅子里长大的。伯母把这座宅院收拾得很好,清幽雅静,秀气精致,富有禅意。有伯母这样的长辈,难怪能培养出沈小姐这般灵巧贤淑的姑娘。”
沈绣婉听着这番话,险些要笑出声来。
说她家收拾得干净她承认,但她家哪里称得上“富有禅意”?绉
她还以为白元璟是个t老实人,没想到这样会拍马屁。
何碧青嘴上谦虚着,心里对这番话却很受用。
她在沈仲云的嫌弃里活了一辈子,难得有异性夸奖她有本事。
她喜得脸颊涨红,一时之间也觉得自己很是了不得,心里也对白元璟越发满意。
一旁的黎报春眉头紧锁。
燕京的男人,惯会这般花言巧语吗?
才不过刚见面,就把何伯母哄得这样高兴。绉
沈耀祖送来的那盒碧螺春连他都没喝上,这医生倒是先喝上了。
他咳嗽了一声,凑上前道:“对了伯母,上回您托我从我叔叔家里弄的那几株兰草——”
“诶,报春你怎么还没走?”何碧青诧异地望向他,很快又觉得这话不妥,连忙笑着补救道,“我的意思是家里现在来了客人,伯母恐怕腾不出手招待你,不如你改日再来玩?”
黎报春沉默。
以往他来玩,何伯母都恨不得留他吃晚饭,现在倒是变了。
他又看了一眼沈绣婉,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沈宅。
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忍不住回眸。绉
七年前,他眼睁睁看着婉妹嫁给了别的男人。
七年后,他难道还要再放一次手吗?
他捏了捏拳头,暗暗下定了某种决心,飞快朝家里走去。
沈宅。
何碧青笑眯眯地留白元璟吃晚饭,又叫沈绣婉带他去楼上坐坐。
两人聊了许多。
在何碧青喊着下来吃饭的时候,白元璟轻声道:“沈小姐,你问了我那么多,霜霜怎么样,云珠怎么样,傅太太怎么样……你怎么就不问问金城?”绉
第一百零三章 周小姐走了?
沈绣婉无意识地攥紧双手。笡
即使现在已经不再爱他,可是时隔数月再次听见他的名字,她的心弦仍然为之颤抖,像是身体本能地记住了那场长达七年的失败婚姻所带给她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