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良意味深长地打量黎报春和沈绣婉。
他是个老江湖,自然看得出这两人之间的弯弯绕绕。
他那位老同学给他的掌上明珠精挑细选了一个上门女婿,没想到这上门女婿心里面却装着别的女人。瘉
不过……
他掂了掂皮包的重量。
里面全是钞票。
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总归他已经从黎报春手里拿到了钱。
他笑道:“二位慢聊,我就先走一步了!”
他拎起皮箱就要走。
“等等。”沈绣婉拦住他,“报春哥,正巧钱主任在这里,我想和他好好讨论讨论订单的事,你让他离开做什么?”瘉
黎报春皱眉:“婉妹,你要和我抢这张订单?”
他如今是生意场上的人。
他知道这张订单意味着什么。
现在南丰工厂的一些老干部仍旧对他不服气,只要拿下北方的订单,那么他就在工厂里彻底拥有了话语权。
届时,他可以轻而易举将老丈人一家踢出权力中心,轻而易举和现在的妻子离婚。
沈绣婉反问:“不可以吗?”
黎报春的面色有些难看。瘉
这两年他为了生意夙兴夜寐,只想尽快积累到足够的财富,好回头重新追求婉妹,如今就差临门一脚,他不理解为什么婉妹非要和他作对。
他凝视沈绣婉,眼中含情脉脉,耐着心解释道:“你那工厂我听说过,只是一座拥有几十名女工的小工厂。婉妹,你是女人家,开办纺织厂终究只是小打小闹厮混日子,和我的目标截然不同。婉妹,你能不能退出竞争?明天,我请你吃饭逛街好不好?”
沈绣婉蹙着眉尖退后一步。
她明明记得黎报春是个很忠厚老实尊重女性的人。
两年前她离婚归家,孤零零徘徊在巷子里的时候,是他请她吃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还告诉她离婚并不是丢脸的事。
怎么现在……
她道:“你怕和我争?”瘉
简单的五个字,却令黎报春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印象里的婉妹,温柔贤淑娇弱婉转,楚楚可怜的模样,轻易就令人产生无穷无尽的保护欲,是个典型的江南姑娘。
可她怎么变得这样咄咄逼人了?
若是放在从前,她绝不会半夜跑来百乐门,在这种混乱的舞厅里和男人抢生意。
他默然良久,正色道:“婉妹,咱们两年没见,别的东西我都可以让给你,唯独这桩生意不可能让。我和钱主任已经拟好了合同,就算你现在大吵大闹,也不可能破坏我们的合作。”
他望着沈绣婉,尽量将语气放得柔和一些:“婉妹,你还记得两年前咱们的约定吗?我说过将来一定会衣锦还乡,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约定!”
沈绣婉脆声:“那是你自己一厢情愿订下的约定,我从未参与过!”瘉
女人的执拗,令黎报春烦躁而又难堪。
他这一年过得顺风顺水,因为南丰工厂的缘故,生意场上几乎没人敢给他脸色,和过去的他天上地下迥然不同。
骤然被沈绣婉落了脸面,他脸颊不由发烫。
他的声音低沉几分:“婉妹,我现在确实没空和你掰扯。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来人,送沈小姐出去!”
侍应生正要上前架住沈绣婉,一只手提前将她护到身后。
傅金城似笑非笑:“听了半日,我也算是听明白了。”
黎报春皱眉:“你又是谁?你和婉妹是什么关系?”瘉
傅金城没搭理他,冷眼瞥向钱良:“这张订单,是你的东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和温暖牌纺织厂进行的合作。钱主任半路更改合作厂商,莫非是不想给傅某人面子?”
钱良愣住。
傅某人?
他仔细打量傅金城,男人高大英俊矜贵淡漠,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那张沉冷的脸在光影交错的包间里也仍然显得轮廓分明,他瞧着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突然想起报纸上刊登过的照片。
意识到傅金城的身份,钱良不禁脸色煞白。
他紧紧攥着皮箱,他这趟南下,确实是为了和温暖牌纺织厂进行合作。瘉
但南丰工厂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
他都想好了,等回燕京复命的时候,就称温暖牌纺织厂出了问题接不了这么多订单,反正他的东家就是他的亲大外甥,就算有什么怨言也不会真对他做出什么事。
哪晓得……
傅家的这位三爷,竟然为了这一桩小小的生意亲自出面!
他不由重新打量沈绣婉。
他隐约记得傅金城曾有一位前妻,似乎就姓沈。
难道……瘉
想到某种可能,他顿时汗流浃背。
他拿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勉强笑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三爷、三少奶奶,是我有眼无珠,一时竟没认出你们!”
黎报春愣住。
他猛然盯向傅金城。
第135章 她不爱金城,也不恨金城
傅金城比他高出半个头,比报纸上刊登的照片还要英俊矜贵。俗
是了,他是权贵家的公子,通身的气派自然和他们这些从泥泞里摸爬滚打爬上来的人不一样。
这就是把婉妹从他身边夺走的男人……
黎报春眼睛里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
他无比确定,当初要是婉妹没有嫁去燕京,那么凭他和婉妹青梅竹马的感情和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他们肯定早已成了夫妻。
他和婉妹会像那条巷子里无数平凡夫妻一样,他早出晚归仍旧做着码头卸货的差事,而婉妹则留在宅子里操持家务。
他们的生活将简单而幸福,他会好好保护婉妹,绝不会让她变成现在这种咄咄逼人的强势模样。
可是,婉妹被傅金城抢走了。俗
他抢走了她,却又不肯好好待她……
明明离了婚,却又把她护在身后,仿佛对她有多深情似的!
一股压抑多年的火气从黎报春的胸腔里窜了出来,他恨极了傅金城这个虚伪霸道仗势欺人的男人,突然狠狠一拳砸向傅金城!
傅金城眼疾手快地捏住他的手腕,将他往旁边一推。
比起草根出身的黎报春,傅金城毕竟是在行伍里面历练过的,只不过轻轻一推,黎报春就狼狈地撞t倒了桌案,果汁酒水淋淋漓漓地洒在他身上,弄湿了他的西装,令他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
黎报春艰难地爬起来,厉声道:“婉妹,他都抛弃你了,你还跟他在一起做什么?!你还不赶快到我这里来?!”
沈绣婉眼眶通红,呼吸急促。俗
眼前的黎报春形容狼狈,被酒水打湿的头发黏在他的额头上,眼睛血红狰狞,看起来十分陌生,和小时候那个温和忠厚的邻家哥哥大相径庭。
她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报春哥,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计较从前的事。我今天来,就只是为了钱主任这桩生意。我的合作工厂已经开工,上百人巴巴儿等着,这笔订单我无论如何都要拿下。”
黎报春被落了面子,不禁羞恼交加。
他一边黑着脸拿手帕擦拭面庞,一边沉声斥责:“傅金城是什么人?他是伤害过你的前夫!他介绍的生意你也要做,婉妹,你的骨气呢?!”
沈绣婉默然。
她从前也是这般想的。
她不愿再和金城有任何交际。俗
可是送上门的赚钱生意,她为什么要拒绝?
她手底下还有几十个女工等着发工资养家糊口,这样的订单可遇不可求,她跟谁过不去都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对过去释怀。
她不爱金城,也不恨金城。
她为什么不能接受他介绍的生意?
她正欲和黎报春辩驳一二,傅金城按了按她的手臂。
他落座,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根香烟。俗
他吐出一口烟圈,抬眸盯向黎报春:“你也好意思和婉婉谈骨气?我瞧你是喜欢婉婉的,现在你既知道这桩生意是她前夫介绍给她的,你哪来的脸和她抢?什么少东家,根本就是个吃软饭上位的废物。”
黎报春的脸色由白转青,又涨得通红。
他死死瞪着傅金城,手背上青筋暴起。
傅金城无视他,冷眼睨向钱良:“这桩生意,究竟怎么说?”
钱良早已冷汗涔涔。
他咽了口唾沫,弓着身子赔起笑脸:“三爷,您这还用问吗?您都亲自出面了,别说这一件生意,便是千千万万件生意,那也得先和您谈呀!”
傅金城又瞥向散落在地的文件。俗
钱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连忙笑道:“这东西没签字,做不得数的!您放心,我今晚一定连夜拟定和沈小姐的合作合同!”
他弯腰一一捡起文件,当着所有人的面撕成碎纸。
他又把那只塞满钞票的皮包还给黎报春:“少东家见谅哈,这特产我是真不能收!生意谈不成,交情还是在的嘛,改日,改日我请你吃饭哈!”
黎报春的钱和傅金城的枪,他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他一家老小都在燕京,他可不敢得罪傅金城!
黎报春脸颊火辣辣的烫。
他以为他已经混的有个人样了。俗
没想到站在婉妹的前夫面前时,他仍然弱小的可怜。
他站在一堆碎纸屑中,紧紧盯着傅金城。
这就是他的一生之敌。
大家都是男人,他看得出来,傅金城对婉妹余情未了。
他不甘心地讽刺道:“傅金城,你已经和婉妹离婚,为什么还要‘婉婉’、‘婉婉’地唤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和她复婚呢!你也不想想你以前对她做过什么,你现在假惺惺哄着她,算怎么回事?!”
被拆穿心事,傅金城吸烟的动作顿了顿。
余光瞥向沈绣婉,她似乎才意识到他刚刚对她的称呼,也怔怔看向他。俗
他有些不自在地吐出一口烟圈,掩饰情绪般端起侍应生端来的新茶饮了一口。
旋即,他不动声色地勾唇笑道:“我和婉婉的感情一向很好。”
包间里寂静了一瞬。
黎报春显然是不相信的。
傅金城夹着烟,透过金丝眼镜望向沈绣婉,薄唇仍含着三分淡然的笑意:“是不是,婉婉?”
沈绣婉抿着唇。
她和金城认识快十年,他这么称呼她的次数屈指可数。俗
她未作它想,只当是金城为了在外人面前给她撑场面。
她在和金城的这场婚姻里,没能得到爱情,却意外收获了保护。
于是她颔首:“是。”
此时,包间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偷偷看热闹的人。
傅金城往后靠在椅背上,在烟灰缸里揿灭烟头:“我如今既调任上海督军,那么上海滩的一切人和事就都归我管。婉婉在这里一日,我便罩着她一日。姓黎的,你既已经有了家室,就不要再‘婉妹’、‘婉妹’地叫,免得叫你夫人误会。”
黎报春一噎。
余光注意到围观的人,他顿时意识到今夜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到他现任太太和老丈人的耳朵里。俗
他脸色一白,想起如今还没有彻底掌控南丰工厂,到底没敢继续和傅金城叫板,只深深看了一眼沈绣婉,才不甘心地匆匆离开。
回去的时候,沈绣婉坐的是傅金城的汽车。
今夜晴明,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许多星星。
沈绣婉看着那些星星,无端想起她和金城做夫妻的时候,每夜独守空房看见的那些星星。
她曾从天黑数到天亮。
第135章 金城,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汽车里弥漫着冷松香。侫
彼此无话,直到汽车在静思路停下。
路边洋楼的灯光照进车窗,傅金城瞥向沈绣婉,她白净婉约的面容笼在明暗交织的光里,不知在想什么,剪水眼瞳里流露出一丝寂寥。
他没有提醒她已经到了,只是陪她安静地坐着。
光影交错,他隐约嗅到她身上浅淡的脂粉香。
恍惚之中,仿佛又回到了燕京的那些夜晚。
不知过了多久,沈绣婉终于回过神:“已经到了吗?”
傅金城道:“元璟对你好吗?”侫
沈绣婉错愕地看向他:“他对我自然是很好的。你怎么这么问?”
“我曾与你说过他——”
“金城,那年冬天我和你离婚之后,他隔年春天就来到了上海。这两年他频繁往返于上海和姑苏之间,对我极有耐心。”沈绣婉正色,“我不想再听你说他的不好。”
傅金城同她对视。
女人的眼睛里写着坚定。
她坚定地选择了白元璟。
他扯了扯领带,瞳眸里悄然多出几根红血丝。侫
他哑声道:“从前,你绝不会为了旁人与我作对。”
“你也知道那是从前。”沈绣婉反驳,“从前我是你的太太,我自然事事向着你。现在我和元璟才是未婚夫妻,我没有不相信自己的未婚夫,反而相信一个外人的道理。我不及你聪明会算计,我只知道人应该对关系亲近的人好。”
“外人?!”
傅金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心脏急剧膨胀缩小。
他蓦地想起他和沈绣婉还是夫妻的时候,她确实事事都在维护他。
母亲怨他忙于公务总不回家的时候,是沈绣婉在为他开脱;他被免职在家的那几个月,也是沈绣婉不离不弃地陪伴他。
她爱他的那些年,他事事都是对的。侫
可如今,他连提一句白元璟不好都不能……
汽车里,沈绣婉微微扬起下巴,神情里带着几分倔强:“难道你不是外人吗?从前你我还是夫妻的时候,我在你眼里尚且都是外人,比不上周小姐一根手指头来得要紧。如今你我离婚,彼此更应该是外人才对。”
傅金城眼眸晦暗。
他厌恶这个词。
他按捺住烦躁,沉声道:“过去是我不好,可这两日你我相处的明明就很融洽,你又何必拿这副态度对我?”
“是你先挑唆我和元璟的关系的!”
“你——”侫
傅金城哑言。
他根本不想从沈绣婉的嘴里,听见“元璟”这两个字。
他们两个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
他想象着沈绣婉和白元璟住在他对面的洋楼里,夜夜做着他们曾经做过的事——元璟会不会像他那样欺负她,肆意欣赏她陷在床榻深处娇弱哭泣的模样?她失神时,会不会哑着嗓子一声声唤元璟,就像过去唤他的名字那样温柔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