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上次想要抢你的生意,真是对不住……”
沈绣婉不知该说什么。
她默默把果篮放在桌子上,就要退出病房。沽
黎老太太一把掐住她的手臂,哭嚎着伸手拍打她:“都是你这个贱人不好,把我儿子害到这步田地!你这个害人精、害人精!”
“妈!”
黎报春急了,
支撑着就要从床上起来。
黎老太太唬了一跳,连忙哭着过去按住他:“儿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她有什么好的,叫你惦记到这个份上?!”
黎报春红着眼眶,痴痴看着沈绣婉。
在他心里,她哪哪儿都好。沽
他这辈子,就乐意一个婉妹。
“婉婉。”
白元璟的声音忽然传来。
沈绣婉回眸,白元璟脱掉了白大褂,已经换上一身常服。
他温柔地牵住她的手:“探视完,咱们该回家了。”
她点点头,朝黎报春略一颔首,和白元璟并肩离开病房。
黎报春怔怔目送她消失在门外。沽
片刻过后,豆大的一颗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
原来婉妹和白院长在一起了……
“儿啊!”黎老太太跟着心酸落泪,“你瞧瞧她,勾三搭四,像什么样子?!你何必为了这种狐狸精难过?!”
黎报春凝视着空荡荡的病房门口,一边落泪,一边苦笑:“妈,为什么你要把我生在那种穷酸家庭?为什么他们都可以是权贵公子,偏偏我就得一步步往上爬?!为什么啊……”
第139章 她要代表女工去和傅金城谈判
病床上,黎报春犹如疯魔。沠
“儿啊!”
黎老太太紧紧抱住他,哭得声嘶力竭。
沈绣婉并不知道黎报春的心魔。
她陪白元璟在医院里吃晚饭,白元璟看见报纸上刊登了今夜剧院新排的影片,想起他和沈绣婉很久没有一起看过电影,便提议等会儿直接去剧院。
沈绣婉刚应了声好,哪知又有急诊送来,等着白元璟主刀。
白元璟歉意地看着她:“婉婉……”
“病人比较重要,我等你。”沈绣婉弯起眉眼,“左右我明天没事,咱们明天再一起去看电影就是了。”沠
白元璟叹息着摸了摸她脑袋。
懂轻重,知进退,体贴入微。
他在沈绣婉的身上,看不见一点点娇蛮任性和爱慕虚荣。
他不明白这样的女人,为什么金城会不喜欢。
他抱了抱沈绣婉,安排道:“明天下午带你去百货大楼买新衣裳和新包,再带你去外滩吃西餐,晚上咱们一起去看电影。”
沈绣婉笑着颔首,柔声道:“病人等着呢,快去吧。”
白元璟走后,她独自在办公室看了一个小时的报纸,觉着有些无趣,便在医院里四处走动观察起来。沠
楼下又来了一批伤患。
她在不远处看着,认出她们是白天游街示威的那些女工。
她不禁想起其中那位系着红色针织围巾的中年妇女。
她细细望去,果真在女工里面找到了她。
她正搂着担架上受了枪伤的少女泣不成声,花白的头发蓬乱潦草,凹陷枯瘦的脸上满是绝望泪痕,即使旁边的护士多次提醒她少女已经死了,可她仍然不肯相信,只死死抱着少女,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少女重新变的温暖柔软。
沈绣婉听旁边的女工们议论,原来她们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丈夫在十年前抛弃了她们,全靠母亲在纺织厂打工才把女儿拉扯大。
母女俩这些年一块儿在南丰纺织厂做工,好容易攒了一点积蓄,本以为日子从此好起来了,没想到她的女儿突然在街头被巡捕开枪射杀。沠
沈绣婉看着伏在少女身上哀伤恸哭的妇女,杏眼微红湿润。
对这妇人而言,女儿的死等于天塌了。
往后余生,她要靠什么活下去呢?
妇人劳作的皱纹和痛苦的神态,深深烙印进沈绣婉的脑海之中。
她知道,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类似的妇女。
她忽然想起参加万国博览会的事。
也许……沠
也许她可以绣一副《女工图》。
她正想着,女工那边又传来骚动:
“我刚刚得到消息,巡捕房那边总共逮了咱们十几个人!这事儿闹得可大了,连新上任的督军都听说了!刚刚督军派人传话,叫咱们派代表过去跟他谈!”
“诶唷,我可不敢去跟当官的谈!我看见他们身上的制服就怵得慌,恨不能跪下来给他们磕个头!”
“我倒是敢去,只是我不识字,万一他叫我签什么文件可怎生是好?我看不懂字,没得被他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人骗了,t最后害了监牢里的姐妹!”
“……”
女工们叽叽喳喳,竟是谁也不敢出面谈判。沠
“我去!”
人群外面忽然传来声音。
女工们诧异地转身望去。
站在视野尽头的年轻女人,旗袍外面套着一件考究的黑色短毛皮草,斜戴了一顶软呢帽,妆容精致淡雅,指甲洁白透亮。
不似她们这种阶层的妇女。
为首的女工不解:“你是?”
沈绣婉刚做完自我介绍,立刻有人嚷嚷:“你是开纺织厂的,可见跟我们不是一条心!你怎么能代表我们?!”沠
“我也是妇女,为什么不能代表你们?”沈绣婉反驳,“我识字,我和督军还是旧相识,我可以代表你们谈判,为你们争取权益!”
其中有女工认出了她,悄悄对身边人道:“她不是别的纺织厂老板,她是温暖牌棉毛衫纺织厂的老板!我有个姐妹就在她那里做工,说她和黎报春那种老板不一样的!她是好人,她真能代表咱们!”
其他女工也多多少少听说过沈绣婉的纺织厂。
她们很向往能在那样的工厂里做工,可惜天底下找不到第二家。
她们望向沈绣婉的眼神变了又变。
最后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站了出来。
她从口袋深处摸出一只珍藏的赛璐璐发卡,献宝似的塞进沈绣婉的手里。沠
她睁着乌黑的眼睛,怯生生道:“姐姐,我妈妈也被抓走了,你真的能帮我吗?”
沈绣婉紧紧握住那只粉色发卡。
她揉了揉小女孩儿的脑袋:“我保证。”
次日。
西图澜娅餐厅。
沈绣婉委婉地告知了白元璟,她今天不能和他一起逛街看电影。
得知她要代表女工去和傅金城谈判,白元璟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热咖啡,笑道:“这倒是一桩稀奇的事,你们曾在谈判桌上谈了离婚,现在又要在谈判桌上讨论别的事。天底下,大约再没有夫妻,比你俩上谈判桌上的更加频繁。”沠
沈绣婉脸颊一红:“你别笑话我。我今儿还有一件事求你。”
“你且说来听听。”
“你们做生意的,名下不都养着律师吗?能否借我几位镇镇场子?万一金城对女工们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我也好依据律法拒绝他。”
白元璟认真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沈绣婉紧了紧手里的牛奶杯。
是了。
金城确实不是那样的人。沠
她记得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有一次云珠和那些学生游行示威,当时燕京的巡捕也抓了不少学生进去,最后全被金城动用关系放了出来。
这一次,应当也不会例外吧?
他对她不好。
但他心里,是肯体恤治下百姓的。
她这么想着,却不知怎的,又有些惴惴不安。
督军府。
沈绣婉过来的时候,瞧见府门前守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沠
他们搜检过她的拎包和衣裳,才摆摆手放她进去。
她被一个圆脸士兵领着穿过回廊和楼梯,终于来到了一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外。
她推门而入,看见金城独自坐在长桌尽头,正低头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冬日的光线透窗而来,将他的侧脸照得轮廓分明。
她唤道:“金城?”
傅金城抬起头。
第140章 你这里好冷
四目相对。茙
傅金城合上钢笔笔帽:“怎么是你?”
沈绣婉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落座,有条不紊道:“她们不识字,我代表她们和你谈。我们的第一诉求是放出被巡捕房关押的十八名女工,其次是赔偿医药费和丧葬费,再就是要求工厂改变强制性劳作时间,提高纺织女工待遇。”
傅金城看了眼墙上挂着的壁钟。
今天的会议,原本应该是三方参加,但工厂代表并未到场。
偌大的会议室显得冷冷清清。
他起身,亲自给沈绣婉倒了一杯热茶。
沈绣婉看着他把茶杯放在自己手边:“你怎么说?”茙
傅金城没有接话。
他高大的身影覆在沈绣婉的身侧,令她莫名产生了一种压迫感。
督军府的会议室没有安装暖气片,寒意钻出木板缝隙,顺着沈绣婉的小腿攀援而上,即使她捧着热茶暖手,也仍然觉得四周寒冷。
她喝了一口茶,随口道:“你这里好冷。”
傅金城垂眸看她。
她如今的打扮,和他们结婚的时候全然不同,即使大衣里面仍旧穿着旧式旗袍,但她看起来就是比当年时髦新潮,即便游走在上海滩这样与世界接轨的地界,也仍然美貌夺目风情摇曳。
她变了。茙
不再爱他之后,她变得更加招人喜欢。
无论是外貌气质还是性情。
他靠在会议桌边,金丝镜片后的眼眸里出现了一丝晦暗算计。
他随手摘下制帽,侧着脸点燃一根香烟。
沈绣婉并不喜欢男人抽烟。
从前她卑微地爱着傅金城,所以愿意容忍他的一切,她甚至认为连他抽烟的姿势都比别的男人更有情调。
可是现在,她只觉得烟雾缭绕惹人生厌。茙
她起身,仰头直视他:“傅督军,我今天来,是代表上万名纺织女工与你谈判的,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你和其他人开会的时候,也这么随意抽烟吗?”
傅金城垂下眼睫,透过烟雾看她。
女人描着细眉,面容白净秀丽。
她站在他面前,显得体态那样娇小。
令他想起他们曾是夫妻的那些夜晚,她在床上的种种风情。
他喉结微动,道:“你的要求,释放女工和赔偿丧葬费、医药费,我可以做主答应。但关于减少劳作时间,这你必须和工厂老板谈判。”
沈绣婉早已料到他的回答。茙
她争取道:“难道你不能通过立法的方式,强制纺织厂不再盘剥女工?比如若有违规,出现压迫女工、任用童工的现象,就进行罚款或者停工整顿处理——”
“沈绣婉。”傅金城夹着烟笑出了声。
沈绣婉不解:“你笑什么?”
傅金城倾身,贴近她的脸,近距离直视她的眼睛:“我以为你变了,没想到你仍然和两年前一样天真。”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沈绣婉认真反驳,“‘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古时尚且有这等先进的思想,为什么咱们现在反而在退步,任由那些工厂主压榨盘剥普通百姓?你是大上海的督军,是这一带的父母官,难道你不能为那些纺织女工做主吗?”
傅金城慢慢直起身。
他垂眸看她。茙
他虽然在年少时就留洋读书,但同时也在爷爷和父亲的熏陶下熟读过不少国内的诗词典籍。
在爷爷的要求下,他把《礼记》背的滚瓜烂熟。
天下为公,是谓大同。
他不是不记得这句话。
只是……
生逢乱世,国运尚且艰难,他暗自期望民族实业能够发展壮大,又哪里顾得上那些女工?
他看着沈绣婉的眼睛。茙
他以为她过去看的书,都是《红楼梦》、《西游记》一类的消遣故事,没想到她还熟读《礼记》。
她倒是肯让利于民,可别的工厂主却不肯。
他该怎么告诉她,这个世道没有她想的那样天真?
沈绣婉见他久久不说话,不由追问道:“你不肯吗?”
傅金城一字一顿:“商人逐利,你说的那些,目前在咱们国家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可是……”沈绣婉蹙眉,“你不是督军吗?我知道督军是很大的官,难道连你也不能命令律师起草文件改变立法,限制纺织女工的工时?”
女人的水杏眼清澈见底,满含期望。茙
仿佛在她眼里,督军一职就等同上海滩的天。
傅金城被她用这种眼神注视,一时无言以对,甚至胸腔里还莫名产生了一丝愧疚,仿佛办不到她提出的要求,就无法胜任督军一职。
沈绣婉自顾道:“你办不到,那我就自己和其他工厂主谈。”
“怎么谈?他们不可能答应你的要求。”
沈绣婉咬住唇瓣。
她自愿放弃利益,却没办法劝说别的工厂主放弃利益。
这件事,根本就难如登天!茙
半晌,她脆声道:“总之我不会放弃对限制工时的诉求。你说你同意释放女工和赔偿医药费,还请你立刻兑现承诺。”
傅金城没有犹豫,叫来秘书陪她一起前往巡捕房。
他登上楼,目送沈绣婉坐着黄包车离开督军府。
都说江南的女人柔情似水。
可他今日瞧着,竟也察觉出了一丝傲骨。
沈绣婉不像柔弱的百合花。
傅金城伸手,摘了一朵盆景里盛开的白梅。茙
他于鼻尖下轻嗅。
他的婉婉,该是凌寒盛放的白梅。
沈绣婉带着释放出来的女工和一大笔赔偿费回到医院,被其他女工夹道欢迎,恨不能当场给她磕头。
终于回到白元璟的洋房,她径直钻进楼上书房。
书房里搜集了不少史书和时事资料。
白元璟端着热牛奶和切好的水果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沈绣婉席地而坐,手边摆着一本大部头字典,正如饥似渴地翻阅一本西方文献。
他t好奇道:“在看什么?”茙
“元璟,你来得正好,”沈绣婉把手里的书指给他看,“这段文字怎么翻译?”
白元璟望去。
8585年5月1日,以美国芝加哥为中心,约有35万人组织进行大规模罢工和示威游行,要求改善劳动条件,实行八小时工作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