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第一晚回广州,她在酒店点的那碗云吞面,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小时候她吃云吞面,总会有样学样,学着外婆那样,往面里滴上几滴浙醋,来中和掉面条的碱水味道。
很老派的吃法,后来加入进来的郝韵就没这种习惯。
“戴着帽子怎么吃饭啊?把帽子也摘了吧。”
李静芬深深睇了关好彩一眼,嗓子有些哑了,“不用担心,这里的老友记都不怎么了解你们网上的那些事,没人会说你什么的,你就安心吃顿饭吧。”
关好彩有一半脸藏在鸭舌帽帽檐投下的阴影中,架在桌上的双手交握,左手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右手拇指指侧的起皮,没有应外婆一声。
不到五分钟,她的面前落下一碗云吞面,是刚才那位热情待客的店员阿姨端来的。
关好彩做博主的这些年接过不少探店的商务,其中自然有港式茶餐厅或广式粥粉面店,店家为了拍照好看,连一碗云吞面都会刻意摆盘过。
面条在下,云吞在上,一颗接一颗整齐码放好。
就像她住酒店点房间送餐的那碗云吞面,恨不得把除了面条之外的所有食材都展示在最上面的那一层,好让客人们觉得他们没有偷工减料。
但眼下的这一碗,却遵循了最传统的做法。
云吞沉底,覆上细面,得将那一颗颗宝藏盖得严严实实才算合格。
汤水不过面,清澈见底,香气扑鼻,往上飘的水汽裹着暖意,轻轻贴吻她的嘴唇,鼻尖,还有眼皮。
那早就成了干涸沙漠的眼眶此时有了些许湿意,关好彩阖上眼皮,抑住胸腔里翻腾不停的情绪。
半晌,她把鸭舌帽摘了下来。
李静芬和郝韵没等她,早已低头吃起晚了两个钟头的晚餐,她俩分吃一份捞面和一份净云吞,猪手和青菜则是三人共享。
关好彩先喝汤。
暖汤顺着喉咙往下,把酸涩冲淡后,她才拿起筷子。
搅几下,让那些被掩住的云吞重见天日,再开始吃面。
手工竹升面弹牙,鲜虾云吞嫩滑,汤水香味浓郁,没有关好彩不喜的韭黄粒,这是一碗刻在记忆里的云吞面。
关好彩吃到第三颗云吞时,察觉到什么,蓦地抬头,正好捕捉到向天庥慌张躲开她目光的一瞬间。
她眨了眨眼,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细节,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不知不觉,她竟吃完大半碗细蓉。
云吞都吃完了,还剩几口面,她实在吃不下了。
但这已经是她这段时间吃得最多的一顿,因为她还解决了两大块猪手。
摄入量有些超标,如果是她没出事之前,晚上吃这么多,回去得做多两组帕梅拉才能安心入睡。
今晚就算了,房间太小,总不能跑四楼天台做操。
她吃饭速度很慢,细嚼慢咽的,放下筷子时外婆和郝韵早就吃完了,外婆在剔牙,郝韵在刷手机。
“还有面条呢,不吃了?”李静芬问。
“不了,很饱了。”关好彩捂嘴打了个嗝。
“行,那走吧。”
关好彩站起身,边戴鸭舌帽边问:“怎么回?”
李静芬像看傻仔一样看她:“当然是走回去啦。”
关好彩无语,走去拿行李箱,径直离开了面店,没跟谁道一声再见。
李静芬同林爱卿等人道别后也离店,恩宝路这个钟点还是热闹的,来往行人挤在窄长的骑楼下,李静芬左右探头,遥望关好彩已经走远,及腰高的行李箱是粉红色的,在人群中很扎眼。
郝韵陪着外婆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忽然听见一声叹息。
她侧过脸:“怎么了外婆?”
李静芬一手握拳,在后腰处慢慢捶着,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担心你姐。”
郝韵不以为意:“她看上去不大像是需要人担心的样子。”
她见过谩骂关好彩的那些话语,有想象过关好彩或许会憔悴落魄得没了型,可“女明星”不愧是“女明星”,就算素面朝天,从头发丝到指甲尖都透出一股不经意的精致,身上穿着的单品是精挑细选过的,不说衣服裤子鞋帽这些,连口罩都是设计款,不是药店里降价促销、十元一大包的那种医疗口罩。
关好彩的状态好得,让郝韵感觉在地铁上瞎操心的自己好蠢。
“呵,死顶而已。”
李静芬并不赞同郝韵的说法,目光锁紧那颜色突出的行李箱,“可她就像一罐没了拉环的罐头,你没法轻易让她开口,虽说可以用开罐头的刀子去割去捅,但我不舍得啊。
“阿韵,放你姐一人回上海我不放心,所以我会留她在家里住一段时间,你可以吗?”
郝韵顿住,眉心微拧:“为什么问我可不可以?”
“哎,都不知你们两姐妹上世人是不是有什么牙齿印*,这世人八字相冲,讲多几句话就要吵起来。”
“那是她总撩事斗非,我好声好气讲话,她非要挑我骨头。”郝韵闷声说,“在她心里,我一直是‘仇人’之女,就是因为我爸,她父母才会离婚。”
“啧!你又开始胡思乱想!”李静芬拍了一下少女的手臂,“总之这段时间你们努力好好相处,一家人嘛,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郝韵默不作声,待外婆再交代了一遍,她才不情不愿地应了声“知道了”。
可没想到,几分钟后,苦口婆心教导她要和家姐好好相处的外婆,先和关好彩吵起来了。
关好彩的行李箱太重太大,骑楼楼梯太窄太陡,一个人直接拎上去有些困难,两人一前一后地抬又有些危险,李静芬提议先在楼下士多店里拿塑料袋子分装起一部分行李箱里的衣物,减轻行李箱的重量,少量多次地搬运。
但关好彩不愿意,觉得这样做好肉酸好核突*。
“怎么就肉酸核突了啊?乌灯黑火的有谁会看你?”李静芬已经在掏店铺拉闸门的钥匙,接下来的那句含在嘴里,“又不是什么女明星……”
“明明是你这楼梯反人类反科学。以前的人是怎么往楼上搬行李的啊?楼梯窄成这样,转个身都难……”关好彩也细声嘟囔,双手握住行李箱把手,想再尝试一次提上楼。
李静芬本来就没好气,越说情绪越激动:“以前的人哪有你这么大一个行李箱啊?你明知家里有这么道窄楼梯,干嘛还带这么个大家伙?哇噻,大得都快能把我装进去了!等我百年归老,不用给我买棺材,就拿这个装就行了!”
关好彩才刚刚往上走了两阶,听到这些,心烦不已,把箱子重重往下一丢,“砰”一声巨响,在骑楼廊下跌跌撞撞:“那我本来也没打算回来长住啊!我在酒店住得好好的,是你硬要我退房搬回来的!”
李静芬怔了几秒,火气瞬间冒尖,掐腰指着关好彩吼:“我真是好心还被雷劈啊!你在广州又不是没家,回来了住酒店像什么样子啊?离婚的事你藏着掖着,现在既然我知道了我能不管你吗?你真的、真的和你妈——”
“好了好了!”这下轮到郝韵太阳穴一下下疼,“我帮着一起抬就行了,赶紧上去吧!”
虽然已经入夜,但街上还有途人,附近有些店铺也还没关门,几人站在街边大小声,让她觉得很难堪。
她好不容易才能休息一天,实在不想在这些无意义的争吵中浪费时间。
郝韵让外婆挡住会自动回弹的防盗门,正想弯腰帮关好彩托起行李箱的底部,旁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来拿吧。”
第11章 人世间
看清来人,李静芬惊诧得睁圆了眼:“庥仔?你怎么来了?”
向天庥是一路跑过来的,气息稍乱,他走上前,缓了口气再说:“我刚看那行李箱那么大,楼梯又窄,你们要抬上去估计有些困难,就跟过来了。”
“那店里怎么办?”
“没事,暂时没新客人了,有的话卿姨也能稍微接待一下。”向天庥也不寒暄了,站到关好彩面前,“我来吧。”
关好彩蹙眉,还没来得及拒绝,行李箱已经被向天庥单手拎起。
向天庥掂了掂重量,有些讶异,脱口而出:“这里头是装了什么啊?那么重。”
“是啊,装了一箱子石头。”不知出于什么情绪,关好彩对上他就没好脾气,“很重的,你拿不了就放着,我自己来。”
向天庥白了她一眼,把行李箱一把抱起,再往上一翻,扛在肩头,迈腿直接登上楼梯。
长方体的箱子体积太大了,他得歪着脖子,但手臂稳稳圈住箱子另一边,卫衣袖子在斑驳的灰墙上擦过。
很快到了二楼平台,他放下行李箱,李静芬赶上来开门,向他道谢:“辛苦你啊庥仔,放在这里就行了,你快回店里忙!”
向天庥转了两下脖子:“没事,行李得搬到三楼吧?我帮你拿上去再走。”
李静芬家上下住的都是自家人,所以早年有次装修时就在二楼楼道这里砌了堵墙,将通往三楼的楼梯封在屋内,二楼是李静芬住,三楼则住着两个姑娘。
向天庥把行李箱搬到三楼,靠墙放好,转身下楼,对李静芬说:“叻婆,那我先回去了,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给我电话。”
“等等等等,我有东西给你!”
李静芬留住他,走进厨房,很快又走出来,手里拿着个保温壶。
她把壶硬塞到向天庥怀里,还帮他拍去袖子上的石灰,说:“陈皮炖老鸭,下午就煲好的,但晚上没机会喝,你有口福了,可以喝到今天叻婆的头啖汤*。”
向天庥笑:“行,多谢叻婆。”
“客气,我多谢你才是!”
关好彩还呆站在门边,郝韵已经换好拖鞋上楼了,二楼目前就剩她、李静芬和向天庥。
而李静芬和向天庥熟稔到,让关好彩有一瞬觉得,她比向天庥更像这个家的外人。
李静芬见她傻站着,“啧”了一声,提醒她:“庥仔这么有心,你怎么连声‘多谢’都不说啊?刚刚在店里问你,你还说跟庥仔不熟,人家可是一直都记得你这个老同学,连你在上海发展都知道……”
李静芬记起昨晚和向天庥的那段对话。
短短一段话,信息量满满,关好彩像被棉花堵住了喉咙:“我、我——”
“不是,叻婆你误会啦,我只是担心你如果也帮忙搬行李,腰患又要犯了。”
向天庥先开了口,嘴角浅浅提起,语气听着轻松:“我和关好彩确实不熟,虽然一直都同校,但我俩没什么交集。”
这句话刚说完,他的手机响了。
是林爱卿的来电,说店里来了几桌客人,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我现在回来,四五分钟就能到,卿姨你帮我跟客人说一声,上点花生让他们先吃。”向天庥不再逗留,边讲电话边往门口走,还不忘跟李静芬点头道别。
郝韵拿了换洗衣物回到二楼,跟向天庥道别:“天庥哥拜拜。”
向天庥也冲她点了点头。
唯独没再看向关好彩。
他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仿佛真的从未认识过她。
关好彩一句“多谢”,被向天庥视为透明的态度堵在嘴巴里。
李静芬飞了她一眼刀,把向天庥送到门外:“今晚太感谢你啦,回去的路上小心啊!别急着过马路!”
向天庥几步就下了楼,推开防盗门时还不忘嘱咐李静芬:“有爬上爬下的活儿就找孙女们做,你小心你的腰啊。”
“知啦!”李静芬忍不住笑,“年纪轻轻的,怎么比个阿婆还啰嗦?”
等外婆回屋,关好彩终于压不住好奇,开口问:“你是什么时候跟这家伙变得这么熟的?”
“什么这家伙……人家没名字啊?”李静芬见她还穿着自己的鞋子,又皱眉,“太久没回家,连自己的拖鞋都找不到了?”
说着她打开鞋柜门,拿出关好彩的拖鞋,用手拂了拂尘,抛到她脚边:“上个月才洗过,干净的。”
“是是是,向天庥向天庥。”关好彩边换鞋边疑惑,“我不记得以前你跟他有这么熟啊。”
“因为以前庥仔在香港读书,毕业了又去了澳门啊。”李静芬回忆了几秒,“一八年吧,他是一八年尾回来的,见得多了,也就熟了。”
关好彩终于记起被她忽略的细节。
「向记面家」是附近的街坊从小吃到大、再吃到老的店,大家和老板向叔固然认识,而前些年关好彩过时过节回广州,就算没机会去向记帮衬,也知道后来在向记帮忙的是向家大儿子向天华及他老婆。
但今晚的「向记面家」里,非但不见老板向叔,也不见向天庥的哥嫂。
厨房里只有向天庥一人在忙活。
关好彩越想越好奇:“之前向记不是有向天庥他哥在吗?现在是两兄弟一起接手家里生意?但今晚没看到他哥啊。”
“不是……”
李静芬叹了口气,声音沉下来,“向记现在只有庥仔一人。”
*
上初一前,关好彩是在二楼与外婆同住一间房,上初一后,她在三楼有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下方是小巷,巷弄里的路灯不多,缀在不同楼房的墙壁上,在夜里静静发光。
窗帘不完全遮光,光线堂而皇之地漏进来,关好彩躺在床上,睁眼望着染了些昏黄的天花板。
掐指算了算,和李岩结婚后她就没在这小房间里睡过觉了,每次回来,她都住在酒店。
小小的卧室没有太大的变化。
床垫太软,翻身有吱呀声,关好彩都能预计明天起床的她肯定会腰酸背痛;新换上的枕套床笠有一股老木头和香皂混合在一起的淡淡香味,年复一年地被洗晒过许多次,薄薄一层熨在皮肤上;但身上盖的那床老式拉舍尔是沉的,重量和前几天酒店里盖的鹅绒被截然不同。
十多年前的装修没有跟上现代人的生活习惯,床边没有设插座,最近的一枚插座,得稍微把床柜拉开才能瞧见。
拔了老台灯的插头,换上手机充电线,手机屏幕成了床边能亮起的唯一的光。
关好彩手指划拉了几下屏幕,最后找到了QQ。
太久没登陆QQ,连密码她都忘了,试了几个才找回。
原来还是她和李岩的名字首字母,加上各自生日日期的排列组合,气得她第一时间把密码给换成现在常用的。
goodluck950505。
从初中到大学的交友圈,都被她丢在QQ里,只有极少一部分人进到了她的微信联络簿中。
向天庥当然不在此列。
虽然两人一直都在一个学校一个年级,但好多年都不同班。
就像行走方向几近一致的两条线条,偶尔会在上学的路上、会在下课的走廊、会在放学的车站碰到,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很快就分开。
关好彩扫了一遍好友名单,嗯,她甚至没有向天庥的QQ。
作罢。
她打开百度,搜索「向记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