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傅马克大笑起来,“他上周就开始休假了,或者说,被迫休假……怎么,难道你不知道?”
被迫休假?
秦椒只觉得眉心一跳,心中有不祥的预感,正要追问,一旁的赵杰森已出声打断:“你今天来要办的第二件事到底是什么?请快一点儿,停业之前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傅马克点点头,表示他很配合:“我希望你们能帮我联络上亚瑟,我有很重要的事要他点头,他不能这样一直躲着……亨利已经神志不清了,这件事必须由亚瑟来办!”
听他口气严肃,还隐隐透着焦灼,秦椒不免疑惑:“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听起来亚瑟已经拒绝你了。”
“他当然要拒绝!至少现在这个烂摊子还有我帮他分担。”傅马克激动地踱了几步,挥舞着手臂说,“眼看就要到家族信托给大家分红的时候,熊猫饭店今年的收益够分吗?怕是到时候连罚款都交不出。”
“罚款?什么罚款?”
“亲爱的Chilli,你应该知道,食品卫生安全局的调查虽然缓慢,但总会结束。一旦确认折耳根对人体有害,不管是不是微量调味,又或者在中国你们怎么吃这玩意儿,你在熊猫饭店提供这种毒草都是违法的,餐厅必然会面临巨额罚款,甚至会被勒令停业。”
他一脸惋惜地朝秦椒摇摇头:“我很遗憾亲爱的,但熊猫饭店注定要完蛋了。现在抵制中餐馆的呼声这么大,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老实说,我的支持者对此很不满意。自从味精以来,本埠华人还没有遭遇过这么集中的歧视。”
“你也知道这是歧视。”秦椒忍不住嘲讽道。
“为了消除对华人的歧视,我和我的政治伙伴一直在努力。很遗憾,我自己的餐厅竟然会成为导致歧视的源头。”傅马克一摊手,“为了更好地为我的同胞们服务,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解除和这家餐厅的关系。你们一定能理解的,对不对?”
第252章 现在我来回答你
秦椒算是听明白了,熊猫饭店是这次风波的源头和核心,傅马克唯恐这会给自己的政治履历抹黑。
熊猫饭店是以家族信托是形式,委托给他和傅亚瑟的。
根据英国私法自治的原则,家族信托考虑的从来不是受托人的利益,而是委托人和收益人的意愿。所以傅马克无法自己单方面主动解除自己受托人的身份。
如果老亨利没有出事,他是想让老亨利以委托人的身份,撤销该信托。毕竟在他看来,熊猫饭店的存在不仅不能为自己谋取利益,反倒成了从政路上的绊脚石。
但现在老亨利仍处于昏迷中,傅马克就只能希望傅马克以共同受托者的身份,接受他的责任让渡。
当初老亨利在信托文件中的确有一条,同意他们兄弟中任何一方如果不方便执行委托,可以把责任转交给另一方。
显然老亨利是考虑到傅亚瑟身为医生,随着职务晋升会越来越繁忙,给了他一个解绑的权利。现在却成了傅马克唯一的出路。
否则,他想要摆脱熊猫饭店,就只能是被起诉违反信托目的,在管理、处置信托产业的过程中患有重大过失,被法院解除受托人身份。
这种污点怎么能够存在于政治新星的履历中?
“请一定帮我说服亚瑟。”傅马克情深意切地看向秦椒,“这是为了长远之计。刘议员说我很有希望在两年后参与竞选。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华人就能拥有更多的政治权利……”
面对滔滔不绝的他,秦椒不由记起了在熊猫饭店初次见面的景象。
那时候,她怎么会觉得这张脸同傅亚瑟很相似,而且更加亲切迷人?她怎么能分不清一颗优质的土豆和一颗内部已经蓄满毒素的烂土豆?哪怕从表面看后者更加光鲜讨喜。
最后她只是摇摇头:“我会联络亚瑟,但是他会不会同意是他的事。”
她的冷淡是显而易见的,傅马克讪笑一声,摸了摸鼻子,露出受伤的神情:“嘿,别这样,Chilli亲爱的。难道就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事……真的,我发誓,我只是想帮熊猫饭店提升声望,完全是出于善意……”
“你做错的不只这一件事。”秦椒毫不客气地指出,“购买虚假评价可能是出于善意,但出事后你不但刻意隐瞒,还拼命用其他理由劝导我们停止调查,难道这也是善意的?”
傅马克的笑容僵住了。
“我们总归还是朋友吧?”
秦椒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我希望我和朋友至少能坦诚相待。”
她朝赵杰森飞快地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休息室。克莉丝和其他服务生正在不情不愿地为闭店做准备,手里捏着块帕子擦杯子,一只杯子反反复复就没放下。
见秦椒一脸肃杀地冲过来,克莉丝抖了抖手,先赶紧把杯子放好。
是的,她哥的确在被迫休假。
那些极端主义者也没忘记,熊猫饭店的老板是个华人医生——另一种执掌他们健康的职业。
这些年来,英国医疗体系中工作的有色人种数量已经远超白人,这本身就让种族分子不满。如今他们找到了可以发挥的题材。
这段时间,慈恩诊所和傅亚瑟兼职的公立医院,乃至医师协会和他毕业的学校都接到了不少电话和邮件,质疑他不配行医,有些甚至带有很强烈的侮辱信息,或是冒充病人指控他有医疗过失。
这种情况下,医师协会只能对傅亚瑟展开调查,并建议他暂停工作。
“完全是为了保护他,你不用担心。”克莉丝说。
秦椒怎么可能不担心?
这些天来,她也承受了极端主义者的各种骚扰风暴,但至少她是和熊猫饭店在一起,和她志同道合的工作伙伴在一起承受。
傅亚瑟却只有一个人。
他甚至一个字都没有透露,说到自己总是一切OK,真是……
秦椒恼怒地一咬唇:“他这几天都待在哪里?”
“还能在哪儿?当然是宅在他那套小公寓里。不过昨天我听见他和妈咪通电话,似乎要出门一段时间。”克莉丝忽然笑起来,“正巧现在餐厅也要关门,你们可以结伴旅行。”
于是这天晚上,傅亚瑟外出归来,就在公寓门口捡到了一个中国女孩和她硕大的行李箱。
已是深夜时分,坐在行李箱上的女孩也不知等了多久,羽绒服上都透着寒气。
“出了什么事?”他握着她冰凉的指尖,将她牵入室内。
秦椒没有回答,只将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他刚打开暖气就莫名感觉燥热。
“Chilli?”他想让秦椒在沙发上坐下,秦椒却固执地站在原地。
“你那封邮件,我还没有给过答复。”她忽然说,说完又用力咬了咬唇,“现在我来回答你。”
邮件?傅亚瑟一时恍惚,就看见她话未开口,双颊先飞上一抹艳红。
“同厨师在一起也有很多坏处。”秦椒难得露出腼腆之色,“厨师这个职业听起来就不太体面……”
“你可是女王的特殊人才。”他意识到她要回复什么,目光温柔地迎上。
“厨师的工作时间很长,一天至少要在后厨待上十个小时,节假日更是忙得脱不开身。”
“真巧,我也一样。”
“每天处理各种食材难免会搞得一身脏兮兮,还要沾一身油烟……”
“身为餐厅老板,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后厨环境变得更加健康和卫生。”
“厨师的工作节奏快,压力大,对体力和精力消耗很大。在餐厅掌勺回家,可能连一盘鸡蛋都不想炒。”
“我会做水煮蛋和煎鸡蛋,可以吗?你也可以教我怎么炒鸡蛋。”
“你居然连鸡蛋都不会炒?”秦椒大惊,惊完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喏,在后厨工作,人就是容易变得暴躁火气大。”
“真巧,有人说我像冰块需要火焰来融化。”
秦椒瞪了他一眼,似是对每一句话都被接话有所不满。她又努力地想了想:“厨师的手上都是茧子和水泡,也没时间护理皮肤……”
这一回,傅亚瑟没有接话。
他捉住那双满是茧子和水泡的手,轻轻啄吻指尖。
第253章 现在时代变了
秦椒把手收回来时,指尖上隐约仍有火花跳跃。
她慌慌张张低下头,眼睫覆住眸光,微微泛红的眼尾似被水汽浸透,向来明快张扬的弧度变得柔软而内敛。
“所以,我们就算说好了?”她深吸一口气,问面前同样温柔垂首的男人。
傅亚瑟把那只羞怯的手重新捉回掌心,牵着它直到紧贴自己鼓动的心脏:“说好了。”
隔着衣料和皮肤,两具身体里的血流涌动渐渐融合成同一个节拍,兴奋而有力,敲击出世上最惑人的鼓点。
秦椒晕乎乎再抬起头来时,人已经陷在沙发里。傅亚瑟的臂弯是支撑,也似禁锢,她只得伸手推搡两下,从燥热的空气中挣扎出一小块空隙:
“所以你打算跑去哪里?”
傅亚瑟微微怔愣,才想起那个被他们遗忘在门口的行李箱。
“很担心我?”
秦椒给了他个“说什么废话”的眼神:“对付这种情况我有经验,想听听吗?”
她举起两根手指晃晃:“就两句话——”
傅亚瑟身子朝下低了低,额发垂下来,同她散乱的发丝亲密地交织在一起。
“愿闻其详。”
“不理不理,当猪处理;不气不气,当他放屁!”
这两句宝贵经验,她是特地切成四川话模式说的,凶悍中自带一丝娇俏。话音才落,傅亚瑟便低低笑出声来。
“别担心。”他笑着说,“我从来不会被南瓜头影响——像你这样凶悍的小猫咪,当然不能匹配孱弱的对象。”
凶悍的小猫咪当即给了他一爪子:“你到底要去哪里?不管去哪里,我要一起!”
“我要去爱丁堡待几天。”傅亚瑟按住那只爪子轻啄两下,“我有一位老同学在爱丁堡大学的药物与生化专业任教,我有些疑问需要他和他的实验团队帮忙。”
药物与生化专业?秦椒瞬间心领神会:“是不是同折耳根有关系?”
傅亚瑟点点头:“最近我一直在翻阅资料,想要确认这种植物是否真的会造成肝肾损伤。遗憾的是,这方面的研究非常少,那篇报道也只提到马兜铃酸。实际上,就我翻阅过的资料,目前只能确认这种植物属于三白草科,而三白草科和马兜铃科同属胡椒目,关系很近,也会产生相同结构的化合物,比如马兜铃内酰胺。”
现在秦椒一听马兜铃就头皮发紧:“这就是那种有毒物质?”
傅亚瑟摇摇头:“马兜铃内酰胺的确是马兜铃酸的代谢产物,但具体还要细分种类。我发现没有人针对折耳根做过单独研究,所以想让我的老同学帮忙检测它的成分。”
“为什么之前一个字都不对我提?”秦椒皱起眉,“克莉丝还以为你要找个无人岛哀嚎个几天几夜。”
傅亚瑟沉默数秒才回答:“因为我不清楚检测的结果会是怎样。如果是马兜铃酸内酰胺I,那的确是被禁用的强致癌物。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我愿意承担该承担的责任。”秦椒拍拍他的手背,“放心去查,如果真的有毒,要么放弃使用这种食材,要么想方设法祛除它的毒性,总之都是烹饪的进步。”
“爱丁堡是个美丽的城市,你愿意与我同去吗?”傅亚瑟发出邀请时,笑容似乎有些微妙。
秦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脸也红了。
她也记起了许久之前的那个夜晚。他理直气壮地对自己说:“必须去爱丁堡。我查过,在英格兰注册结婚需要提前二十八天预约,在苏格兰我们只需要两个见证人就能立刻完成手续。多花九十英镑,但是值得。”
“我就不去了。”她扭头看看门口那口注定白收拾的行李箱,“你在努力的时候,我也不能闲逛看风景。我应该留下来,找找看有没有厨师的解决方法。”
傅亚瑟似乎并不意外,笑笑道:“你一定能找到。亨利说过,只要你想赢,就没有什么能拦下你。”
提起老亨利,秦椒却蓦地低落起来:“也许亨利是对的,忍让也是一门艺术。这一场风暴,归根究底是因为我争强好胜,得罪了人。”
一想起亦师亦友的老人躺在病床上的模样,她就痛苦不已。
这些天她一直倔强地同风暴抗争,不肯修改菜单,不厌其烦地对客人解释所用的食材,也曾同故意来找茬的恶客呛声,劝他如果坚持想吃狗肉就去苏豪区的瑞士餐厅,那里有一道瑞士名菜mostbrockli就是狗肉腌制的火腿。
但在人看不见的内心角落,她恐慌又困惑。
“美食应该让人们快乐交流和分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有快乐,就有不快乐,人生总是这样。”傅亚瑟环住她的肩,安慰地轻轻摇晃,“你的坚持没有错,你的优秀更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既不肯进步,又不肯认输的家伙。他们挑起了事端,现在却控制不住局面,仅此而已。”
他讥讽地牵了牵唇角:“那些家伙排斥你这样的‘异类’和‘外来者’,却忘了在这个白人文化中心的国家,他们也是‘异类’和外来者,同样会面临傲慢的审视和排斥。现在他们可算是心满意足了。”
这些天风暴越演越烈,秦椒也看得很明白。
艾瑞克曾在后厨大声朗诵过的那首滑稽诗,现在成为抵制中餐馆的口号:“他们的省份没完没了,早晚有一天,有毒的中国食物会淹没我们!这样真的可以吗?”
这种强烈的排外风暴背后,必然还有中餐之外的其他餐饮势力的利益驱动。伦敦的餐饮市场一贯竞争激烈。她猜赵杰森那么爽快地答应停业,正是把麻烦丢回给挑起麻烦的人,让他们自食恶果。
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收到谁家倒闭的消息。
但是,就算现在汪阿四他们都倒闭了,秦椒也快活不起来。
“那就去做能让你快活的事。”傅亚瑟碰了碰她的发梢,“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亨利和我曾祖父的时代,华人被迫修炼出忍让的艺术,现在时代变了。你说到的那首诗,在大洋彼岸已经引发华人的大规模抗议,在英国这里也有华裔学者站出来公开抨击。”
他用指腹将秦椒紧锁的眉心揉开,微笑道:“我相信,这个时代的“中餐馆综合症”风暴,结局一定与过去不同。”
第254章 让三十多年前的遗憾真正结束
之后的几天,秦椒发现傅亚瑟所言不虚,同胞的声援声越来越响亮。
不仅留学生抗议这种冒犯,发起了“中餐馆保卫战”的活动,挽救了许多中餐馆岌岌可危的营业额。本埠华人也站出来历数自己遭遇过的种族歧视:“中国餐馆太多”是一种老调重弹,就像过去总是强调华裔学生都是内向的书呆子,华裔抢走了太多赚钱的工作……
“过去这些刻板印象,让我们在学校和工作录取时都遭遇了隐性的歧视政策,比如门槛比其他族裔更高,或是超额完成了任务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现在我们意识到,如果我们自己不发生,不起来要求改变现状,那么这种歧视就很难改变。就像现在,如果我们再不说话,连用筷子吃家乡饭菜的权利都要被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