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种传闻之外,众人见到朱槿的印象就是如此。
昙佑的座次在几位僧录司的大和尚之下,左善世德能和颜悦色地主动朝他搭话,“小友可是济惠大师门下弟子?”
昙佑收回神思,恭敬地回道:“是,佛弟子昙佑见过诸位大德。”
德能微笑,略显遗憾地道:“本来也有邀请过济善住持,可他称寺中事务繁杂,便没有过来。”
提及济善师叔,昙佑神色微微黯淡。
德能没有漏掉他无意识之间的变化,道:“昙佑师随殿下入宫这般久,可曾想过往后如何修行?”
昙佑垂首,只道:“请大德开示。”
德能闻言露出满意的神色,“老衲也听闻济惠大师曾将灵山塔托付于你,但我佛门修行,单单只靠灵山塔那浩如烟海的佛经却还不够。佛曰人间八苦,诸行无常,我等看破红尘的出家众,却也不可不渡人渡己,经人间苦,方能磨砺心性,修成正果。”
昙佑回:“大德有理。”
点到为止,德能察觉到昙佑情绪有了些微波动,已经明白他心中动摇,继而道:“昙佑师若不弃,老衲每隔半月都会去普庆寺找智远方丈吃吃茶,济惠大师圆寂之后,老衲也时常想起他底下的两个弟子,只是近来又听闻你师兄已经还俗,老衲出世也有几十余载,昙佑师若有疑惑,也可与老衲几个探讨一二。”
听见昙佑片刻之后的回应,德能心底也算松了一口气,又笑着专心于自己的席位,开始享受宫中专备的素斋。
朱槿本来注意着昙佑那边的动静,边上忽然坐上来一个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袭水色罗裙,看见她投来的视线像是被刺了一下一般,怯怯地道:“七姐姐……”
这一声“姐姐”,才让朱槿从她的眉眼间看出几分熟悉。
“七姐姐对我没有印象也是应当的,”眼前的人强笑道,“我行十,小字阿鸾。我六岁时,您送过吟香殿一对金铃,据说是从前皇祖母送您的,母妃让我从小戴到大。”
她说着,抬起手露出腕间的金铃。
朱槿看着发出清脆响声的金铃,倒是想起她来了。
“你是寿康?”
朱鸾闻言用力点点头,又缩着身子道:“七姐姐还记得我。”
自然记得。那对金铃是朱槿幼时心爱之物,她上灵山塔的第一年的生辰礼,祖母命人专门去找的江南工匠打造的。朱鸾的母亲原是宫中女官,生下朱鸾后也慢慢失了恩宠,朱鸾六岁时生过一场重病,恰逢八公主感染时疾,皇帝用药也不断,太医们忙得不可开交,没空去管她们母女。朱鸾的母亲没办法,求人偷偷去给灵山寺递了信。
太皇太后才趁朱鸾生辰以她的名义送了一对金铃到宫中。
朱槿起初是不愿意的,哭着问祖母她的库房里有那么多东西为何非得要这对金铃。
但太皇太后只是道:“嘉宁,有的东西你再喜爱,它也不过是一件死物,但于别人,则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
朱槿记得,那一年,八公主没能撑过去,但朱鸾活了下来。
朱槿看着朱鸾那张稚嫩的脸庞,忽而有些能理解那些何太妃第一次见到十五岁的自己时那样柔软的情绪,她轻声问朱鸾,“你今年该有十五了吧。”
就像何太妃问她那样。
见朱槿想起自己,朱鸾才舒了一口气,闻言微微笑着回她:“是,等冬月就及笄了。”
明明是她问起的话,可在说出口后,她脸上的神情却忽然凝滞。
及笄的公主,盛大的宫宴,北漠的来使。
她飞快地看向高台之上与阿必赤合对饮的朱瑜,何太妃的嘱咐还在耳边:“这次鞑靼提出互市都算是小事,可竟还要一个公主,想必是笃定如今朝廷国库空虚,不会轻易同鞑靼开战。好在你祖母早早地替你商量了婚事,否则单凭你与陛下是孪生兄妹这一点便定不会叫他们轻易放过你。”
若是自己因为和赵泽兰有一门亲事而逃脱和亲的危险,那么这个要求最有可能的是顺延到另一位公主身上还是取消呢?
显而易见。
至少现在,朱瑜是在为继续这个要求做打算,而非重议。
朱鸾生母在建文帝驾崩后半月便已经亡故,这三年除了吟香殿的嬷嬷便只有小吴皇后时不时照看着她,然而她的婚事,却是吴淑函不能轻易决定下来的事,她自己也不过是双十年华,吴太后和朱瑜又懒得去管,这次中秋,吟香殿的嬷嬷很是费了心思,将朱鸾打扮的漂漂亮亮,可惜在场就算原本有些心思的子弟,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求娶了。
朱槿的一颗心沉到谷底,却依然微笑着,对朱鸾道:“‘锡鸾和铃,昭其声也。’你的母亲一定很爱你。”
朱鸾的脸微微红起来,像是沾染了天边的霞色。
朱槿现今有些明白了为何何太妃与莲心都说过她很幸运。
比起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人身不由己、流离失所,自己那段和平无忧到无聊地步的少女时代,该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生活。
高贵如朱鸾,却被当作两国谈判的筹码,平凡如孟家,只是因为一次劫掠便家破人亡。
第二十八章 中秋
钟鼓响起的时候,朱槿想起了与秦妍的那个约定。
定云侯府一家坐在吴英下首,在朱槿斜对面,她用目光搜寻着秦妍的身影,发现并不在场,大约是已经与教坊司的艺人们在后台准备。
定云侯夫人出生江南,仪容秀美,姿态端庄,如今四十多岁的年纪看着依然年轻漂亮。
赵泽兰与她气质相似,仿若兰竹,香草君子般的姿态。
母子二人皆是敏锐,察觉到朱槿的目光,定云侯夫人含笑对她颔首。
朱槿怔忪片刻,也遥遥回应,后转回目光,心底不自觉地有一点心虚。
宫中歌舞高雅有余,却并不得庸人喜爱,否则民间那些歌楼艺坊也不会如此热闹了。
秦妍一身朱柿色长裙,观察着台上的舞乐。
玉竹也顺着目光看过去,笑道:“照我看,教坊司的这些伶官们一个也不如小姐。”
秦妍皱起眉头,玉竹连忙拍拍自己嘴巴,“呸呸,玉竹糊涂了,这是说的什么话,小姐是苏州知府的掌上明珠,怎么能和他们这些伶人们相提并论呢。”
秦妍眉头未松,低声对玉竹道:“近日我倒与教坊司演练的时候倒发觉一番怪事。”
玉竹疑惑,“什么怪事?”
“平日与我演舞的女官们,与教坊司其他诸位女子似乎不一样。”
她这么一说,玉竹有了个猜测,安慰道:“小姐想多了,教坊司既然是宫中贵人掌管的地方,总要有着区分的,总不能好的坏的一个待遇。”
秦妍听她这么讲心神安定不少,没有再说话,在脑子里又排了一遍献艺的动作。
虽说并非是纯然为了才名上去献艺,但听闻嘉宁根本没有准备中秋宴的时候,秦妍还是觉得不爽,她什么都不做,不是白白让自己跳舞给她看了吗?
秦妍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独自在一边熟悉舞步。
没一会儿,太监高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请苏州知府秦谦之女秦妍献艺!”
秦妍理了理衣衫,从面前的花枝上折下一朵金黄色的月季含在嘴里。
第一声琵琶乐音响起时,她在众人的簇拥下甩出一道金色流云般的水袖——
秦妍的身姿已经翩然而至中央,含着花的美人仰头望月,皎洁月色中旋转成一条瑰丽的云霞。
那条橙红色的绫罗仿若在众人眼前飘飞而过,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秦妍面色带笑,娇艳的容颜迎着月光,在鲜花的映衬之下宛若飞仙。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她高扬起一条腿,旋即落下,掀起翻飞的衣裙,整个人便如她口中那朵盛开得鲜妍艳丽的花。
柔软的身段宛如她手中长绫,不断地在众人眼中落下翩飞轻盈的倩影。
连朱槿都看入了迷。
秦妍起舞的时候就是月下飞仙一般的人物,弱柳扶风的身段却又那样有力又灵动,唇边的自信笑意从未淡去,高傲得如同一只绚丽的孔雀。
在今夜整个宴会上独一无二的孔雀。
朱槿笃定着。
一舞终了。
秦妍在转身动作间隙间看了朱槿一眼,将口中鲜花掷了出去,那朵万众瞩目的月季就这样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朱槿飞来。
朱槿下意识的伸手接住。
不约而同的片刻静寂后,对面的塔齐站起身来,向皇帝拱手:“多谢陛下款待,让我等今日大开眼界!”
所有人都笑起来,朱瑜看向献艺后盈盈下拜的秦妍,道:“秦卿有如此之女,该赏。”
秦妍的汗滴顺着脸颊流下,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却欢欣起来,苦尽甘来般的激动神情,跪倒在地:“臣女谢陛下!”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朱瑜道。
定云侯夫人看见她的神情也不由得心中喜悦,然而下一刻,喜悦却在顷刻之间变成了惶恐——
“臣女先前与嘉宁长公主有一个约定,若臣女今日跳的好,长公主便会答应臣女一个要求。”
“嘉宁,是这样吗?”
朱瑜将视线转向朱槿。
朱槿对上他的视线,半晌后扭过头,轻声应了一句:“嗯。”
伴着“啪”地一声酒杯落地的脆响,赵泽兰已经起身匆匆走出席位,跪在大殿上请罪:“启禀陛下!表妹年少无知,胆敢以献艺为由冒犯长公主,臣身为兄长管教不严,愿代妹受罚。”
秦妍回过头,赵泽兰直直地跪在台上,与她又相隔甚远,但从那句字字铿锵的声音中,秦妍几乎能想象得到他此刻脸上的神情。
朱瑜半晌没说话,但所有人都感知到了场上气氛的不一般。
阿必赤合此时也好似来了兴趣,目光悠悠地在场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嘉宁脸上。
她远山青黛般的秀眉拧着,同样看着赵泽兰,脸上还有着残余的意外,似乎全然未曾想到赵泽兰会做出这般举动。
他心底一哂,挑着眉开口:“世子殿下这话可说得不对,令妹既有如此出色的舞艺,不过是与长公主殿下玩闹,你情我愿地做了一个小小的约定,哪里谈得上冒犯呢。”
朱瑜的目光不加掩饰地向他投来,阿必赤合对上他的视线,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了一瞬。
他感知到了,杀意。
野兽的直觉一向是敏锐的,这是鞑靼人都信奉的真理,阿必赤合相信自己的直觉。
显然,朱槿的婚事对朱瑜并不如朱瑜自己表现的那般无足轻重。
他希望朱槿走上那条安稳的人生。
也希望,自己不必要做到在她眼前亲手杀了陪伴她长大的那个人。
无论是那个人真的被朱槿真心地喜欢与依恋,还是从头至尾那个人只是代替了自己。
若是真的让秦妍打破了这桩亲事,定云侯府在京中又如何能抬得起头?到那时,她又该怎么面对赵泽兰……定云侯夫人紧紧攥着手帕,一双眼睛死盯着场上,似乎要绞尽脑汁地琢磨出一个对策出来。
定云侯伸手握紧她的手,低声道:“还有陛下……”
朱瑜面色不改,转而向朱槿看去。
“嘉宁,是这样吗?”
朱槿却好似没有听见朱瑜的问话,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酒水中荡漾的月亮,不知在想什么。
众人都暗暗捏了一把汗,朱鸾忙低声叫她:“七姐姐……”
朱槿回神,对上朱瑜不豫的视线,片刻后又别开眼,道:“我确实答应过她。”
阿必赤合笑了,对赵泽兰道:“世子可听见了,既是女儿家的两厢情愿,想必皇上也应不会再追究一个两个好斗气的小姑娘吧?”
众人屏息凝神地观察着朱瑜此刻的反应,他却只淡淡收回视线,道:“世子起来吧。”
赵泽兰还想说些什么,犹豫片刻,还是依言起身,隐隐向朱槿看了过来。
朱槿却垂眸,看不见赵泽兰的反应。
“你与嘉宁的约定可比不上朕的奖赏。嘉宁能给你的,朕也可以给你,嘉宁做不到的,或许朕却可以做到,你说呢?秦小姐。”
道理是这个道理,朱瑜的笑意却带着凉意,让秦妍感到一丝莫名的畏惧。
“臣女……”
她刚说两个字,就被朱瑜打断,“秦小姐,不急于一时。”
朱瑜道:“既然是与帝王提要求,这能求的可就得好好思量一番了,否则若是求了朕给不了的东西,让朕丢了面子,倒要叫后来人笑话朕了。”
秦妍这时飞快地看了一眼朱瑜,嗫嚅道:“臣女不敢。”
朱瑜低眸浅笑,又问:“你与嘉宁是如何约定的?”
秦妍道:“臣女献艺于殿前,若是拔得头筹,便是赢了殿下,殿下答应臣女一个能够做到的要求。”
“如此,”朱瑜点头,“可惜嘉宁同皇后一般,平日喜好文墨,于歌舞却是一窍不通。”
乍然被提起,吴淑函只笑着带过:“倒是,嘉宁的字一向很好。”
秦妍没有说话。
朱瑜便道:“朕记得,兖州姚家的女儿倒是歌不错,既然已经见过了舞,不若再听听中原的名曲,待夜宴将歇,再论功行赏,王子以为如何?”
阿必赤合笑了一声,“载歌载舞,赏心悦目,那自然好。”
他笑的开朗,底下却有了不少私语声。
兖州姚家。
提及这四个字,毫无意外,指的是那个商贾之家。
南北二姚,一个是借太祖时期海运兴盛而起家,以丝织瓷器为主,另一个则是前朝却是靠着茶马贸易,长途行商。但自太祖建朝,与北漠民族的关系便一直紧张,茶马贸易风险大,又易遭人诟病,兖州姚家在此前一直是颓势。只是近几年大力发展商帮,四处经营着钱庄当铺,不知不觉间又有了起色。
何况朝中人人皆道,内阁首辅方清平独子方筹,倡“经世致用”、“工商皆本”,一向对兖州姚家多有褒扬之意。
伴着一声高唱,另外一人从容走上高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车碾残花,玉人月下,吹箫罢。未遇宫娃,是几度添白发……”
白衣红裙的女子抱着琵琶紧跟而上,丝竹声起。
而后又是一众打扮各异的伶人上了台,一批明显异于中原扮相。
朱鸾由那声唱词便被吸引,一面轻声惊叹道:“是《汉宫秋》……”
第二十九章 所求
《汉宫秋》流行已久,只是建文帝不喜这个剧目。昭君出塞的故事,既有画师的小人面孔,也有汉帝的懦弱无能,以及外族的凶狠可怖,这样的剧目于皇宫来说太过尖锐,也没有哪个不长脑子的把这出戏搬在皇帝眼前。
朱槿一双明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那位白裙的歌女,一颦一笑皆是惑人的风情。熟悉的歌喉依旧婉转动人,她走上台似乎自然而然地就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