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灵山塔重修道路,太皇太后索性带着朱槿回了一趟京城,让她参与了一回祭祖。
只是那时太子受罚,被皇后关了禁闭,朱槿没有见到她的孪生兄长。
她长大了许多,也不像从前一般怯怯模样,来到鹿鸣宴眼睛四处打量,似乎对一切都抱有新鲜感。
她依然和朱瑜长得那般相像,只是给人的感觉却又越来越与朱瑜不同。
赵泽兰看了她很久,朱槿却并未在意到他。
反而是她身边那位跟着太皇太后大半生的方嬷嬷注意到了自己,赵泽兰连忙拱手,耳根子莫名地开始发烫。
好在方嬷嬷并未多追究,与太皇太后耳语几句,太皇太后看过他几眼,便没了下文。
太皇太后病重的前一年,召来了赵泽兰。
她慈眉善目,屏退了所有人,温和地问赵泽兰:“你喜欢嘉宁,对吗?”
赵泽兰那时的第一反应是——惊愕。
他愕然地对上太皇太后的眼睛,那双年迈但又透露出了然与智慧的雪亮的眼睛。
赵泽兰再度感到了羞耻。
却又与当初全然不同的羞耻。
这一次,太皇太后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自己被认可了。
但羞耻却来自于,被那种目光如炬的人看的清楚透彻,毫无遮掩余地的羞耻,与自己知道自己并非是能与嘉宁般配的人的羞耻。
他几乎抬不起头,紧咬着下唇,有一种莫名地要落下眼泪的冲动。
但太皇太后始终是温和的,慈悲的,就像是母亲供奉的佛像一般,宽厚包容。
她道:“你只需要告诉哀家,是或者不是。”
赵泽兰在这样有力但温和的话语下缓缓抬起头,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道:“……是。”
太皇太后便点点头,用更加温柔的目光看着他:“那么,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要对嘉宁好。她是个任性固执的孩子……但人并不坏,还很心软。希望你多担待。”
赐婚的旨意到了定云侯府,赵泽兰一度难以相信。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但那之后,各世家的送礼不断,徐溶月也开始慢慢与他交往,拉着他游玩,与程荻相熟,而朱瑜,却像是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赵泽兰依旧有一种直觉,觉得朱瑜依然不认同自己,但他也慢慢开始注意自己。
赵泽兰一度被他拉去微服私访过,不穿太子服冕、皇帝衣冠的时候,朱瑜总是喜欢一身雪白,有时去聚贤楼,有时去瓦肆,有时也去听书看戏,还一个人下过江南。
他仿佛把赵泽兰当成自己人,很多事不避着他,故意透露出许多明里暗里的消息,提醒他应该怎么做。
赵泽兰一点一点的学,更加刻苦,更加在意名声,更加想离一个很好的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比不上魏佑冉那般才华横溢,国公夫人与陈贤妃的深情厚谊,也没有能力将定云侯府变成下一个国公府。
甚至定云侯府的荣膺还要依靠嘉宁这个皇室血脉来维系,他能做的,只有用尽全力,让嘉宁对自己没有那么失望。
他会用能拥有的一切,对嘉宁很好。
第四十六章 舜华
赵泽兰伸手,露出那朵半闭上的槿花。
朱槿的视线落到那朵花上,木槿朝开暮落,赵泽兰手中的那朵花瓣处已经发蔫,无力的往下垂落。
赵泽兰道:“‘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出自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五》
’古人说木槿朝开暮落,红颜薄命,然而这短短一日的花期,却依然有一日的美丽。”
“殿下,我上次同您说过,人之一生,不过是浩浩千秋里的沧海一粟,以这般眼光去看,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这一朵朝开暮落的槿。但是就是在这般短暂的花期里,一朵槿存在,并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赵泽兰道:“我希望您能够更加珍惜自己,就像您用心去珍视每一件您想要去爱护的东西一样。您的存在,于我或您自己,都是这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事。”
朱槿抬首去望他,脸庞滑落一滴泪,落到了那朵开败的槿花上。
赵泽兰伸出他的指尖,想要替朱槿抹去,但最终不曾落在她的脸颊,停在了半空中。
他笑了笑,放下手,将帕子递给朱槿。
“殿下,无论如何,我会愿意为您去做任何事。”
朱槿却道:“赵泽兰,你应该遇见更好的人。”
她再次说出这样的话,赵泽兰却明白,她在为自己难过。
“遇见殿下,是赵泽兰此生最大的幸运了。”
爱与恨,都是令人沉溺的东西。
多少次假设过,不曾遇见,不曾相识,不曾相知,是否自己会变得更快乐。然而若真的可以选择不相遇,让那些憎与恨都消失,却也连人间那段最快乐的时间也就失去了。就像饥肠辘辘的人吃到东西时,无论是糟糠还是珍馐,都是那人觉得吃的最香的一顿饭,恨得越用力时,往往是经历过那般独一无二的快乐过。
至少在朱槿看来,她无法后悔与任何一个人的相遇。
她曾那样真挚而热烈地喜欢过,就连喜欢本身,都是美丽的。
这样的美丽,足矣让她在痛苦中活下去。
“但是赵泽兰,你不能用你所定义的‘幸福’来理解我的幸福。”朱槿接过他的帕子,抹过眼泪,对他道,“我要做的事,就是我觉得我能够做的最正确的事。”
尽管不聪明,但她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是,”赵泽兰垂下眼,“所以,我只是希望殿下也给自己多一点机会,不论何种境地,我愿意成为殿下的退路。即使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我都会试一试。也请殿下,能够留下更多余地,令泽兰不至于到最后依然要抱憾而去。”
朱槿道:“赵泽兰,在我眼中,你并不平庸。”
他是那般敏锐,即使不知内情,却也从蛛丝马迹之间,看出了朱槿与昙佑的不可及,又在朱槿刚刚做出决定时明白了她的意图。
朱槿与阿必赤合的交往,是她觉得应该做的事。
就像她准备用和亲去报答这具身体的公主之尊,报答朱瑜的兄妹之情,也报答国朝百姓对朱氏王朝的供养。这是她觉得一个公主应该做的事。
她的私心已经毫无转圜之地,一切在她面前被揭开时,她最想要的,是这份“自由”。
不亏欠的自由。
但是赵泽兰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这也是一种残忍。
对自己的,对他的,对每一个爱着朱槿的人的。
朱槿想,如果自己再无情一点就好了。
如果自己再无私一些就好了。
她不会去在意自己会嫁给谁,会有怎样的人生,她满心满眼只有那一份发自内心的“自由”与“大义”,她就不会为这份和亲的事业痛苦半分,这样,她所流传的故事便不是昭君出塞,而是文成公主。
这样,每一个人都会得到幸福。
朱槿希望他们得到幸福。
就像赵泽兰在听见朱槿的那句话时,流露出的样子。
幸福的样子。
温柔美好到无以复加。
十月。
吴太后生了一场病,朱槿陪着何太妃去了清宁宫。
吴淑函正从宫里出来,遇见她们向何太妃行了晚辈礼,便带着人匆匆离开。
朱槿与她点头致意,进了清宁宫闻见了淡淡的药味,莲心站在一旁,而姚绻在吴太后榻前,手里端着药,正一口一口地喂着躺在床上的吴太后。
见到朱槿与何太妃,吴太后笑着缓声道:“你们怎么也来了?素心,快给太妃与长公主看座!”
姚绻暂且搁了碗,面对她们行礼,主动退到一旁站着。
她如今可称一声宠冠六宫,毕竟朱瑜不怎么来后宫,一旦来了却必定在明华宫。
后宫之中有的是见风使舵的人,就像当年映秋殿变成冷宫后,每日伴着朱槿的,也只是些看她可怜的老宫女。方嬷嬷当年给他们都安排了一个好归宿。
姚绻自己受宠,莲心又在尚宫局,再加上朱瑜的推波助澜,在宫中没了先前那般被动。
尤其是北边流民得到安置,李献手里的粮食卖不出去后,被几个徒弟讨着要债,小李公公投的钱最多,发现收不回来本时一改素日对李献的巴结讨好,几个胆子大不怕死的甚至去了莲心那里告了李献的状,莲心又转而交给淑妃,高炜求情,朱瑜便只打了李献二十板子逐出宫。
小李公公原先跑过几趟尚宫局,但却不是找田尚宫,找的是莲心。
田尚宫和莲心却都不待见他,他可算聪明一回,转头去了明华宫。
听闻田尚宫几日前来过清宁宫,转眼吴太后便病了。
朱瑜第一时间叫了太医看过,开了方子,过后匆匆去处理政务,吴皇后提过要来侍疾,太后却道她为人沉闷,不如新来的淑妃有生气,讨人喜欢,偏偏叫了姚绻过来。
眼下姚绻穿着素服,发髻简单,一张面孔却依旧如出水芙蓉般妍丽。
她扫过何太妃和朱槿,便立马又低眉敛目,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
吴太后像是没看见她一直站在那里一般,没一会儿便与何太妃有说有笑的谈了许久话,时不时还问起朱槿几句。
直到又有人进来问起传膳的话,吴太后才回过神一般,道:“哎呀,哀家都忘了淑妃陪着站了这么久。好孩子,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呢!”
姚绻含着笑,“妾见太后娘娘高兴,倒觉得太后的病情好转许多,便不敢打扰。”
她眉目温顺,从容带笑。
吴太后道:“恐怕真是高兴些才好,否则人老了,身体多多少少出些问题,还要整日愁苦,怕是这病还未拖垮自己,自己便先拖垮自己了……哀家也是要托你尽心照顾,今日便也留在清宁宫罢?”
姚绻只是笑,答道:“是。”
何太妃这时便道:“既然太后要先用膳,我与嘉宁便先回了。”
她站起身打算离开,临走时吴太后又叫住她,“我看肃王今年也老大不小了,你近来一直张罗着他的婚事,可有何结果?”
何太妃回道:“倒是有几个人选,但不知那几位小姐可否愿嫁往肃州那等苦寒之地。”
吴太后状似漫不经心道:“若是鞑靼议和,肃州开了互市,可就不能算作苦寒之地了。”
何太妃未答,领着朱槿躬身出了清宁宫。
朱槿在她身后,一出宫门便听她道:“你去国子监这段时日,做女先生可做过瘾了?”
朱槿一愣,何太妃边走边回头看她,神色肃然:“我过段时间就去同你皇兄说说,托你的公主府办几场宴会,国子监不要再去了。”
朱槿张了张唇,目光触及到何太妃的脸,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嘉宁,多与赵泽兰和你皇兄走动走动,离阿必赤合远一些。……离灵山也远些。”
回了公主府,修安还在前厅没睡。
修仁见她看过去,解释道:“是悲田院的支出。”
朱槿之前把府里的账目交给了修安,他看见朱槿每月捐给悲田院的支出后便一直在重算账目。
此前朱槿的食邑一直是何太妃手里的人在管,开府之后才将全部转给朱槿,也幸得之前见过他那本账册,便将这些交给了修安。
修安那时还有几分难以置信,古怪地看着朱槿:“殿下,您要让我理公主府的帐册?”
长松也随之道:“殿下,他是李献公公的徒孙……”
朱槿却道:“长松,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跟着他打下手。”
长松看着她的神色,便没再说话。
修安接过长青的账本,草草掠过几眼,便神色复杂的看向朱槿:“殿下,您每个月要往悲田院送那么多钱?”
朱槿抿着唇,没有多解释,只是问:“不妥吗?”
修安见她认真,想了片刻,才道:“您的封地在蜀中居多,钱多粮少,若是一直这般撑着,也并非长久之计。”
“我与陈希言计划过与皇兄提起此事……”
朱槿的话还没完,修安便先嗤了一声,“殿下,如今国库入不敷出,管不了悲田院的。”
就算朱瑜不断想办法捅破世家的口袋,短短几年想顾得上悲田院这些地方,那也是不可能的。况且如今的世道,气候不好,除了灾荒,还有北边那些受战乱的流民,嘉宁支持着悲田院,流民知道悲田院有饭吃,只会越来越多。
这么一想,朱槿就算去和亲,其实也并不值当。
鞑靼并不是北漠唯一的民族,就算与鞑靼互市,也是他们更需要中原的粮草,若运气好,鞑靼遵守约定,一边通商,一边帮忙牵制瓦剌,甚至能吞并北漠,也不过十几年的和平。
但钦天监那边推测过,未来许多年冬天只会越来越冷,北漠苦寒,难保不会直接入关硬抢。
倘若运气不好,那就更糟糕了。
粮食本就是朝廷也争着要抢的东西,给北漠分出去一部分,还真说不准百姓的负担是轻了还是重了。何况鞑靼的汗王年事已高,底下几个儿子可并非是主张互市通商的主。
修安道:“殿下随太皇太后长大,应当与各家佛寺关系不错吧?”
都道世家内宦富贵,这京中的佛寺名誉盛大,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却又不知占了多少田地,每年还依然有大把大把的银子源源不断地送过来。
他这般说,朱槿也想起来在普庆寺喝过智远的那盏阳羡雪芽。
“佛家慈悲为怀,将悲田院交给朝廷,可不如交给寺庙啊。”
第四十七章 众生
秦妍又收到了一封秦谦的信。
外边吹着大风,玉竹闭了窗,搓了搓手走进来,问:“老爷又来信啦?”
秦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玉竹笑道:“老爷这是想您了。再过些日子天可就冷下来了,京城不如江南暖和,小姐,趁着第一场雪之前回去吧?”
她说着说着,语气却不受控地越来越低,“下雪了,路就不好走了,小姐。”
秦妍抬起头,看着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婢女,玉竹眼睛闪着泪光,却只是笑着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的答案。
世上的事,并非只要努力便可以有结果。
有些人仅仅是一面之缘,便可以永结同心,有的人却穷极一生,等不来一个结局。
秦妍自江南长大,见到赵泽兰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好似江南的水一般柔和温文,不由得心中亲近。等到自己要议亲的年纪,想到自己往后的夫婿,便觉得理应是如赵泽兰一般的人。
她并非世人眼中的江南女子,如姑姑或过去的钦国公夫人那般温婉柔美,除了她的舞,她浑身再无其他可称的上一句“柔”的地方。据说嘉宁的生母,早先那位陈贤妃,幼时也曾客居过江南,便也如春水般动人。
许是因为这个,她有时也能够从朱槿身上,看出几分江南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