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是赵泽兰还是朱槿,其实终究是京城的人。
有了修安提议,朱槿还是先去了一趟灵山寺。
她是去找济善的,却没成想,碰见了昙佑。
他自寺中出来,却披了一件玉色的袈裟,像是如海每每做法事回来时的模样。
他颈上没有再挂念珠,只在手上戴着一串持珠,依然染着檀香。
而持珠手上多出一块凸起的狰狞疤痕。不规则的皮肉虬结,聚集在手腕的持珠下方,像是一块恶心丑陋的赤色蜥蜴趴在腕下。那是一块烧伤的痕迹。
朱槿怔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却见昙佑盯着自己,也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朱槿鼻尖迅速涌起涩意,立马强压下去,对着他笑一笑,道:“昙佑法师。”
一声“法师”,似乎就是世俗与佛门最清白的界限。
昙佑的眸光漾起几许波澜,反而不似从前那般寂然,波光潋滟,暖如晨光,“嘉宁,过几日师叔会为我传衣。”
朱槿的呼吸一滞,急切地看向他。
传衣,意味着昙佑正式承济惠衣钵,接过他过去那身正红色的袈裟。那是济惠圆寂前一直所穿的祖衣,是从灵山寺最初的几位高僧中代代相传的衣钵。
朱槿此前敢对昙佑说让他还俗,济惠根本不曾传过他衣钵,也仅仅是因为,无论是昙明还是昙佑,他们都没有在济惠圆寂前,得到他传衣,因此他们都不能算作济惠的正教弟子。
但昙佑如今说,济善会为他传衣。
若非济惠生前嘱咐过,济善住持绝不会代他传衣。
济惠大师,他想到过今日吗?
朱槿想说什么,昙佑却望向远山,目光柔和,道:“嘉宁,你那一天来灵山塔吧。”
或许那是他再见嘉宁的最后几面了。
昙佑微微笑着,转过头,对上她明明泛起水光却分毫没有掉落泪珠的眼睛。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打算远行,但或许朱槿能够意识到这样的分别。
就像那场大火后,他们默契的没有在这段时间里提起彼此半句。
他们沉默,安静,接受了现实的命运,并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行。
最终,朱槿笑着对他道:“好。”
昙佑想自己此时应该是笑着的,嘴角扬起,眼睛眯起来,试图用那种单纯的对待多年旧友那般的态度去对待嘉宁,温暖的,良善的,能够得到回音的态度。
他真诚并虔诚的仿佛不是佛陀而是嘉宁的信徒,对她道:“好,多谢殿下。”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他转身要走,像流云一般飘走,仿佛是穿过指尖怎么也抓不住的风。
他错过她身侧,忽然听见朱槿问:“昙佑,你恨我吗?”
十八岁那一年,朱槿第一次问了昙佑,问他是否恨她。
他答没有。
那双眼眸流露出佛陀般的悲悯与哀怜。
朱槿知道他真的不。
但她更希望他是恨的。
朱槿与济善商议了悲田院的资助计划,由灵山寺牵头,最好的时机也就是昙佑的传衣礼。
朱槿这么提过以后,济善倒笑眯眯地道:“看来昙佑的传衣礼应当是灵山这些年来最热闹的时候了。”
朱槿也笑笑,下山之后同何太妃说了这件事。
虽说近来一度因为朱槿而对昙佑抱了一些偏见,但何太妃也是长居佛寺之人,自然清楚此举含义,到底也是看了三年的孩子,到了这种时候也只余留下无奈的心软。
“……这般也就罢了。”何太妃轻轻揉着她的头,闭着眼神情安然,“去同你皇兄说一次吧,既然已经利用了他的传衣,不妨将它做的再大些。”
朱瑜会帮她的。
无论是身为皇帝,还是身为朱槿的兄长。
红叶飘落,散入宫渠,随流水辗转各处。
其中一片迎着朱槿飞来,落入她眼中,好似一只翩飞的蝶。朱槿伸出手,红叶便如她所愿,乖巧地落到她手心,不偏不倚,然而等到她想收回手心,风却将那片红叶吹起。
朱槿慌乱之间想伸手去抓,却扑了空,红叶飞去身后,朱槿回过头,却见到一块熟悉的疤痕。
她愣住,想到昙佑手上那块烧伤。
莫名地想到,原来刀剑留下的疤,要比烧伤留下的疤好看上许多。
她抬眸,见到阿必赤合,神色却不似寻常无时无刻带着的几分戏谑,反而错觉般地看出片刻怜惜。
不含任何杂质的,纯粹的怜惜。
朱槿慢吞吞地开口:“王子。”
阿必赤合旋即回神,大步迈向朱槿,“殿下,您几日不曾来学堂了。”
朱槿盯着他半晌,“抱歉……”
阿必赤合笑起来,“说真的,您比那些博士更像是一个‘老师’,而不是酸腐书生。”
他摊开手,耸耸肩。
忽而弯身下来,伸手在她脑后,头低低的凑近她,在她耳畔轻道:“我还以为殿下会多教我一些,毕竟您允许我坐在您附近,偷偷逗阿图姆的时候,我会有一种殿下在讨好我的错觉。原来不是,殿下如今似乎并不打算随我回北漠看看,倒是陛下经常叫寿康长公主来往国子监。”
朱鸾如羔羊般怯怯的脸在朱槿脑中浮现,阿必赤合已经起了身,面色如常地道:“殿下头上落了一片叶子。”
朱槿白着脸,问:“鞑靼必须要和亲吗?”
“这是大汗的意思,”阿必赤合道,“大汗已经是鞑靼最想要争取和中原的议和的人了。”
“殿下,虽说不知您是否清楚,但是我想还是应该提醒您一句,大汗的意思,和亲的公主会成为大汗的新后,而非是我或者任何一个其他王子——不过,照目前的形式,大汗活不了几年了,如果那时你的妹妹还有幸活着,也有可能成为更年轻的新汗的妃子。毕竟您这样的公主殿下,不仅娇美得如同沾着露水的鲜花,背后还代表着中原的支持。若是像您一般身为皇帝孪生胞妹,或许还无人敢动您分毫,可若换作汉人敷衍我们的谎言,我们便只能像这宫中那些摔碗碟瓶罐的娘娘们一般拿身边的东西泄泄愤了。”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有人幸运,有人不幸。但幸运或不幸,也分很多种。有人不幸,沉湖或一条白绫了结性命,到头来原来不过是因为他人的一次冷眼,有人不幸,却要在泥土里打滚,啃过树皮,与狗夺食,不过是想要多活一日。
朱槿与朱鸾实则都是这世间极为幸运之人。
她们出生在这天下最尊贵的家族之中,钟鸣鼎食,象箸玉杯,即使身在佛寺冷宫,却也要比那些不得不卖儿鬻女的贫苦人家生活的更好。
可若因此,让朱槿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天真怯懦的妹妹被家人送往虎口,用一句她身为公主的职责便揭过她所要受的痛苦,是否也是残忍的?
在成为一个公主之前,她也不过仅仅是一个女孩。
若佛说众生平等,为何一定是要用苦难弥补她所受的供养?
明明除了苦难以外,理应有更多的选择,即便是历经风雨的成长,也应该留有生的余地。
朱槿是朱鸾的余地。
“那么王子,你的立场呢?”
她仰头,看向阿必赤合。
阿必赤合默了默,“殿下,我只是大汗的养子,并没有存在自己立场的权力。若是你想问的是我的态度……抱歉,殿下,天气越来越冷,不仅仅是草原的牛羊被冻死饿死,草原的儿郎与姑娘们也要经过筛选。”
在天灾的面前,人是很渺小的。
朱槿没有像阿必赤合那般用尽全力地活过,阿必赤合对她们抱有的那一丝一毫的同情,已经是极限,他的立场却只能是北漠的同胞。
朱槿希望从他那分毫的同情中得到松口的空间,实在是他做不到的事。
就像他手下的士兵们去抢中原的粮食,他无法做到更多了。
孟氏兄弟对自己的恨,阿必赤合也能安然接受,但接受之外,他没资格让他的同胞眼见着牛羊一年比一年少的情况下,阻挡他们南下的意图。
对北漠来说,无论是鞑靼或瓦剌,都在面临着危机。
鞑靼的方式已经足够温和。
第四十八章 终舞
听到朱槿想要为悲田院筹资,朱瑜倒有几分意外。
“你救不了所有人。”朱瑜道。
两个肃州来的孩子还不够吗?
就算这次悲田院得到了钱,又能撑多久?这个世界本就是有人黑有人白,人人有人人要受的苦。
朱槿只道:“我也并非是想救下所有人,只是做一些我能做的事。”
“徒劳。”朱瑜抛下这两个字。
朱槿看着他,半晌才悠悠道:“谁不是在徒劳呢……”
生死轮回,缘起缘灭。诞生不带来一物,死去也不带走一物。
活在世上,人人不过是求一个心安。
朱槿不愁吃穿,没有那么忙碌到为自己的生计劳劳碌碌,便只盼望着自己眼前的流民能再少一些,便是锦衣玉食,也心有慰藉。
朱瑜再次从政务中抬头,“你若真的借此次昙佑传衣要决心从那群世家手里拿钱,可有想过自己的后果。还是说,你真的宁愿去和亲也不愿嫁赵泽兰?”
这次轮到朱槿不吭声了。
朱瑜的脸色沉下来,警告她:“我放过魏佑冉一条命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别再逼我,妹妹。”
“我知道,”朱槿道,“兄长,若我不去和亲,去的人便会是朱鸾,对吗?”
“这与你无关。”
朱瑜将目光移回桌案,脸上不带一丝情绪。
朱槿没再说话,转身出了金殿。
刚出殿门没几步,迎面撞上一个宦官,等在殿外的长松忙几步赶来,“你怎么走路的!”
那宦官忙跪下,“殿下恕罪!”
声音听着有些熟悉,朱槿定睛一看,是修安那个师傅。
他脸上带着两个鲜红的巴掌印,脑袋伏的低低的,还在不断向朱槿磕着头,虽然是没磕出响。
朱槿抬手,对长松道:“没事,让他走吧。”
长松撇撇嘴,“遇见殿下可算是你撞了大运了。”
小李公公闻言忙又猛磕几个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朱槿见他磕完头又利索地起身,掠过朱槿的裙子踉踉跄跄地朝着金殿奔去了。
转过头长松也不由得道:“明华宫这么不好混吗?”
朱槿笑了一下,“大概不是明华宫不好混。”
是清宁宫不好混。
长松没管,随朱槿走了。
程荻与徐溶月来了聚贤楼,身旁跟着徐觅萧。
徐溶月拍拍徐觅萧,徐觅萧立即对程荻鞠躬,捧上一卷文章道:“程家哥哥,能否为我看看这一篇文章。”
程荻接过他的文章,徐溶月出了包间不知干什么去了。
徐觅萧字好是加分项,程荻看得快,发觉这篇文章的立意倒是与几日前吴英点过的几道春闱试题很契合。
程荻看了许久,翻完后徐觅萧立即道:“程家哥哥,您觉得这篇文章水平大约如何?”
程荻顿了顿,才道:“进士及第绰绰有余了。”
徐觅萧闻言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继而问道:“您看是否还有可改进的余地?”
程荻摇摇头,转而问:“这篇文章不太像你平日的风格。”
他最近常常与徐觅萧在国子监相见,也看过几回他的文章,眼前这篇文章显然比徐觅萧平日的风格更激越犀利。
徐觅萧笑了笑,道:“不过是此前也找过人提了些意见,照着修改罢了。”
程荻不语。
徐溶月不一会儿又走进来,亲自端着几个盘子,放到了桌案上,对徐觅萧先道:“试试?”
盘子里有着几个带皮的块状果实,里头是金黄的,冒着热气,似乎只是简单煮过。
徐觅萧看了一眼盘子,对他笑着摇头:“不了。堂兄,我与人还有约,先走了。”
徐溶月也没强求,道了声好,任他起身出去了。
他径自取了一个盘中的果实,剥开皮往嘴里放。
程荻看着他动作,也疑惑地学着他的样子拿着一个吃。
当真是只有清水煮过,软糯又带甜味。
徐溶月问起他:“程家此前买了多少米?”
程荻答道:“没买多少,田庄收成不好,照着去年的量补了一些。”
徐溶月边吃边对他露出不满的样子,“真狡猾。若非我对你够了解,恐怕都要怀疑你是故意的了。大家都想要赚一笔,结果都亏的连家底都没了。”
程荻看他一眼,问:“这是什么?”
徐溶月对他笑起来,藏着几分狡黠,“番薯。”
“秦谦在江南大力推广这种作物,据说是此前海外来的商人传进来的,长得比稻米好,又管饱,江南减产,有人没钱买米就拿这东西充饥。”他解释道,放下手里那个番薯,拿起帕子擦擦手,露出遗憾可惜的神情,“可是京城的人不吃这东西。”
程荻没说话,默默将那个番薯吃光了。
徐溶月眼睛闪过幽光,道:“陛下对世家越来越苛刻了。”
“不过也是,若换作是我,国库空虚,也会想办法从别人口袋里掏钱。”徐溶月紧接着笑道,对程荻耸肩。
程荻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程荻说这话本就让徐溶月觉得好笑,见他以如此认真的神情对自己说着这话更加让徐溶月觉得好笑。他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杯酒,“子慎,最出众的那棵木,已经被摧掉了,却不是因为他贪,而是因为先帝不喜欢。”
他叹气,“要说贪,谁贪得过宫里那群太监。还不是仗着天子喜爱……我们这群人啊,不过是借着祖辈的荫蔽才活得稍稍潇洒一点罢了。”
程荻略过这个话题,提起另外的事:“淑函最近在宫里很吃力。”
徐溶月漫不经心地垂着眼,晃着酒水,“早就同太后说过了,她就不适合做朱瑜的皇后。吴家自找的。”
吴淑函这种人适合做盛世的皇后。
还得是皇帝亲自选出来的那种。
“……姚绻的来历有些蹊跷。”程荻补充道。
徐溶月却满不在乎,“朱瑜选的人,怎么可能不蹊跷。再怎么蹊跷,也与我们无关,吴家早就是过去式了。”
“吴英还在……”
徐溶月打断他,“吴英可和吴太后没什么关系。自己都快成破落户了还忙着争族兄弟的家产,照他那俩儿子的做法没几年就要败光。”
程荻又不说话,徐溶月看他脸色不大好,笑嘻嘻地道:“听闻昙佑法师的传衣礼,你托人去大昭寺求了菩提子做的念珠?”
程荻点头。
徐溶月道:“你对这位法师很有好感啊。”
程荻道:“程家诚心奉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