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念的经文朱熙听不太懂,但反倒让朱熙觉得平静。
他在何太妃面前,神色安然地等待。
就像小时候一样。
何太妃一次一次告诉自己不出挑,要稳重,所有脏活累活都要主动揽下来,他一向听母亲的话,因为何太妃自己一向便是如此。
他再讨厌脏,再讨厌累,再讨厌朱瑜,讨厌做那个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的人,他都忍受下来了。习武,上战场,守边关,与母亲分离,他的赫赫军功都是自己在边关战场上一刀一剑拼杀出来的,却依然败给建文帝的偏心,从朱瑜降生的那一刻起,其他皇子就已经失去了那个竞争的资格。
仅仅是因为那是陈贤妃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
所以在别的皇子努力去争夺建文帝的欢心时,这个名为他们的“父亲”的男人,却只会默默记下那些试图讨好自己的儿子,再找机会亲自将他们的势力铲除,为唯一的那个“朱瑜”开路。
就连朱熙,保住他的王位与兵权的东西都并不是他自小以来流下的血与汗,不是他在边关摸爬滚打的步步功劳,也不是他的才能抱负,而是因为他的母亲。
何太妃,她曾经是唯一一个向陈贤妃伸出过援手的后妃。
“啪”的一声脆响。
朱熙跪下身,额头贴在地面,余光里的地板上,伴随着那声巴掌落在他脸上的,还有四散零落在地上跃动的菩提念珠。
脸上火辣辣的疼,不断发着烫,朱熙重新抬起头,脸上被打的那一片已经变得红彤彤的一片。
何太妃神色从未有过这般凌厉的模样。
便是在昔日建文帝后宫中,最得宠的八公主之母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凶狠之色。
但朱熙竟然觉得,此时的何太妃很好。
连她打在自己脸上那个巴掌,也觉得很有力,比他手底下那些新兵们还要有力。
这样的何太妃,似乎到了肃州也会被许多许多人爱戴。
何太妃盯着他寒星般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道:“是谁让你说要嘉宁去和亲的?”
朱熙也直直地对上她的眼睛,道:“母亲,没有人。是我自己要说的。”
何太妃看着他,朱熙已然长大,从小时候那只需要母亲关怀的幼鸟长成了一只矫健的雄鹰,翅膀硬了,飞的也高,还有能力去抓猎物吸食他们的血肉了。
他看管边境一个州府,手握兵权,还有着最接近帝王的血统。
他尊贵,挑剔,天潢贵胄。
他如今有能力穿最舒适的锦缎,有能力叫底下的将领替他在沙场厮杀,甚至有能力获得世家支持,那些不满意朱瑜的人一旦有机会倒戈,头一个考虑的就是这个少年离京封王,在边境手握重兵的肃王殿下。
许多人会拥护他,无论成败,朱熙是如今最有能力颠覆朱瑜的皇位的人。
更何况他还是对付北漠的一柄利刃。
朱瑜会留下他。
谁能逼他支持朱槿去和亲?谁敢逼他支持朱槿去和亲?
何太妃再清楚不过,他厌恶朱瑜,同样厌恶朱槿。
“你要知道,朱槿是你的妹妹!”
那时的情形,但凡他开口,以此事要求鞑靼取消和亲,鞑靼未必不会答应,世家就算支持和亲也要多掂量着朱槿的地位,但朱熙呢?他明知如此,却反而要朱槿去和亲?
朱熙看着母亲发火,扬起笑,“母亲,你看陛下不也还没答应吗?若说妹妹,嘉宁是我妹妹,寿康也是我妹妹。可是母亲,嘉宁只是朱瑜的妹妹啊。您可从来没生过她,从您肚子里出生的,从头至尾只有我一个,我哪来的什么妹妹?”
“朱熙!”何太妃怒道,“你如何敢说出这种话?”
“……母亲,您太偏心了。”
朱熙眼里流出哀伤,看着何太妃,湿漉漉的一双眼,冲的何太妃忽然浑身冰凉。
第五十二章 外祖
阿必赤合软禁了许多天,京中人人都在悄悄议论着云州一事,鞑靼再次传书过来,与朝廷商议。
那日朝议的消息传开,人人路过那座赵泽兰监修的公主府,都不由得朝里面望两眼。
但公主府里却无一不默契的谁也没提起这件事。
朱槿每日和长青长松四处玩耍,无论是景江亭还是聚贤楼都成了朱槿此时的乐园。
似乎因为北漠的事,这些地方许久不曾来人,朱槿便和长青长松把之前没试过的事都试了一遍。
她照例每日去皇宫坐坐,有时去找朱瑜,有时接孟伯由和孟仲平上下学,有时也去后宫找何太妃。
不过何太妃最近也心情不大好,连朱熙的婚事也不管了,朱槿来的也就没那么勤快了。
她在路上碰见过许多人,在朱瑜那里见到方清平,在国子监见到徐觅萧,在何太妃宫中遇见朱熙。
她像平常那样与他们问好,但他们无一都或多或少地压着眉,也装作平常那般向她问好。
朱槿回到公主府,辅导伯由与仲平的字,遇见其他的题,只好搬来原本打算闭门读书的陈希言。
时间长了,陈希言也有些受不住,无奈道:“我的好殿下,即便是我,也是需要温习一些功课准备明年的春闱的。”
仲平近来的问题愈来愈刁钻了,陈希言白日去悲田院上课,晚了还要来公主府四处查典籍,生怕误人子弟,反而落下不少自己的功课。
但下一刻陈希言却话锋一转,提起另一件事来,笑眯眯道:“不过陈家还有一个读书读魔怔了的老头,正好在家没事做,不如你带着两个孩子去看看他?”
朱槿怔了片刻,半晌才道:“……好啊。”
陈家的族谱往上数十代,除却陈思敏以外最多不过是七品小官,但代代有人做官,在京郊的地界还算是不错。
陈希言的祖父在走的父辈们的老路,承的是本地的小官,陈思敏比他这个二哥晚了将近十年入仕,靠的是科举,以及鹿鸣宴上一鸣惊人的陈贤妃。
陈希言道:“那可是鹿鸣宴!你母亲那时刚从江南回来,还带着伙伴,两个人便偷偷做了举子打扮去跟着赴宴了,这也就罢了,偏偏人家鹿鸣宴作诗,你母亲跟着掺和进去了,当场便作了一首好事,还被编进那年的鹿鸣诗集子,冠的名字是陈敏思,后来皇上看见这首诗,一查,当年没有一个叫陈敏思的举子,只有一个陈思敏,便叫了你祖父去殿上问话。那是家中都炸开锅了,一个个都当犯了欺君之罪,正在商量是逃跑还是先自尽于祖先呢。结果皇上听了,不仅不生气,反叫你母亲上了殿,不久之后便封了你母亲入宫。”
朱槿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渊源,不禁问道:“那母亲呢?她当时……愿意吗?”
陈希言也意外于她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过片刻又笑了,“或许也有不愿意的念头,但也或许是愿意的。”
因为她见到建文帝时,要比那次鹿鸣宴要早。
那时她还并不知晓建文帝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只当他是一个年长自己几岁,俊美温和的翩翩公子。在江南那阵濛濛的烟雨之中,他曾递给她与阿窈一把纸伞。
陈贤妃那时从未想过,一个帝王会如此对待自己始终如一的礼遇与尊重。
她从未想过他会是帝王。
但在那座金殿之上看见他熟悉的脸庞,却又那般理所当然。
她答应入宫时其实从未想过他的后宫究竟是何模样,只是因为她其实没有那般远大的理想,像阿窈那般想要遍历天下,登界游方的理想,她喜欢家人,喜欢情爱。
而她也知道,有的事无法改变,她会让自己活得更加开心。
可惜她选择了建文帝,而阿窈偏偏选择了钦国公。
而她那时只知道,建文帝与钦国公相伴的少年光阴,以为是自己同阿窈那般惺惺相惜相依相存的情深意重,并不知道,建文帝与钦国公在一次一次的相处中逐渐磨成宿敌。
她和阿窈,最后都并未得到幸福。
但若有重来的机会摆在她二人面前,她们会后悔吗?大概就像朱槿遇见昙佑那般,那些情与爱是真实存在过的东西,陈贤妃不会后悔朱槿与朱瑜的出生,阿窈也不会后悔曾经陪伴魏则青走过的那一段人生。
陈家的祖宅在京郊迁宁县,陈希言带这人赶了半个多时辰的车才到,但朱槿掀开车帘,看着那栋残破冷清的宅子,不太像是经常住人的模样。
陈希言进去领出一个老管家,手里拿着些吃用东西,看到朱槿面露疑惑,解释道:“这座宅子自我祖父死后便没住了,二祖父在山上修了一座新宅,他膝下没有其他儿女,父亲也没有入仕的打算,便随他住在山上也方便照顾他。”
他手上提着东西,便对朱槿努努嘴,道:“那是单叔。”
单叔约莫三四十岁,闻言只是提着东西对着朱槿拱手,“殿下。”
他留着半长的胡须,眼睛眯起来,看着十分稳重和和蔼。
而不论是与陈希言还是与朱槿,都更像一位长辈。
朱槿不由得笑起来,道了一声“单叔好”。
陈希言也笑起来,虽然明白朱槿不是讲求这些上下尊卑的人,真正看见朱槿对待单叔时的敬重时还是会觉得由衷地开心。
几人回到马车,又继续赶了一阵路。
这回山路并不好走,马车颠簸起来,朱槿看着外面的山林与坡道,如今的时节林子都是光秃秃的,落叶遍地,看着颇有几分萧索。
陈希言看到她的动作道:“难受吗?马上就快到了。”
他说的不假,马车没过多久便拐进另一条小道,刚好只余留下一辆小马车的空隙,这条路上像是经过修整,一路平稳。
马车停在一片湖水边上,湖上架着一个小小的木制栈道,用粗麻绳绑着一叶渔舟。
一座小小的木制宅院就坐落在旁边,篱笆围成一圈,里面有几亩菜田,两只母鸡带着一堆黄黄的小鸡仔在田地边走动。另一边的簸箕里晒着不少草药,一位灰色布衣的白发老人正在翻动草药,脚边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灰狗摇着尾巴转过身跑了两步,转而发现朱槿这个陌生人而留在了原地,冲着陈希言叫了两声。
老人听见动作回头,眼中见到那一抹鲜亮的色彩。
他两鬓已经斑白,但面孔并不似背影那般苍老,一道道皱纹之下隐约可见年轻时的风韵。
陈希言推开篱笆矮门,对着老人喊道:“二祖父!”
朱槿落在后面,隔着篱笆与老人相望。
他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慈祥而宽容,并且带着独属于“家人”的温度。
朱槿不由得扬起笑,嘴角牵起时却品尝到了咸涩。
她看见老人对她也笑起来,唤她的名字:“槿儿,过来。”
朱槿几乎是扑进了那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怀里,在这个佝偻身躯的老人身上,找到了一份真正属于家人的温暖与安心。
朱槿如此轻易地在他身上看见了被自己一直掩埋起来的母亲的身影。
她怎么会忘记自己的母亲呢?朱槿记事得那样早。
傍晚时朱槿整理好了床铺,仲平仍在陈思敏的书房,伯由在帮着陈希言砍柴,长青长松则去了屋里打扫,朱槿看见陈思敏坐在外头择菜,便坐到了他身边帮忙。
她没择过菜,只能看着陈思敏的动作,掰下两头将豆荚边上的丝拉下来。
陈思敏脚边的那只小狗被惊醒,摇着尾巴试探着凑到朱槿的裙边,见朱槿没有其他意图,渐渐也与她亲近起来。
陈思敏道:“那是希言父亲上回下山带回来的,才三四个月大。”
朱槿摸摸它的头,想起来阿必赤合放在她那里的阿图姆。
她把它留在了公主府叫修仁照顾着,并没有带上来。
平心而论,那也是一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时常让朱槿的心情好上不少。
就是照顾起来有些麻烦。
但想到阿必赤合,朱槿还是忍不住黯然几分。
陈思敏看着她,道:“你和你母亲更像一些。”
他脸上流露出笑意,“嘉和元年新帝登基的时候,我进过一回京城,住在一位朋友家中,远远见过一回榆儿,你们俩长得很像,但他就是更像先帝。”
一样的五官,流露出的是全然不同的神态。
所以朱瑜与她那般被鲜明的区分开来。
陈思敏继而道:“我不曾与榆儿见过,大约明白榆儿兴许并不需要这份多余的牵挂,他心里也只乐意牵挂你一个人。这也就足够了。——毕竟我也并不知道如何面对榆儿。”
他说起这话时语气很低。
朱槿不知该怎么去形容他此时的神情。
怀念,哀伤,憎恶……似乎都有。
陈思敏道:“因为我恨过先帝。”
他有着很多理由可以恨他。陈思敏想,他这半生再也没有那样恨过一个人,以至于到如今,还残余着不平与怨憎,让他没有那样大的决心去坦然接受由先帝亲手教出来的自己的亲外孙。
第五十三章 请求
陈思敏说到这里,恰巧陈希言父亲提着锄头从篱笆外走进来,陈思敏回头望望,对朱槿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若说真的曾有过陌生的路人误入这座桃花源一般与世隔绝的院子,朱槿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想过,这一处如此温暖踏实的小院主人,曾经是先帝身边一手提拔的都察院之主。
而朱槿在这座小院里与陈家共同度过的每分每秒,仿佛都能够让自己全然忘却一切外界的纷扰。就像在灵山塔时那样,甚至比灵山塔还要令人安心。
伯由每日帮着陈希言父子干干农活,手艺娴熟,仲平则时常进到陈思敏的书房,朱槿也进去过几回,翻开那些书本,不少被陈思敏做了批注,仲平容易看入迷。
尽管如此,朱槿心底还是笼着一层一触即破的薄纱,她知道自己不仅仅是陈思敏的外孙女。
她身上留着皇室的血。
而如今,也许是她偿还百姓供养作用最大的时刻。
朱槿在等。
等朱瑜那道圣旨。
她等到了崔质。
在陈思敏隐居的这座小院,崔质只身等在那座栈道上,清瘦挺拔的背影单薄,却时常承载着这世上一等一的大事。
他此次受朱瑜的命令来到这里,对着陈思敏恭敬一礼,紧接着,只有一句话:“殿下,陛下想要见您。”
朱槿顿了顿,目光瞥向陈思敏。
朱瑜从未来过这里。
可崔质却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毫无防备,毫无预兆,朱槿有一种被窥伺的不适感。
她先回了先前在住的院子,整理了一些必要的东西,站在窗前,见崔质的身影还立在湖畔。
她隐隐有些烦躁。
手指不自觉地抚上那块小玉佛。
陈思敏在这时候敲门,朱槿起身去开,他看见朱槿脖子上挂的那个小玉佛,忽然一怔。
朱槿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外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