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自灵堂旁暂放邹氏尸首的耳房之中,跌跌撞撞跑出来一名女使,打破了此刻的安静。
“出事了!”她神色慌张,手中紧拽着一物,已顾不得礼节在灵堂前高呼,“长史大人何在?我有要事禀告。”
王府长史闻声从院外快步走进来,面容冷冽,行至女使身前就要斥骂。
“长史大人请过目!”女使不等他开口,已将手中的两样物件奉上,下跪道:“奴婢奉命为娘娘擦拭净身,却不料这两件东西被歹人藏于娘娘贴身衣物内,兹事体大,请恕奴婢莽撞之罪。”
长史被堵的哑口无言,定睛一看她手上的东西。
其一是块玄色令牌,上头雕刻着一个‘凌’字,被描成金色,瞧上去像是新做的。其二则是一封简短的信条,上书‘贺尔新婚’四字。
昨日新婚之人,全京城不疑有他,唯有大理寺少卿沈寂娶妻!
顿时,长史眼睛瞪大,脸色也不禁发白,急忙将两件东西接过手上细细查看,扭头问身边之人:“王爷何在?”
“皇上有召,王爷早一刻便已入宫。”
“速将此事禀报给王爷!”说罢他又望向跪着的女使,沉声吩咐:“此事且先切莫声张,继续去做你的事。”
半个时辰后,这两样东西被摆放在乾清宫偏殿内,皇上他老人家的书案上。
早前带着新婚妻子入宫谢恩的沈寂,与西厂厂督聂允和锦衣卫指挥使纪临一道被召来,三人垂首而立,皆等着皇上示下。
昭王亦是静坐一旁,久未言语。
良久,皇上缓缓踱了几圈,抬头道:“做什么做什么?一个个的话也不说,朕问你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扶凌门究竟是什么意思?煞费苦心,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这话里的意思只差是没指着三人的鼻子说他们办事不力了。
见状,三人纷纷下跪,叩首道:“皇上息怒。”
“这怒息不了!”皇上双手插腰,气的不行,顿了下又道:“沈卿,此事摆明是冲着你来,你以为如何?”
沈寂猜到今日必定会问起自己,扶凌门的人杀了邹氏,还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留下“贺尔新婚”这样的信在尸体上,明显就是冲着他来。只是不知道这到底是威慑,还是存心要引导他去怀疑些什么?
他心里纵然有想法,在此刻也并不好声张,便只好道:“臣定会尽快查清扶凌门一案,捉拿真凶归案,肃清奸佞,还侧妃娘娘一个公道,也还朝中一个清明。”
皇上哼笑了声,“朕不是来听你言辞凿凿作保的,那帮宵小整日地躲在暗处,近几月里三法司与锦衣卫都抓了不少人吧?那么结论呢?胡乱抓人刑讯,弄得京城百姓人心惶惶那就是你们的!他们堂而皇之刺杀王府侧妃,这巴掌都已经打到皇室的脸上来了……”
皇上他老人家这个话,亦是十分直白露骨。
沈寂等人眉头微蹙,俯身道:“臣等惶恐!”
“先别着急惶恐,限期一月,朕要扶凌门不复存世,若办不到,你们仨辞官回家!”
……
三人一齐从乾清宫离开,并肩走在寂静冗长的宫道上,谁都没着急说话。
片刻后,纪临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道:“二位大人,扶凌门一案我锦衣卫插手甚少,能否捉拿真凶,将奸佞一网打尽,想必还需仰仗西厂与三法司了。”
这话,像是要将责任推卸干净一般。
聂允素来与纪临不怎么对付,听见此话更是没个好脸色,当场回他道:“你这叫什么话!这几月里草木皆兵,有些风吹草动就迫不及待抓人入诏狱的莫不是你锦衣卫?为人臣者,不为陛下排忧,倒想着将自己先摘出去!本座对此很不爱听,烦请收回!”
纪临嘴角抽动,“……聂厂督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风趣。”
“过奖了,扶凌门一案事物甚繁,本座不堪其扰,哪里像纪大人这般命好,前有郑殷郑大人鞍前马后,后有诏狱严刑逼供,妙哉!”
“聂厂督言重了,锦衣卫再如何,也比不得西厂坐山观虎斗此等高义之举,当日沈夫人以一介女流之躯,生生阻止那群学子闹事时,西厂数人看个始终,也不见出手相助,这才属妙哉!”
聂允丝毫不甘示弱,“您说的对,我西厂众人无一不是酒囊饭袋,那依纪大人高见,扶凌门的刺客刺杀了邹侧妃,为何还要留下一封给沈大人的信?”
纪临根本没有闭嘴的想法,“世人行事总有章程,本官若要猜,必会猜测可是扶凌门想以此告知沈大人一些消息。”
聂允哼笑,“那你问问,沈大人从中探知到了什么消息?”
纪临被气得一愣,怒道:“本官将才说了,这只是猜测!”
沈寂对二人时不时的口角已有些见怪不怪,自打西厂被皇上重新启用,拿来制衡锦衣卫以后,这两座佛明里暗里不知较过多少劲,又加之年岁相近,每到较劲之时,两人总要争个高低。
他对此并不搭腔,在走过一道宫门后,沈寂朝他们施礼道:“二位大人,内子还在等候,在下先行告辞!”
“新婚燕尔,自是不能将新妇一人落下的,沈大人先回去吧。”
聂允笼手而立,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然而在沈寂离开一段距离时,他又高声将人叫住,“沈大人!”
沈寂步子一顿,转身看来。
聂允站在原地朝他微笑,“没什么大事,近来闲暇,底下人孝敬给本座不少好茶,想请沈大人改日煮茶论案。”
他想请喝茶,绝不仅是喝茶,必然还有别的话说。
沈寂凝眸望向他,欲从他眼里瞧出零星,可他却是个能将情绪藏的很深的人。
沉默须臾,沈寂露笑,“聂厂督,不知今夜可有空?”
“什么时辰?”
“辰时。”
“恭候大驾!”
第244章 亲生之女
沈寂和聂允约在辰时,但很赶巧,两人下值路上碰见,于是便准备一道前去聂府。
暮色渐浓,街上的车水马龙也逐渐成为浮光掠影,静谧之下是涌动的暗潮。
二人弃下车马,并肩在月色下踱步,脚下的路面仿若生霜,两个及淡的影子被渐渐拉长。须臾,聂允抬头望了眼昏暗的天边,嘴角勾出抹不明其意的笑,“未曾想你我二人还有如此刻一般的时候。”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话里的深意。
两人的结交从他把金怀一的案子交给沈寂那时起,就已注定,所以此刻,他正踌躇于他们二人所接触的辛秘,该不该被撕开这层遮羞布时,他也鬼使神差的决定同沈寂相商。
他好像变得越发温吞了。
沈寂并未应声。
聂允又道:“千澜在宫里会遇见青雨,是本座的安排,这也算是那名掌事死得其所。”
沈寂闻言却毫无意外,只是侧目看了他一眼,温声道:“青雨被软禁,等闲之人逃不出来,若无人示意,宫正司的人想必也没有胆子出现纰漏,而且那日,青雨出现的位置十分恰巧,厂督出现的时机也非常及时。”
言下之意,是他早已猜出当日千澜在宫里碰见发疯的青雨不是偶然。
聂允垂首笑了笑,顺着他的话续道:“青雨并非真疯,西厂问不出她的真话,只能出此下策。”
“但我没料到,此局会是厂督做的,若再有下次,还请厂督莫要拿内子做棋子,她胆子很小,受不得惊。”
聂允嘴角抽了抽,好半晌没能接上他的话,终了也只能说出一句苍白无力的:“沈大人与尊夫人还真是鹣鲽情深,和如琴瑟啊!”
“厂督过奖!”沈寂忍着笑意侧身,换上一副正经神情,“话又说回来,敢问厂督从青雨口中得到什么消息?”
聂允掩唇咳了声,继而说正事:“卫欣彤乃太后亲生!”
嗯?
这话却让沈寂有些错愕。
错愕的是聂允居然对他毫无隐瞒,十分直白的说出这句撕开了皇室的脸面,稍有不慎便足以让他二人砍头的话。
此事不可谓小。
两人步履莫名一齐停下,对视片刻,直到空气似微有冷凝,沈寂移开目光,望向前方道:“厂督可有何证据证明?若是亲生,公主生父是何人?”
聂允望他良久,蓦然一笑:“自然是前太师卫涔。”
卫欣彤生父是前太师卫涔没错,但其生母却不是卫府中地位底下的厨司女使,而是当今太后!
沈寂忽然想起早前派流影去山东暗查时曾听过一则传闻,昭王妃之死与邹太后有关。
当年昭王妃遇刺身亡后,他父亲与干澜的父亲都曾随昭王暗中查过刺客的身份,可到最后却不了了之,甚至在数年之后,赵绥留下书信,让廖氏携子女回珑汇。
现下回首去看,却觉得这属实像是避难。
所以从眼下形势来分析,扶凌门追杀他们一行人,或许真是因为昭王妃,他们刺杀邹侧妃的原因大概也与此脱不开干系。
那将思绪绕回来,昭王妃之死很可能就当真与邹太后有关。
若是这么想,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包括宫内至今真凶成谜的侍卫案,侍卫尸首上刻的恶有恶报.....莫非意在此?
他想到此事,脸上神情不由凝重起来,“听闻,昭王妃有个亲弟弟,早年病逝……厂督可清楚?”
聂允微怔,很快也想到那里,“你怀疑幕后主使是逝世的徐凌?扶凌门的主子是一个已死之人?”
“他究竟是不是一个已死之人,尚未有定论,徐家人说他病逝,可京城中有谁亲眼见到他咽气了?”
沈寂不疾不徐的将话说完,然而聂允却未立刻接话,一瞬间陷入沉静。
假义女都有,假死想来也不是难事。
沈寂又道:“况且扶凌门如今做的事,目的都像冲着宫里的太后而去,与邹侧妃有仇的鲜少,但会恨邹太后的,徐凌一定算一个。”
毕竟徐家的厄运自昭王妃之死而始。
毕竟徐凌是从昔日高门显贵的世家公子,变成寄人篱下、举目无亲的可怜人。
他若以假死脱身,暗中创立扶凌门,沈寂一点都不意外!
片刻,聂允玩世不恭的脸上似染上暮色,他双眸眯起,嘴角却浮出抹笑意。
“你的意思是?”
他问。
“我会派人去山东查徐凌的墓。”
“好,沈大人想查就去,本座不会阻拦,但宫里的事,本座希望不要有旁人知晓,若传扬出去,你我的下场都不见得会好看。”这话算是威胁,也是他今夜约沈寂相商的最初目的。
但眼下来看,这个目的怕是有些动摇了。
太后与人通奸,甚至生下女儿养在身边。
这是桩应当载入史册的丑闻,是把皇室的脸面全然撕下,供全天下的百姓指点嘲弄,其中的利害沈寂清楚,但是他对于聂允的话却很不认同。
尤其若之后查明昭王妃之死当真是太后派人做的,他也不见得会顾及皇家的脸面。
扶凌门诸多目的之中,想必有一个是要将此事昭示天下吧?
沈寂抚了抚衣袖,“厂督大概猜得到,扶凌门刺杀邹侧妃,就是想引我怀疑太后,他们想将此事昭示,无论我们如何费尽心机的提防都无济于事,舆情素来最是可控亦最不可控,而扶凌门,不可能会放弃!”
聂允眉头一蹙,“你怎知他们不会放弃?”
两人的对话似乎在一瞬间由沈寂占了上风。
沈寂道:“若昭王妃是太后所杀,若证实徐凌假死无误,厂督认为太后为何杀自己的儿媳?”
聂允对上他的视线。
这一刹那,他好像明白了沈寂的意思,原来他早就在怀疑了吗?怀疑侍卫案和太后有关?或是怀疑昭王妃之死与扶凌门的干系?
他原来要比自己想的长远很多。
原来手执棋子与扶凌门对弈的,是他沈寂。
聂允忽然笑出了声,望向一旁隐入夜色的胡同,幽深冗长,他那双闪看厉色的眼眸也好像收敛住锋芒,入夜渐深了,眼前之人,他也似看不清了一般。
“你是从何时生疑的?”
沈寂笑了笑,缓缓道:“我曾问过廖夫人有关昭王妃遇刺一事,大概是从那时起便生了疑。后来听千澜说沈宽生前与前首辅谌隻的养子徐展云交好,我对徐展云的身份十分怀疑,于是派人去暗查,然而我的人却查不出,此人在被谌大人收养前的半点蛛丝马迹。直到邹侧妃遇害,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才被我想通。”
“昭王妃之死是因,扶凌门针对的,是当年未在危险来临时护住王妃姓名的人,以及始作俑者当今太后!”
如此一盘错综复杂的棋,被沈寂一步步走通。
聂允莫名有些自愧弗如。
倘若要他雷厉风行的查案审人,或许沈寂比他不得,但依照现有的线索,他能画出一张线索的脉络图却不容易,扶凌门一案停滞多日,他却不声不响地给衙门重新寻了个方向去查。
也难怪太子会如此器重他。
聂允脸上不禁绽出赞赏之意。
“你需要西厂做些什么?”
“厂督赏脸,但现下尚不需要。”
说完,沈寂开口告辞,“千澜还在等下官回家,今夜不便上门叨扰,还望厂督海涵。”
沈寂走后,聂允在原地站了许久。
一直在不远处守候的秦列见状上前道:“厂督,接下来去何处,还望厂督示下。”
“秦列!”聂允望着沈寂离去的方向,忽然叫他,“你说咱们这位太后,究竟是怎样的人?”
“啊?”
秦列愣住,惶恐道:“恕属下愚钝。”
聂允笑了下,撤回视线落在他身上,“去查查,十九年前昭王妃遇刺的事!能查多明白就给本座查多明白,若有人暗中阻挠,有一个算一个,杀无赦!”
“是。”
秦列应声,片刻都不敢耽搁,匆忙离去。
第245章 恶鬼索命
沈寂回到家里时,千澜正坐在桌边看话本子,看到精彩处还伴有清亮的笑声。
见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忙放下书籍朝他走去,“你回来了,说要去和聂允谈事,我还以为你会很晚回,用膳不曾?”
“还未,回来陪你。”沈寂笑着解下外袍,继而揽住小妻子的腰,往怀里轻轻一带,“你也还没用膳?”
千澜轻轻一笑,“那很不巧,我早吃了,但是还可以再陪你吃一点点。”
说着从他怀里钻出来,唤月芷去灶间端饭菜。
哪知沈寂又从身后牵住她的手,拉正她的身子后搂住她,眉眼带笑意,“如果夫人已经用过了,我们做点别的也行。”
这叫什么话?
千澜其实很不想承认她一下就听懂了他的意思。
“不行!”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的嘴已经开了口。
沈寂没问为什么,但那副疑惑求解的表情却惹得千澜脸上一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