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妍一向心细如发,没有责怪池霭的走神,关心地问道。
池霭下意识摸了摸耳垂上的珍珠配饰,迅速寻了个理由,略感不好意思地说道:“嗯,我比较害怕雷鸣声,招待所的隔音有点差,所以昨天睡得不是太好。”
她隐瞒了母亲曾在离开东仓镇前出事的消息,而章妍在得知这样不算大事的借口后,理解地点了点头:“等收工回去,我多批你两天假,在这里还是坚持坚持。”
池霭笑着谢过章妍的体谅,却忽略了上菜的服务员触及她的名字时眸光闪过的情绪。
酒足饭饱后,要好的同事们分成三三两两的队伍,支着伞走回不远处的招待所。
池霭瞧饭店整体的环境还算干净,想在这里上个厕所,就对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林希诺说道:“希诺姐,你不用等我,自己先走好了。”
“就剩一把伞了,我拿走你怎么办嘛小池。”
林希诺亲热地挨着她,顺便努嘴示意包厢角落的方向,伞的数量只果然剩下一把。
事实既定,池霭也只好由得她去。
……
推开隔间的门出来,池霭走到靠外沿的洗手台前洗了把脸,试图把面色的虚浮洗去。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料背后突然匆匆闪进一道熟悉的身影。
“冒昧打扰一下,您是,叫做池霭吗?”
有些迟疑的声音在距离池霭半臂外响起。
她转过头去,见是吃饭时轮值上菜的几位中年服务员里的一个。
半长不长的头发烫成小羊毛卷,长相尚算清秀端正,只是眼尾横亘着操劳过度的细纹。
她似乎是为了自己特地前来。
池霭有些不明所以,响应着服务员的话语,礼貌询问:“阿姨,您认识我?”
“请问您的母亲是徐怀黎徐医生吗?”
从对方口中听到母亲名字的须臾,池霭的眼中晃过头顶白炽灯的照影,她略感恍惚地想到,自己和母亲故人的相逢,竟然会发生在东仓镇饭店昏暗逼仄的厕所里。
见对方闪烁着眸光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服务员连忙介绍起自己的身份:“池小姐,您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姓唐,我的儿子,曾经受到过你母亲的救治。”
“十多年前的那次大地震,学校房子倒塌下来的钢筋贯穿了我儿子的身体,如果不是徐医生主刀完成了高难度的手术,我儿子可能早就没命了……”
“徐医生的恩情,这么多年以来我们一直记在心里。”
说完自己家里和池霭母亲的过往,服务员又开始解释为什么会认出池霭。
她言语不算流利,边用手比划着说道:“那时候我儿子的伤情,一直反反复复不太稳定,所以我们家跟徐医生的接触,也就慢慢多了起来……我听徐医生提起过你,也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所以刚才听到你的名字,就想来确认一下。”
池的姓氏少见。
再配上“霭”这个字眼,大约放眼整个世界也不会几人重名。
池霭信了几分,但转念思忖到当年的地震,母亲肯定救治了东仓镇上的不少人,不知道这位唐阿姨专程来厕所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事,总不会是仅仅出于道谢的缘由。
她将疑惑委婉问出口,得到服务员的回答:“当年下着大雨,几个医院的救灾人员撤出得匆匆忙忙,徐医生暂住在我家,上车离开的时候落下了一条吊坠,里面有你们一家四口的合照——我寻思着应该很重要,但也没什么能力从东仓镇带出去,只好妥善保存起来。”
“没想到十多年以后池小姐你也会来到我们这地方。”
池霭记得小的时候,母亲是特地请人定制过一条能够存放相片的项链。
后来母亲不幸去世,剩下她和父亲兄长三个人沉浸在悲痛之中失魂落魄,整理她的遗物时没找到,也没去询问医院,只以为是随着母亲的生命一起遗失在那场灾难里了。
想不到十数年后,吊坠竟然在东仓镇失而复得,着实出乎池霭的意料。
不过林希诺还守在饭店门口,出门在外,她也不好贸然前往陌生人的家中。
于是轻拢着眉毛,略带为难地说道:“不好意思呀阿姨,我这次是带着任务来的,上司们也都在,没办法随便离开招待所跟您去取项链,不知道能否麻烦您送一趟过来?”
“没问题,当然可以了!”
能够了却一桩心事,服务员也很高兴,她闻言没多想什么,爽快地点头应承下来,“你们是住在镇上的招待所里吗?晚点我叫我儿子小雨送过来。”
-
和服务员阿姨约定好时间以后,池霭同林希诺返回招待所。
镇上没什么外人来,这里的房间常年有大半是空的,因此也不需要几个人挤在一起。
池霭分到了靠近走廊尽头的一间。
时间来到九点,她坐在笔记本电脑前,本该继续完成撰写旁白的工作,但到访者的敲门声迟迟不曾响起,她的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了似的,终究难以得到几分松懈。
最后,她索性站了起来,在一隅之地的屋内来回踱步。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在窗台,更像是不紧不慢叩问着她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在池霭的意识因为重复的兜转而产生些许眩晕感时,招待所单薄的门板才被人以小心翼翼的力度轻轻敲响。
池霭用一种堪称迫不及待的速度小跑了过去。
门扉吱嘎一声开启,她的视野里随即撞进一片洗到泛黄的白。
再抬头,便看见了一张分外年轻但俊秀的脸容。
对方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尽管有方知悟、祁言礼的珠玉在前,也算得上小小的惊艳。
“您好,池小姐。”
做工粗糙的校服也未曾掩盖住青竹似的高挑身躯,反而将对方的气质衬托出白纸般的洁净。
惊艳过后,池霭恢复得体大人的分寸感,莞尔道:“你就是唐阿姨的儿子季雨时吧?”
“是的,我妈让我来给您送吊坠。”
季雨时应当是打伞过来的,只不过外面的雨水夹杂着风,把他的发梢和衣袖都淋湿了。
他像是藏着件稀世珍宝一样,从校服的内口袋中捧出条细细的黄金项链,然后带着超时迟到的羞愧感,对池霭低眉道:“实在对不起,我高三下晚自习比较晚,叫您久等了。”
进入十月,东仓镇的夜晚带着山区特有的萧条寒意。
季雨时说着抱歉,把项链送到池霭掌心时,忍不住抿唇抖索了一下。
池霭接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项链,确认其中的照片正是自己一家后,垂眸不留痕迹地扫过季雨时湿了半边的身体,婉声说道:“不用说对不起,应该是我谢谢你母亲才对。我看你衣服都湿透了,你要进来喝点热水顺便擦一擦吗,这样回去会感冒吧?”
季雨时很少接触家人以外的女性,初次与池霭见面亦带着浅显到明处的忐忑。
他本欲推辞,但触及池霭温柔可亲的话语,又联想到对方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女儿,不知怎的少了几分应有的防备之意。
踌躇几秒,他回望着她的眼睛小声问道:“……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您?”
池霭笑着摇头表示不介意:“进来吧,我去给你拿毛巾。”
大门开了又合,走廊上轻微的说话声消失无踪。
池霭把卫生间里自己没用过的干毛巾寻了出来,递向站在单人床前局促背着手的季雨时——而后者道谢完毕,毫无防范之心地对着她撩起打湿的衣摆擦了起来。
看着少年白皙瘦削但不羸弱的结实腹部在毛巾的擦拭间若隐若现,池霭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在转身倒热水之际冷不丁问道:“你成年了吗,弟弟?”
“啊,我已经十八岁了。”
季雨时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浓长的睫毛诚实回答道。
“嗯,十八岁就好。”
池霭肯定一句,从角落的桌子上挑出个干净的杯子,把烧水壶里的热水倒了进去,转头放到他手里,“给,弟弟,多喝点热水,去去寒气。”
一声弟弟,一条毛巾,一杯热水,再加上几句交谈,长在山里,心性单纯的季雨时已经对池霭建立起了初步的信赖,对她的称呼也从“池小姐”变成了“池霭姐”。
他并拢双腿,保持着乖巧的姿势坐在池霭起先坐过的椅子上,边吹边小口小口喝着滚烫的热水,手旁是池霭没有关掉的电脑和几本跟行业相关的书籍。
Word文档莹莹泛出的白光把他干净澄澈的瞳孔照亮。
季雨时不经意的眼神落在那几本书籍上,待看到关键的“拍摄”、“导演”、“创意”等字眼,眼睛更是亮了几分。
他不由得扭头询问池霭道:“池霭姐,你是学习编导专业的吗?”
第50章
池霭望着季雨时提及这个问题时, 瞳孔中流露出来的雀跃感。
用不恰当的比喻来形容,那种雀跃感好像身处异域他国的人见到了自己的同乡。
她不由地问道:“只能说是跟编导专业挂钩吧,我是学戏文的, 怎么了?”
季雨时的眼睛亮晶晶的, 因寒冷而血色消退的面颊突兀用上一缕赧然的淡绯。
他用向往又略带羞愧的语气说道:“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个导演……我知道学习这个专业要先通过统考和校考,不过我家的情况,爸妈没办法承担我去培训班学习的费用。”
池霭根据自己过往的求学经计算了下时间, 发觉编导统考的时间将近, 便询问季雨时:“那你准备的怎么样了?要去全国各省参加校考, 花费是有些大,但是只要通过统考,文化课成绩也不错的话,还是有许多好的大学供你挑选的。”
季雨时忙道:“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个行业,私下里也一直有在努力学习”
池霭又关心了几句季雨时的成绩,才知道他实在算个品学兼优的孩子。
池霭天性要强,同样欣赏和自己性格相似, 愿意为了目标而不断前进的人。
于是对季雨时道:“没有老师的引导,自己学习总是困难些, 这样吧, 我给你推荐几套相关的试卷和想要进入这个行业以后能用得到的书, 你抽空多去看看, 做一做试卷,也许能事半功倍。”
说着, 她从背包里翻出一本笔记本, 写下书籍和试卷的名字,然后撕给了季雨时。
季雨时口中连声道谢将纸张接过, 低头仔细阅读起书名。
然而高兴过后,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淡了下来,神色间呈现出一种不知该如何掩藏的无力感:“谢谢你,池霭姐,其实我家里不支持我大学报考这个专业……”
“特别是我妈,她觉得编导这两个字听着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选了玩玩的行业,他们不会乐意帮我买书的,我也没有手机能够网购,恐怕没办法买到。”
“你们这镇上没有书店吗?”
话音出口,池霭忍不住嘲弄起自己从小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天真——这样的山区小镇,就算真的有书店,谁又会上架这些看起来“华而不实”的书籍呢?
她怜悯季雨时垂头不言的沉默,思索几秒,想了个办法道:“要不这样好了,你给我个确保能够拿到书的地址,我从网上买了直接寄给你。”
季雨时的眼里涌现希望的光彩,几近须臾又像不久前同池霭初见时那样局促起来。
他怯怯问道:“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池霭颔首:“就当是我报答你们这些年尽心替我保管母亲的遗物。”
毕竟仔细想想,一条纯金的项链也值不少钱,季雨时家如此贫困,这么多年以来也没有生出将其据为己有的歹念,一家人淳朴而高尚的行为,实在应该得到些许回馈。
季雨时听出池霭话里不打算收钱的意思,原本打算把地址写在笔记本上的动作一停,抬头道:“池霭姐,请您告诉我这些书需要多少钱,我不能平白让您破费。”
“不是平白,我说了这是你们应得的。”
池霭态度温和地对他说道,“我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也越来越少,这条项链对我来说很重要,你们费心为我保管,我自然要感谢你们。”
季雨时摇了摇头,坚定回应道:“这些事都是我父母做的,我并没有参与其中,如果他们不说,我也不知道有这条项链的存在,您要谢也不应该来谢我。”
池霭也不明白眼前这个面目尚存青涩拙稚的少年,为什么要把自己和家里分得这么清,彼此争辩几句,她败下阵来,把大概的价格告诉给了季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