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历练考题,你守着他,便是报答我。”
“他已然成年掌权,满朝文武,百万将士,人人都能护他安全,哪里还需要我一个鬼魂守着。”
武庚不满蹙眉,看起来十分不甘又委屈。
琉璃想拍他宽阔肩头,却拍了一个空,她讪讪摸摸鼻子,佯装严肃:“你若真有心报答,就听从安排。”
一阵阴风迎面而来,对面魂魄消失无踪。
将重要之物悉数装进玲珑袋,琉璃迟疑稍许,还是决定去告知嬴政一声。
亥时初,忙于国政的年轻君王还在批阅奏章。余光瞧见半开的牖扇外出现一道窈窕身影,他侧头看去,对上一双墨蓝眸子。
琉璃解下腰间布袋,倾身趴在牖楣上,递给殿中人。
嬴政没接,而是道:“有事直说,寡人已不是邯郸城中的男童,你不必每次都给糖。”
上半身探入殿内,琉璃将装糖布包丢在奏案上。
“星知和子霄迟迟未归,我和樊尔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寻他们,来跟你说一声。”
淡淡‘嗯’了一声,年轻君王低声问:“何时回来?”
“不知,你… … ”停顿片晌,琉璃垂目,“听闻近来,宗正和王太后催得紧,你早下决定,免得,又有人动歪心思。”
嬴政眸光一沉,拿着奏章的手倏然收紧,喉结滚动间,只是说了一个‘好’字。
第139章 亲赠玉箫
目光掠过那线条挺直的鼻子, 落在紧抿的薄唇上,琉璃静默半晌,把到嘴边的宽慰又咽了回去, 嬴政已是成年人, 有独立思考决策的能力。人族寿命不过几十年, 痛苦亦或喜悦,都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不像她和南荣舟未来要相守数千年。
三百多年来,整日被大长老灌输为族而生的思想,琉璃本该坦然接受的, 可想到那总是令人无语的南荣舟,她就有些头疼, 一声轻叹不可抑制溢出唇齿。
嬴政闻声转头瞧着她,深邃黑眸中是疑惑之色。
琉璃提起衣摆翻过牖楣, 在奏案前坐下,掏出玲珑袋,埋头在里面翻找半晌, 最后拿出一支玉箫, 递给对面人。
嬴政不解接过,玉箫通体润泽细腻, 看得出来不是凡物,这些年他也见过不少玉器, 但从未见过成色这般上乘的。
修长手指摩挲着玉箫上端的云纹,他问:“给寡人这个做甚?”
“星知离开那日救了一位人族少年, 那少年说咸阳城外山林中有妖, 我和樊尔五日前曾去查看过,并未见到妖的踪迹, 但山洞内有厮杀留下的痕迹,城外究竟是否有妖物,我暂且不确定。这支玉箫是一位名为思鸢的狐族相赠,她曾承诺我,只要吹响玉箫,必会前来相助。我此去不知归期何时,你妥善收好,若真有妖作祟,你便吹响玉箫,同思鸢言明身份,她若知我是你的剑术师父,定会相助。”
打算将玉箫暂时给嬴政这事,是琉璃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论山林中是否有妖族,凡事防范于未然总归没错。
那些只存在于远古典籍中的妖族,嬴政以为不会在九州之内出现,听完琉璃那番话,他不由剑眉颦蹙。问:“狐族思鸢?她也是妖?”
琉璃摇头,解释:“她是神界的狐族。说起来,你们有过交集,当年你和燕丹邯郸城郊密林中遇险,遇到的那位便是思鸢。”
当时思鸢并未在他们面前露面,故而嬴政只能隐约记起自己遇险过,完全想不起经过。未再深想,他伸手握住琉璃纤细皓腕,将玉箫放回她手中,“此去不知凶险,还是你带在身边为好。城中有数万将士,寡人不会轻易有危险。”
“人又哪里会是妖的对手。”琉璃反手拽住那玄色袖口,将玉箫再次放在他掌心,“给你便拿着,我和樊尔会术法,能与妖族对抗,但你不一样,那些所谓的锋利兵器,在法力高深的妖面前没有任何作用。”怕嬴政又拒绝,她索性攥住他手指,强迫他握住。
手背上温凉掌心细腻柔软,嬴政凝睇着对面神情严峻的鲛人少女,良久才勉强妥协答应。
琉璃松开手,又翻出那对亲手雕刻的龙凤玉佩,放到对面。
嬴政睃了一眼那稚气且拙劣的雕工,认出龙凤佩正是上次那块无色玉器所制。
“这是… … ”
“送你的。”未免嬴政冷脸,琉璃没有言明寓意。
嬴政不傻,自然明白琉璃是何意,他轻微扯动唇角,低声道谢。
该给的给了,该嘱咐的也嘱咐了,琉璃扶案起身,打算离开,却听对面君王问:“明日何时启程?寡人送你们出城。”
“不用,我们天亮便走,你安心处理朝政。”走出两步,她驻足补充:“如果顺利,寻到星知和子霄,我们便会回来。”
衣摆划过牗楣,那抹窈窕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夜幕中。
嬴政收回视线,拿起案上龙凤玉佩,凑近灯盏仔细端详,看到那歪歪扭扭的龙须,他不由失笑。诸国匠师,没有五年功底,是不敢轻易在玉石上下手的,琉璃这雕工若是被技艺颇深的老匠师看到,绝对会怨怪她暴殄天物。
仔细用细布包好玉箫和玉佩,嬴政起身走向内殿,将两件玉器放进木匣锁好。
翌日天将微亮,琉璃和樊尔早早动身出了宫。
清晨的咸阳街道上人迹渺无,不似平时那般热闹,几乎都是卖吃食的商贩。
路过卖饼子的摊位,琉璃一把拽住樊尔腰间赤星。
樊尔会意,翻身下马,掏出钱币买下几个甜饼子,放进马背上的布袋中。
主仆俩迎着薄雾赶在城门开启式到达城门口。
樊尔掏出许久不用的封传递给守城负责盘查的将士。
两人惊人的容貌,惹得将士不由多看几眼,不过最后还是放了行。
牵着马走出城门,琉璃和樊尔同时双耳微动,方才那位盘查的将士低声呢喃传入两人耳中:“先前只听闻楚国女子容貌惊艳,没成想男子亦是如此。”
无声对望一眼,主仆俩谁也没有言语,翻身上马离开。
多日不曾降雨,人烟稀少之地尘土飞扬,绿意盎然的树木在干涸地面地衬托下,显得有些萎靡。
遣送姬如悦回国的队伍已行至秦国边境,一行人赶在暮色四合之时抵达最近的传舍。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散殆尽,夜幕笼罩大地,燕丹主仆三人计划摸黑溜出传舍。
用过飱食,众人各自回房歇息。
传舍上下寂静无声,明同和常悦轻手轻脚在后面护着燕丹,三人小心翼翼向外面走去。就在他们准备翻墙时,不远处陡然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三人警惕回转身,却见一道清丽身姿快步走来。
“谁?”明同压低声音问。
“是我。”树影婆娑,月光闪过,姬如悦那张俏丽面庞一闪而过。
三人身体霎时紧绷,警惕盯着越走越近的人。
瞧见三人反应,姬如悦身形一顿,但还是步履坚定走近。
“我并无恶意,只是想恳请三位留下来。”
“你怎知… … ”明同脱口之后,声线转为低沉冷冽:“你想做甚?”
“不做甚。”姬如悦止步在三人面前,低声解释:“我害怕那些大秦将士。”
三人无声对望一眼。
燕丹佯装粗鄙不耐,“我们亦是大秦将士,你难道不怕。”
“我知道你们不是。”姬如悦靠近一步,反手指着自己,“你不记得我,但我却记得你,幼时我随兄长出使燕国,曾在燕王宫见过你,纵使你如今沧桑不少,我依然能认出你的眉眼。”
身份被轻易识破,燕丹神情一凛,阴冷质问:“你想做甚?告发我们?”
姬如悦抿唇摇头,轻轻拉住他的袖子晃了晃,模样看起来有些委屈。
“我醒来后,一直想不起如何得罪秦王了,昨日听其中一位秦国将士语气,似乎对我很是看轻。母亲曾有言,女子活于世,不可让人看轻,否则会有危险。你是一国太子,同那些粗鄙将士不一样,你能不能陪我回到燕国境内再离开。”
“太子,不可。”明同脱口提醒。
燕丹到嘴边的拒绝迟迟无法出口,姬如悦令人怜惜的模样让他禁不住想起年幼的妹妹,阔别几年,想必她已是娉婷少女了。若是阿五遇到这种境地,无人帮衬,一定很惶恐。纠结再三,他犹豫着点头。
“太子!”明同逾矩抓住他的手臂,低声告诫:“太子安危亦很重要,不可心软。”
“我们小心行事便是。”
常悦、明同二人不甘仰头看向高墙,可又不敢反抗燕丹。
姬如悦眉眼霎时舒展,莞尔一笑:“谢谢你,待平安回到燕国,我定报答你。”
“不必!”燕丹面无表情大步离去。
蒙恬带着百卷简策,路程缓慢不少,赶回咸阳时,已是第六日午时,他没有回府,而是第一时间入宫面见君王。
臣子不可在宫内随意骑马而行,进入宫门后,他只得下马吩咐几名将士卸下两箱简策,随他步行前往章台宫。
待四名抬木箱的卫戍军退出大殿,蒙恬打开两个箱子,“他说这是他的心血,让臣务必带给大王。”
垂目俯视着那足有近百斤的全套典籍,嬴政一时哑然,眼前场景又让他想起亲政前那些日日送入章台宫的奏章。他欣赏吕不韦,却不欣赏这篇集合了各诸子思想的著作。自商君之后,秦国历代君王多是重法,他亦不例外,有法才有度,才能走的长远。
嬴政心里其实明白,自己年少即位,这些年若没有吕不韦,大秦不会那般安稳。这次六国蓄意示好,他只是命吕不韦迁往蜀地,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对秦国的贡献,纵观历史,昏庸君主多被后世唾弃,他不想成为滥杀朝臣的昏君。
此次,吕不韦临走前将编撰的典籍都拱手相让,可见其是真放下了对权势地执念。
玄色衣摆扫过绣着云纹的布履,嬴政走到其中一个木箱前,弯身拿起一卷简策展开,上面工整有序的字迹,倒是符合吕不韦一贯温文尔雅的脾性。
蒙恬探头瞅了一眼,“他说这是他亲手誊抄的。”
“寡人认得他的字迹。”
这些年看多了奏章上批阅的小字,嬴政只一眼便能认出吕不韦的字迹。
“他何时启程前往蜀地的?”
“臣抵达的第二日。”
蒙恬当时在河间歇息一晚,次日午时出发离开,出城不久,隐约听到后方传来车马声,他回头眺望,远处行在最前列的正是吕府家宰。他知道吕不韦已经认命,但没想到他会连夜清点家当启程。
举目遥望殿外,一声嗟叹自嬴政唇角溢出,他收起简策,许久才出声:“当初他倾尽大半家财,定然十分后悔,也定然打心底里怨怪寡人。”
“大王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大秦,他会理解的。”蒙恬宽慰。
“但愿如此。”
嬴政将简策丢进木箱,正欲开口让蒙恬回府,余光却瞥见议政殿之外匆匆走来一人,正是昌平君熊启。
蒙恬也敏锐察觉到殿外动静,他转身看去,在对方迈入大殿时抬手辑礼。
熊启抬手回礼,又转而对君王行了一礼,紧张神色依旧。
头一回见熊启这般模样,嬴政主动问询:“发生了何事?”
“回大王,刚刚传回消息,吕不韦在迁往属地途中饮鸩自尽了。”说出这句话时,熊启表情有些悲怆,不喜欢吕不韦是一回事,为他惋惜又是另外一回事。当年他能凭一己之力扶持不受宠的先王继任王位,能力与头脑还是有目共睹的。
惊诧之色自嬴政面上闪过,他嘴唇嗫嚅几下,半晌才问出一句:“饮鸩自尽了?”
“是,在传舍歇脚时自尽的。”熊启如实禀报。
“寡人,是否是做错了?倘若寡人不下令让他迁往蜀地,他兴许不会想不开。”
嬴政第一次对所做决定产生怀疑。
第140章 公子韩非
蒙恬从震惊中回过神, 与熊启对视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不妥。他以为吕不韦会欣然前往蜀地安享余生, 当时他将多年来编撰的心血献出, 想是已下必死决心。是啊, 曾身居高位之人,又哪里会甘心远赴贫瘠之地。
“大王所做决定, 皆是为了大秦,吕不韦活着,山东六国便不会死心, 想必他亦是清楚这一点,才会选择饮鸩自尽的。”熊启倒没想那么多, 只是阐述自己的观点。在他看来,家国利益高于一切, 虽然他是楚王之子,但身为秦国丞相,理应尽到臣子本分。
嬴政不知吕不韦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想什么, 但他知道琉璃是对的, 作为辅政臣子,经历过太多谄媚讨好, 一朝被指责,那道敕令于吕不韦而言的确算是侮辱。
自有记忆起, 嬴政便经受诸多屈辱,在他看来那道敕令不算什么, 只是他没想到吕不韦会脆弱到想不开自尽, 人心真是让人无法预测。
“事已至此,已无挽回之地, 唯有好好安顿吕氏族人。”说着,他看向熊启,吩咐:“你亲自去办。”
“诺!”熊启双臂虚于身前行礼,后退几步离开大殿。
嬴政捏捏隐隐作痛的额角,摆摆手示意蒙恬也离开。
一直未曾对吕不韦之事置喙的蒙恬,没有立刻退出去,而是斟酌一番,道:“臣若知他会想不开,定不会话里话外都蕴藏着告诫之意,是臣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