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这语气虽冷漠, 但琉璃明白他并无害吕不韦之心。最贫瘠之地,她想象不出是何种模样, 来到陆地已有十八年,她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楚国的钜阳,赵国的邯郸,秦国的咸阳,均是富饶繁华之地,不知那贫瘠之地是否如同废弃的殷墟那般,黄沙满天,杂草丛生。
拿起两块蜜饵,琉璃起身,“你既有定夺,我不便多说,你继续处理政务,我先走了。”
淡淡应一声‘好’,嬴政没有起身,目送她走出大殿。
刚咬一口蜜饵,琉璃便瞅见妫西芝和姬如悦。
两人早已褪去当初少女模样,听说人族到她们这个年纪,大多数都已嫁做人妇。她们久居深宫至今没有名分,算是被嬴政耽搁了,倘若没有被选中,日后回到各自家国,估计只能下嫁。
回头看一眼身后殿宇,琉璃走下石阶迎上去。看清两人手中提着的吃食,她笑问:“来给大王送飧食?”
姬如悦对琉璃有些敌意,听到这声问询,轻哼一声,移开视线,没有搭理。
妫西芝上前一步,应答:“正是,先生不如留下来与大王一起用飧食。”
琉璃扫一眼独自生闷气的姬如悦,晃晃手里蜜饵,“不必,我饱了。”
姬如悦眼巴巴瞅着她手中蜜饵,不悦问:“这是在大王殿中拿的?”
“对… … ”
话音未落,琉璃手中那块蜜饵便被夺走了,这卫国公主,还真是幼稚。
姬如悦两步逼近琉璃,幽怨问:“你迟迟不嫁人,是不是因为… … ”
“不是!”琉璃夺回蜜饵,后退两步,保持距离,假笑提醒:“以免影响口感,二位还是莫要再耽搁。”语毕,她绕过两位公主,大步离去。
姬如悦气恼跺脚,“姐姐为何不生气?”
“你我之间同样存在竞争关系,你又为何不与我置气?”反问之后,妫西芝继续道:“你整日亲昵唤我姐姐,不过是你清楚大王心里只有琉璃,没有你我。”
被戳破心思,姬如悦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瘪着嘴欲言又止几次,才小心翼翼拉住妫西芝袖子,声如蚊蚋解释:“不是的,我是真心当你是姐姐。”
无情拽回袖子,妫西芝石阶而上,“飧食要凉了,莫再耽搁。”
姬如悦咬着下唇,默默跟上去,模样看起来十分委屈。
一身宫服的郑云初看到两人,低身行礼。
妫西芝先一步拖住她手臂,“我们之间多年情谊,以后无需这些礼节。”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阻止郑云初,但每次见面,对方仍旧行礼。
姬如悦一把拉住郑云初的手,嘟嘟囔囔诉苦,言辞之间均是对琉璃的不满。
郑云初安静听着,并未多嘴,没有父亲和吕府的庇护,她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殿内处理公务的嬴政隐约听到那些对琉璃的置喙,蹙眉喝问:“何人在外喧哗?”
妫西芝不耐睨了姬如悦一眼,提着飧食迈入大殿。
姬如悦吓得脸色苍白,唯唯诺诺跟进去。
两人不发一言,将飧食一一摆放在案几上。
扫视一眼案几上的食物,嬴政没有过问姬如悦,只是吩咐:“天色不早,你们先下去吧。”
瞅着那份粥食,姬如悦嘴唇嗫嚅几下,不甘心就此离去。
嬴政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份粥,不解质问:“还有何事?”
过于心虚,姬如悦双肩瑟缩,忙摇头。
“都退下吧。”
嬴政态度很明确,两人先后退出大殿。
走出大殿,妫西芝狐疑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姬如悦本能否认,小跑着离开,脚步有些慌乱。
琉璃回到寝殿,看到床榻旁小案上放着的那对龙凤玉佩,‘啧’了一声,弯身拿起匆匆走出去。
这对龙凤玉佩是上次那块无色玉器雕刻而成,她听说人族会用龙凤玉佩祝福新人,近来老宗正和华阳王太后催得紧,说不准哪日嬴政便做了决定。
作为师父,她觉得理应送份贺礼才是。前两日,这对玉佩便已完工,她每次看到都想着送去正殿,却次次忘记。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夜幕降临。
大殿之内灯火通明,琉璃径直走进去。飧食香气钻入鼻腔,她目光本能落在食物上。
嬴政抬头见是琉璃,邀请:“一起。”
今日飧食是两位公主亲手准备的,看起来要比以往美味,琉璃迟疑稍许,推辞:“不太妥当。”
“有何不妥,寡人一人吃不完。”嬴政拿过一双玉箸放在对面。
琉璃走过去,接过他递上来的粥食,盘膝而坐,拿起木勺,吃了一小口,入口香甜,似是加了蜜酱,她忍不住又吃了几口。
看她喜欢吃,嬴政淡笑:“寡人看到这份甜粥,便猜到你会喜欢… … ”
话说一半,他想起一事,转而问:“你们水域没有甜食?”
琉璃咽下口中食物,摇头。
“难怪~ ~ ”
以前,嬴政总以为琉璃和樊尔喜欢甜食,是因为幼时凄苦。
春末晚间凉风怡人,琉璃不知为何,吃完半份粥食后却莫名有些燥热。她轻拍两下发烫面颊。鲛人体质温凉,若是体温过高便是不正常。
“我的脸是不是泛红?”
嬴政闻声转眸,瞧见那异常红晕,他面露诧色,脑中不由闪过姬如悦盯着粥食的紧张模样。他目光下移,落在那份粥食上,一股不好预感自心底升腾而起。
琉璃见他盯着剩下的半份粥,心里咯噔一下,迟疑问:“这粥食该不是有毒吧?”
“不知。”嬴政不确定:“卫国公主当时似乎很紧张,可这不是她头一回送飧食过来,依她胆小的性子,理应不敢下毒。”
琉璃双掌结印,施法其上,剩下的粥食隐隐飘出一股极淡清香,先前被甜味覆盖,她竟没有察觉出粥食里下了药。
人族药物几乎都是苦涩的,她还从未见过散发着清香的。再次施了一道术法,那股清香缓缓脱离粥食,凝聚成一团淡粉色的不明之物。
“这是何物?是治病?还是索命?”
琉璃暗暗催动内丹,似乎除了燥热,没有其他不适,应不是害人之物,但也不该是治病药物,近来她未曾听说嬴政生病。
嬴政蹙眉凝睇着那团粉色,心底明白大概,近来王祖母和宗正分别劝他择定芈檀和妫西芝为正妻,无人支持的姬如悦难免会使歪心思。一位王室公主竟会存着那般心思,当真是… …
他脸色转为铁青,修长手掌蜷缩收紧,艰难吐出一句:“大约是那种药。”
琉璃下意识想问是哪种,话到嘴边霎时明白过来,她看过不少旁人杜撰的神话故事,其中配角给主角下药的情节有不少。果然灵感源于现实,她从未想到自己也会遇到,当然她这是代嬴政受过。
“你们人族,弯弯绕绕的手段真是不少,那种药,我只在故事情节里见过。”
嬴政面露愧疚,“怪寡人,不该将那份粥食给你的,你可有大碍?”
捻诀暗暗压下不适,琉璃坦然道:“无碍,我回去用术法将体内药力逼出。”
稍稍安心一些,但嬴政还是不放心问:“当真无碍?”
“当真,区区人族药物奈何不得我。”琉璃用灵力掩藏面上异常红晕,起身假装若无其事离开。直至回到寝殿,她才发觉那对龙凤玉佩忘记给嬴政了。
将玉佩放回案几,她在床榻上盘膝而坐,捻诀双掌结印,试图驱散药力,周身笼罩的灵力飘忽不定,有些不稳。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过去多久,她额间渗出细密汗珠,燥热终于消散大半。
殿门突然被叩响,她掀起眼皮,“谁?”
“是寡人。”嬴政犹豫稍许,关切问:“你可有好些?”
“放心,已然无碍。”
怕他不放心,琉璃索性收起灵力,撑开牗扇,对侧身立于殿门前的年轻君王道:“此事错不在你,这种小事,我还是能应付的。”
隔壁殿宇内的樊尔听闻这话,重新躺下,他不知所谓小事是何事,既然琉璃已处理妥当,便无需他多此过问。
嬴政转身,带动玄色衣袂翻转,他快步走到牗扇前,借着月色,仔细去瞧,琉璃面上异常红晕似乎的确消失了。见她汗水打湿两鬓发丝,他本能抬手帮她理顺拂到耳后。
待反应过来,两人俱是一愣。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不动声色后退一些,捻了一个净水术,除去身上汗气。
嬴政也同时讪讪摸摸鼻子,以拳抵唇轻咳一声,解释:“寡人只是… … ”
“我明白,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琉璃说着,故意打了一个哈欠。
“寡人会处置姬如悦,你早些歇息。”
“处置?你该不是,要杀她吧?”
静默半晌,嬴政只是说了一句“不会”,转身大步离开。
魂魄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发生了何事?我方才回正殿,便见他面色难看至极,吓得候在外面的宫女寺人跪倒一片。”
琉璃睃了他一眼,幽幽嗟叹一声:“我终于明白你为何不愿轮回转世了,你们人族当真可怕,得不到竟想着下药勾引,我回头要提醒樊尔提防芈檀。”
“下药勾引?”武庚满目愕然:“哪位贵女?我看他与平常无意,不像被下药。”
琉璃指着自己的鼻子愤慨道:“那是因为下药的粥食被我吃了。”
“… … … ”
武庚无语片晌,问:“恩人,可有大碍?”
“放心,药力已被我逼出大半,不会做出失态之举。”琉璃说着关上牗扇,“你早些回去。”
武庚飘回正殿,便见姬如悦跪伏于地在求饶。
“大王,我错了,我不该听信芈清谗言对你下药,还望大王看在我做这些只是心仪你的份上,饶过我这一次。”
“错了便是错了,若是轻易饶恕,还要律法何用!寡人可以念在商君当年于大秦有功,饶你一命。明日城门开启,你便收拾收拾回卫国去。”
姬如悦脸上刚刚洋溢的微笑瞬间凝固,啜泣着爬到嬴政脚边,拽住他的衣摆,求她不要赶自己走。
嬴政拽回衣摆,后退几步,语气冰冷刺骨,犹如寒冬腊月的北风。
“饶你一命,已是寡人最大的仁慈。今日之过,若不追究,怕是日后你递到寡人面前的就是一份毒药了。”
“来人,送卫国公主回宫。”
候在外面的卫戍军进殿,将姬如悦拖了出去。
听着那远去地哭喊,武庚身形飘动跟了出去。生前他早在宫里见惯这些,成为魂魄看到这番场景,他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琉璃从武庚口中得知嬴政对姬如悦的处置,并不意外。胆对一国之君下药,嬴政只是遣送她回国,确实是最大的仁慈。
午后蒙恬回到府上,未曾耽搁,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策马一路向河间而去。约莫八百里路程,他只用时三日。抵达这天,恰逢是每五日一次的集市,十分热闹。
吕府位于最繁华的东市,蒙恬不用特意寻找,随口一问,几岁孩童都能指出吕府位置。
碧空万里,微风阵阵。日渐凋零的桃花与梨花,相互交错依偎,在春风中抖落片片花瓣,跌落地面,又被风扬起,飞掠过墙头,飘向远方。
府门大敞的吕府内一片祥和,奴仆井然有序忙碌着。
无所事事的吕不韦,在前院陪着小孙女玩耍。孩子头上绑着两个圆圆的发髻,模样看起来不过三岁左右,步履蹒跚,走路还不太稳当,歪歪扭扭十分可爱。
赵虞弯腰小心在孩子身后护着,步步紧跟,生怕孩子摔了。
夫妻二人两鬓已然斑白,笑起来,眼角有不少皱纹。
看到粉粉嫩嫩的女童,蒙恬想起自己那将满一岁的孩子,刚毅面容上不由浮现温柔之色。身上揣着的那卷简策,让他止步在府外。
吕不韦余光瞥见府门外的挺拔身影,转头看去,脸上没有丝毫意外表情。他拍拍妻子手臂,示意她带着小孙女先回后院。
赵虞对蒙恬浅笑颔首后,弯身抱起女童离开。
撑膝站起,吕不韦率先出声招呼:“能劳蒙少将军亲自前来,是老夫的荣幸。”
两人同时抬起双臂见礼,比之咸阳,都客气不少。
蒙恬寒暄:“先生,近来可好?”
吕不韦摆摆手:“这些时日,总有人上门叨扰,甚是烦人。”他这话,实则并非说给蒙恬听的,他国有意拉拢,君王难免会心生猜忌,他还不想死。
“先生才华,诸国皆知,有人欣赏,情理之中。”
蒙恬语气平静,让人听不出是调侃还是夸奖。
吕不韦呵笑几声,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他入前厅。
两人前后走进前厅,家宰紧跟其后,恭敬为他们斟上两觞茶水。
蒙恬注视着家宰,欲言又止,迟迟没有拿出那卷简策。
吕不韦看出他的迟疑,轻叩一下案几,提醒家宰下去。
待厅内只余二人,蒙恬拿出那份简策,起身走到主位前放下。
垂目看向那卷简策,吕不韦心里莫名有些不适,他并未急着打开,而是问:“这是?”
“赦令。”
蒙恬回到下首坐下,慢条斯理呷了一口茶水,目光淡漠望着吕不韦。
近日诸国多次示好,那些动作又怎会逃过君王耳目,吕不韦隐约猜到赦令内容,原本平静脸色一点点转为苍白。年少时的一腔壮志,多年苦心经营,似乎都将化为乌有。他想要的留名后世,不知还能否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