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兮打开琉璃临走前丢给她的一包糖, 拿出一块塞进嬴政嘴巴。
甜腻在口腔里晕开,将苦涩冲淡不少, 嬴政眉眼逐渐舒展,浓密长睫扇动几下,遮掩住眼底情绪。
在主仆俩与简兮的悉心照料下, 夏日一场暴雨之后, 将养多日的嬴政终于痊愈。
为了不再经受那些苦难,痊愈后的嬴政更加刻苦学习, 时常到深夜还在重复研读各诸子著作。
而,经历过这场牢狱之灾, 简兮也彻底沉寂下去,没了逃跑的念头。她与良人未来如何, 一切全凭天意, 她不会再执意强求什么。
琉璃很欣慰她不再心心念念一个远在别国的男人,在她看来生命是自己的, 不该枉费大好时光在一个可能已经负心的男人身上。
春去秋来,炎夏寒冬,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不知不觉间,已然过去三个年头。
这期间,秦赵两国又发生了几次战乱。
每次两国交战,公子赵堰便要借口刁难,更是勒令商贩们不可贩卖任何食物与物品给他们。
不过好在有春平侯约束,简兮也自己种了些粮食,加上母家时常暗地里接济,他们过的也不算艰难。
三年来,简兮曾多次带着儿子偷偷去见过父母。
二老子孙稀薄,很是喜欢这个外孙,疼爱有加。
在嬴政有限的生命里,外祖父祖母很快成为除母亲、琉璃、樊尔之外,又一重要的存在。
而今他对远在秦国的父亲早已不执着,更是很少再梦见父亲温和慈祥的面容。
母子俩都很默契,不再提起秦国,也不再提起那个人,仿佛他们生命里从未有过那人一般。
九岁的嬴政,长高许多,差不多与琉璃眉尾齐平,看着快有自己高的男童,她莫名有种成就感,这种成就不止是在剑术与学术上。
萧瑟秋夜里,琉璃着墨在布卷上描绘了一把长剑,剑身通体锋利,柄手纵横暗纹,其上点缀着一枚玉珏,却也不显庸俗。
“樊尔,你来一下。”
侧屋睡下的樊尔听到琉璃传音,不敢耽搁,起身穿戴妥当便去了正屋。
琉璃将布卷推到奏案对面,“你拿着这布卷去找个手艺比较好的匠师,照着这上面的图打造一把剑。”
樊尔不解:“你有忆影,为何还要铸剑?”
“再有两个月便是政儿生辰了,这是给他的生辰之礼。”琉璃道。
又是为了嬴政,樊尔面色沉了沉,但也没说什么,抓起布卷,起身便走。
琉璃知道他这是在别扭赌气,三年来也不是头一回了。
“樊尔,你无需跟个孩子比较,我们才是同族。”
樊尔身形一顿,脸色又沉了几分,大步离开的同时仍旧不忘随手捻诀帮琉璃关房门。
回到房内,樊尔才反应过来把布卷攥出了褶皱。他很厌恶这样喜怒形于色的自己,可又每次都控制不住,明明嬴政只是一个孩子,琉璃也只是出于怜悯,但他内心就是会抑制不住生出烦躁。
不该这样的,父亲曾说过,作为亲侍,最该恪守尊卑。
懊恼捏捏眉心,他第一次不顾形象倒在榻上,一头微卷墨发散在灰白褥子上,衬的他脸色有些疲倦。
正屋内,琉璃同样很苦恼,但她的苦恼源自一篇复杂的文章。
斜躺在屋脊上,欣赏漫天星辰的武庚,唇角勾动,“一个有意一个无心,真是有意思的主仆俩。”
正苦于理解不了那段文字的琉璃,隐约听到上方呢喃,倏然仰头,烦躁道:“你就不能去你自己屋顶上待着?”
武庚蕴含笑意之声紧跟着回应:“侧屋太低,没有你这主屋上视线开阔。”
“… … … ”
琉璃一阵无语,她发现相处久了,这魂魄愈发显露本性了。
如今的燕丹成熟不少,早已不是昔日单薄少年,依照当初约定,十七岁的他在下月初便可应召回燕国。而今已经是月底,很快就是月初了。
还有不足五日便可启程回去见昼夜思念的母亲,但一想到此生兴许再也见不到琉璃,他就没有特别欣喜的感觉。
心里的矛盾,让燕丹近来很痛苦,他既想要快些见到母亲,又舍不得离开有琉璃的邯郸。
明同看出他的心思,这日在去城北的路上,主动建议:“太子既然不舍,何不表明心意,邀她与你一起回燕国。”
“可以吗?”燕丹不自信询问。
“当然可以,您是太子,有争取的资格。”明同鼓励。
“可… … ”燕丹唇角耷拉下去:“她还有诸多学术与剑术没有授于嬴政,想是不会与我一起离开的。”
明同继续鼓励:“太子不开口,又怎知她不愿意。”
“不了,她不会跟我走的。”
其实几年来,燕丹看的很明白,在琉璃心里,嬴政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而他,只不过是她不得不应付的烦恼罢了。
“要我说,您贵为太子,想要什么没有,您若是真心不舍,我就和明同帮您把她绑回燕国。”
常岳向来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
燕丹有一刹那的动心之后,很快便清醒过来,驻足呵斥常岳:“放肆,你那般行径哪里像是大燕王室侍卫。”
常岳面色僵了僵,迅速认错:“太子,我错了。”
“下次不可再胡言乱语。”
燕丹语气柔和下来。
“是。”常岳耷拉着脑袋跟了上去。
秋收粮食晒了满院,简兮倚在阼阶上缝制冬衣,母家谴人送来了几张狐狸皮毛,她准备做几件狐裘。
琉璃拿着一条光秃秃的桃枝,挑起嬴政手腕,严肃纠正:“剑要举得再高一些,还有这个腰,挺得不够直… … ”
她说着手上一转,桃枝在嬴政脊背上敲了敲。
嬴政微微扬起下颌,手腕虚抬,挺直腰身。
樊尔手持农具有一下没一下翻晒着稻谷,眉眼唇角均都耷拉着,想他堂堂一个鲛族亲侍,未来的海桑军将军,日常竟是在这一方小小庭院中翻晒人族粮食。
越想心里越憋屈,手上力道不由重了一些。
百无聊赖的武庚见此,飘到他身边,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道:“你是活了四百多年的鲛人,要学会控制情绪,成大事者要喜怒不形于色。”
樊尔倏然转眸睨了他一眼,没有答话,而是挥动农具,扬起稻谷中的碎屑与粉尘。
北风吹过,碎屑粉尘扬了武庚满脸,随即又落入地面。自讨没趣后,他双手交叠在身前,恢复一贯端正姿态。
燕丹推开半开的院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桃树下指挥嬴政的琉璃,三年过去,她仍旧是少女稚气的模样,一如初见那般。
只有简兮起身热情招呼他,“太子今日怎有空过来?”
“下月初,我便要回燕国了,想着走前过来看看。”
燕丹说着侧身看向明同,示意他把吃食递上去。
明同会意,大步走向简兮,把装有吃食的布袋送到她手里。
听到燕丹说要走,樊尔不动声色扫视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
而嬴政反应却很大,他忙收起木剑,看向燕丹。
“日后,我们应是不会再相见了吧?”
燕丹明白他话中深意,几步走到树下,浅笑宽慰:“待你回归秦国,可谴人给我传递消息,到时我定去秦国看你。”
嬴政握剑右手下意识收紧,以前他还信誓旦旦说着要回到秦国,要平定天下,要结束乱世。自从秦国不顾他与母亲生死,时常同赵国起纷争后,他心中那些梦想抱负便在一点点土崩瓦解。
此刻听燕丹说起日后回归秦国,他并没有被安慰到,内心更多的是惆怅,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他不想一辈子被困在邯郸城,不想永远只是个被欺辱的异国质子。
肩头突然一沉,嬴政转头对上琉璃视线,对方眼中是鼓励与安慰的意味。
他勉强扯动嘴角,对燕丹道:“好,日后我们秦国相见。”说着举起手掌。
燕丹爽快与他击掌,而后别别扭扭对琉璃道:“以后,你若得空了,也可以来燕国游玩,届时我必会盛情款待。”
琉璃本不想承诺什么,可看到少年灼然目光,她一时不忍心拒绝,只好含糊应下。
看到自家太子主动提及,明同很欣慰,眼神像个看到孩子出息的老父亲般,虽然他也就只比燕丹大了六岁。
樊尔脸色无比冷峻,在燕丹走后,他用灵力传音给琉璃:“你如此给燕丹希望,无疑是在助长他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乍一听到这声传音,琉璃手上动作一滞,无奈传音回应:“他那眼神可怜又灼灼,如小麋鹿一般,我着实不好拒绝。”
这一次,樊尔黑了脸,把手中农具握的咯吱作响。
怕他又要拿继承者身份说事,琉璃忙传音解释:“只是应付而已,我不会去燕国找他。”
樊尔双手霎时松懈,继续若无其事翻晒稻谷。
月初燕丹如期启程回了燕国,春平君赵屹亲自送他到城门口,以示两国友好。
城门之内,两人客气相对执礼。
一旁赵堰无趣撇撇嘴,拿眼斜燕丹,鼻息间发出一声冷哼。
赵屹面色一僵,悄无声息瞪了他一眼,而后讪笑着替他在燕丹面前开解:“幼弟不懂事,还望太子见谅。”
赵堰只比自己小一岁,说不懂事过于牵强了,燕丹唇角那抹讥笑转瞬即逝,面不改色道:“在邯郸这些年,多亏堰公子的照拂,丹感激不尽,又怎会责怪。”
这话让赵堰脸一红,哼唧半晌,也没有说出一句辩驳之言。
赵屹听得出好赖话,皮笑肉不笑寒暄两句,便嘱咐身边人亲自把燕丹送到城门外。
待周围无人,他才冷脸呵斥:“你已十六,怎的还是如此幼稚,从前你如何刁难,我不管。可这种时候,你就不能收敛一点!你是不是还想让燕王谴使臣过来,在大殿之上为难父亲?”
赵堰梗着脖子,不发一言,他已经十六岁,当街被兄长呵斥,逆反心理致使他做不到放低姿态认错。
见他这态度,赵屹一甩袖子上了服车,懒得再搭理他。
赵堰亦不服输,转身上了自己的服车,大声命令马夫:“回宫。”
看着不争气的弟弟,赵屹一声无奈叹息自唇齿间溢出,低声吩咐马夫回府。
今年的生辰,是嬴政自有记忆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修习剑术将近四年,他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剑,上好青铜铸造而成的剑,轻轻一弹,发出的清脆声响是前所未有的悦耳。
外祖父外祖母虽然不能亲自前来为他庆生,但是却谴人给他送来一把上好的弓,黄金铸造而成,嬴政知道外祖父想让他用这把弓保护母亲。
他一手拿弓一手拿剑,问琉璃:“你以后也教我弓箭可好?”
琉璃拿过那把沉甸甸的弓,有些为难:“可是,我不会用弓。”
嬴政有些失望,转而问樊尔:“阿兄呢?你可会使用弓箭?”
樊尔点头,幼时还在海桑军中时,他练习过如何使用弓箭,只不过从未实践过。后来到琉璃身边后,他便很少再使用弓箭了。
“阿兄以后教我弓箭如何?”
嬴政目光灼灼,让樊尔无法拒绝。
秦国,秦昭襄王突然薨逝,太子安国君只待服丧期满便可正式即位,已改名为子楚的嬴异人,虽还未被立为太子,但已经是秦国名义上的太子了。
赵国得知此消息,开始有了自己的谋算。
大部分臣子觉得应该将嬴政母子送到秦国,以此卖太子子楚一个人情。
也有少部分臣子觉得不该将嬴政母子送回,那样只会让秦国觉得赵国是在示弱。
两方争辩不休,王座上的赵王很是头疼。
忍无可忍之下,他抓起一卷简策狠敲了几下奏案,下方臣子顿时鸦雀无声。
赵王掀起眼皮朝着下方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定在春平侯赵屹身上。
“春平侯,你来说说,此事该如何决断?”
赵屹上前一步,双手执于身前,恭敬道:“臣认为,理应将母子二人送回秦国,我赵国将嬴政母子扣留在邯郸,不杀亦不放,一直任其自生自灭多年,也该将他们还给秦国太子了。”
“太子?”他身后有一臣子冷哼:“他还没被正式册立为太子呢,我们如此,岂不是有上赶着之嫌?”
赵屹没有回头,字正腔圆道:“昔日,邯郸权贵均是对公子子楚不曾善待,此次送还他的妻儿,正是修复关系之际。况且,众人皆知公子子楚生性温和良善,赵国若谴人将他妻儿亲自送去秦国,想是他只会感激,觉得自己欠我赵国一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