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区区一把剑,就那么重要?”
“是!”嬴政固执:“那不止是一把剑,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生辰礼,我不能丢。”
那双清澈含笑眸子,让琉璃一时哑然,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珍重自己所赠之物。
僵持半晌,她服软妥协:“你上岸,我下去帮你寻找。”
“我弄丢的,理应亲自寻回来。”
话音未落,嬴政复又钻入湖底。
“嬴政… … ”
琉璃头一次气急败坏,一掌拍在石雕围栏上,围栏发生一声轻微声响,裂开一条缝隙。
樊尔远远看到她微倾身子,以为她要跳下去,立时面容严峻,大步上前,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臂。
紧跟而至的武庚,急声询问:“恩人,那孩子呢?”
“在湖底捞剑呢!”
琉璃直起身子,推开樊尔的手,望向恢复平静的湖面,那原本被打散的弯月,荡漾着再次凝聚成型。
樊尔凝视湖面月色,片刻才问:“少主,可需我下去帮他?”
“不用。”
他说他要亲自寻回来,不知为何,琉璃莫名相信他。
不知过去多久,嬴政终于再次浮出水面,在月色下举起手中长剑,笑容粲然。
“我就说那些将士没有认真找,你们还不信。”
看到他安然无恙,琉璃松了口气,催促:“信你,快上来。”
安世剑失而复得,嬴政将剑放置在兵器架上,再也不敢随身佩戴。
没了母亲庇护,公子成蟜再无可能争夺太子之位,后宫也因此没了纷争。
时间流逝飞快,转眼间,嬴政已褪去稚气,成长为挺拔如松的小少年。
而秦王赢子楚却已病入膏肓,自从两年多前落下病根,他的身体便日渐颓势。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他也下定决心册立嫡长子嬴政为大秦太子。
三年时间,吕不韦已坐稳大秦丞相之位,赢子楚为了秦国,也为了儿子能坐稳秦王之位,在临终前立下遗诏,命嬴政尊吕不韦为相邦,称其仲父,王后监国,与吕不韦共同辅佐年幼儿子治理大秦。
对此,嬴政很不满,他平时甚少与吕不韦接触,又哪里愿称他为仲父,然而王命不可违,他不得不遵照父亲遗诏,屈尊那所谓的相邦之下。
即位秦王当日,嬴政头戴王冠,端坐在议政殿王位上,却始终插不上一句话,从始至终都是吕不韦说了算,根本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这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曾幻想过未来自己成为秦王的场面有多威严,但他万没想到会是而今这般,十三岁即位,人人都以他年幼为由,不让他接触权利,身下王位就仅仅只是王位而已,而他这个新任秦王只是被当做摆设,没有任何实权的摆设。
第057章 王的权利
没有大权在握的心安, 嬴政并不开心。当初他曾那般坚定日后势必要住进章台宫,可当他终于如愿,却只有怅然若失。
吕不韦独揽大权, 不让他触碰丝毫有关国政之事, 这样的秦王之位得来何用!
每日议政殿上, 他只能如一个物件般被摆放在王位上,静默聆听众臣们分析时下局势, 而他连发表意见的权利都没有。不该是这样的,他想要的王位不该只是虚设。
若是长此以往被困在这咸阳王宫做一个无任何实权的君王,那儿时梦想何时才能实现!他要何时才有机会结束这吃人的乱世!
嬴政不明白为何未及弱冠便不能亲政, 父亲把王位给他,却将权利给了吕不韦与母亲。他自五岁跟着琉璃研读诸子著作, 学了整整八年,他认为自己是懂帝王之术的, 也有能力处理国政,可在那些所谓的大人心中,他就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他们称他为王, 却不给他任何王的权利。
奏案前端坐的少年君王脸色阴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把吕不韦谴人送来的奏章悉数扔在大殿中央,脸上怒意与屈辱交织, 如画容颜显露扭曲。
琉璃迈入大殿之时,看到的便是满地狼藉, 以及王位上抱头苦恼的少年。她弯身一一捡起地上奏章, 卷起重新摆放在案几上。
嗅到熟悉的清雅淡香,嬴政抬头凝视对面将将坐下来的少女, 脸上阴郁还未消散,那双愈发深邃的眉眼中满溢痛苦。
琉璃如往常那般拿出一块蔗糖放在少年君王面前,浅笑宽慰:“吃块糖,兴许心情会好些。”
少年君王垂眸看着那块糖许久,终是苦涩嗤笑:“琉璃… … 如今的我,似乎很难再被一块糖轻易治愈。”
人性就是如此,当你站上高位,却没有得到同等的权利,心里的落差就会无限放大。少年嬴政亦不例外,身下形同虚设的王位让他觉得一切如同一场春秋大梦,他仿佛还是邯郸那个被处处欺辱的五岁男童。
瞧着少年脸上忧郁,琉璃没计较他对自己直呼其名。
谁也不曾料想到才三十五岁的嬴子楚仅仅在位三年,竟就匆然薨逝。依照人族成长速度,他这个年龄正值壮年,应是很好的年纪,可却因妻儿忧思成疾,最终早早离世。
正是少年心性的嬴政被众人扶上王位,却又以年幼为由不允许他接触朝政,以他倔强的脾性,又哪里肯甘心。
盛夏深夜,虫鸣阵阵。
夜风穿过大开的牗扇,轻抚两人面颊。
琉璃拿起那块糖,倾身过去递到嬴政面前,命令:“张嘴。”
嬴政置于膝头的双手倏然蜷缩,静默望着那莹白的指尖,半晌才不情不愿张开嘴。下一刻舌尖晕开香甜,甜腻滑过喉间,温暖他被气到痉挛的胃部。
痉挛缓解,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那么一点点。
见他眉头舒展稍许,琉璃坐直身子。
“你性格一向沉稳早熟,说说为何控制不住自己大发脾气?”
“因为吕不韦!”
想到那个儒雅虚伪的中年男人,嬴政眉头再次拧在一起,咔嚓一声咬碎嘴里糖块。
沉吟片晌,他抓起一卷简策展开推到对面少女面前,骨节分明的长指用力点在左下角的一排小字之上。
“那吕不韦欺人太甚,大殿上屡屡阻止我表达政见也就罢了,他今日竟遣人将自己批阅过的奏章送了过来,如此挑衅,哪里有把我这个秦王放在眼里!”
一口气说完,他一拳砸在案几上,略显单薄的胸膛起伏不定。初为君王的少年还未习惯自称‘寡人’。
关于人族君王继承制,琉璃不甚了解,鲛族生命漫长,每代继承者几乎都是到了青年期才会即位鲛皇之位,故而不存在被架空权利,当做摆设的可能。十三岁的嬴政,在那群满脸沧桑的老臣面前还是过于稚嫩了。
三年来,吕不韦凭借先王的信任大展才华,在秦国已颇有威望,听闻他更是广纳贤才,门客众多。先王临终前将嬴政托付给他,而今他独揽大权更加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转眼间,来到陆地八年,琉璃是头一回知道人族君王要在弱冠之后才能亲政。秦国二十二岁行冠礼,嬴政心心念念想要平定的天下,看来还要等上几年才能着手实施了。
对面少年君王脸色依旧凝重,琉璃轻声叹息,把一包蔗糖都给了他。
“你已是秦王,掌握实权只是早晚而已。你现在要做的是学着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静待亲政那日。吕不韦不可能永远握着权利不还给你,等及冠,不用你开口,那些忠于大秦的朝臣也会逼他放权的。”
少年君王紧握的拳头逐渐松开,他抬起漆黑眼眸看着对面少女,但语气还是不甘:“我曾承诺要报答你们,可我现在连本该属于我的权利都拿不回来,要何时才能平定天下,做到昔日之承诺。”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等。”琉璃身姿笔直端坐,目光肃然直视那蹙眉少年,“眼下最重要的,是静下心来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君王。”
“越王鸠浅的故事你也读过,人身处逆境时才更应该隐忍坚强,你比之他,不知要幸运多少倍,至少你这个秦国君主拥有诸多能臣,也不用低声下气去侍奉别国君主,而当下的秦国也远比当初的越国强大很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学着逐一强大自己,冠礼之后拿回属于君王的权利。”
“强大的君王,才有能力让国家强盛,你可明白?”
少年君王眼中的颓然已然被斗志而取代,他用力点头,唇角浮动,露出自即位以来第一个笑容,他从布袋中拿出一块糖递过去。
琉璃没有客气,拿过他掌心糖块塞进嘴巴里,而后翻转面前简策推回去。
“兴许吕不韦没有恶意,他之所以命人送批阅过的奏章过来,应是想让你跟着他学习如何批阅奏章。”
这番说辞令嬴政彻底静下心来,他把青铜灯盏拉进,仔细去研究那份奏章。不得不说,吕不韦虽然很讨厌,但能力还是有的。其实,认真回想每日议政殿上细节,他在政治上的诸多见解都是超越众人的,的确是个人才。
倚靠在大殿中柱上的魂魄武庚,这时轻挑眉梢:“还是你有办法,先前劝说的老宫正均都被他轰了出去,你几段说辞便把他安抚了。”
闻此话,琉璃侧目睇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用灵力回答他:“幼时,我君父时常拿各种大道理哄我,长而久之,我亦学会不少。”
武庚瞅着认真默读奏章的少年君王,淡笑不语。在他看来,嬴政并不是谁都能哄好的。
琉璃对那些人族奏章没有兴趣,既然嬴政已静下心来,她也不想久待。嘱咐几句后,她起身:“为师乏了,你也别熬太晚,早些去歇息。”
听到‘为师’二字,嬴政手指一顿,而后淡笑点头,欲起身送她出去。
“不用!”
琉璃将他按坐回去,转身离开。
走出章台宫正殿,她立于台基上,仰头眺望夜空繁星,遥远的北方正有一颗被孤立的星辰闪烁不定。
“那是那孩子的命星。”武庚不知何时端立在她身侧。
“你还懂星象天命?”琉璃好奇。
“略懂一些,大商王室最信奉星象天命,他们认为国运与天象星象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天若有异象,便会影响国运。”
魂魄苍白唇角勾起,露出嘲讽之意:“后来王朝覆灭,我才明白,影响国运的是君王对国家的治理,而他们却将自己的错归咎于天。每个人都有命星没错,可人若愚蠢,命星也救不了。”
“你这话真矛盾,既觉星象无法影响命运,又信命星。”
琉璃说着走下石阶,朝着南方寝殿而去。
武庚目送少女窈窕身影消失,复又抬头看向那颗闪烁不定的星辰。
琉璃不喜让唯唯诺诺的人族宫人侍候,是以她所居寝殿并无任何宫人。
几年来,嬴政早已习惯主仆俩伴在左右,故而坚持让琉璃与樊尔一起搬进章台宫。
起初,众臣并不同意,依照礼制,能与君王住在章台宫的只能是未来王后。两个教习剑术的异国剑客住进去着实不像话,可奈何他们的少年君王过于执拗,再加上太后简兮的支持,众臣最后只能无奈作罢。
从邯郸到咸阳,琉璃与樊尔对他们母子俩有多大的恩情,简兮心里最清楚,仅是两次救命之恩,就难以还清了。此番儿子坚持让他们一同搬进章台宫,她心中虽有顾虑,但仍然坚定站到儿子那一边。
但主仆俩对此并无任何想法,于他们而言,住在哪座宫殿都一样。
偌大寝殿漆黑寂静,鲛人少女挥袖,两道术法闪过,南北两侧牖扇悉数撑开。
殿外闪过一抹月白身影,琉璃厉声喝问:“谁?”
“是我。”
樊尔低沉嗓音响起,而后出现在牖楣前。
看到自己的亲侍面色难看,琉璃几步过去,俯身仔细直视那双漂亮的柳叶眼。
“樊尔,你不开心?”
面对这样的询问,樊尔脑中闪过那些不堪画面,手掌握紧的同时,他浅笑摇头。
“嬴政而今已为秦王,我们是否要离开秦国?”
“为何离开秦国?”
琉璃直起身子,俯视外面的樊尔。
“他既是我们此番历练的最终考题,在他还未真正掌权前,我们理应继续待在他身边。”
“可我不想继续待在秦国!”
下意识脱口而出,樊尔立时抿紧双唇,不再言语,转身匆匆离开。
琉璃伸头望着那俊逸背影走远,她的亲侍脊背似乎更加宽阔了。
对樊尔来说,每日待在深宫里的确很烦闷,嬴政要学的东西越来越多,箭术已被调整为每十日一次。作为君王的箭术师父,宫里又不好安排别的事情给他做。
这一刻,琉璃空前绝后想念星知,有她缠着樊尔,至少不会那么无聊。
夏末清爽之风席卷大地,几场大雨彻底熄灭炎热。
巍峨耸立、戒备森严的上将军府。
一名身着窄袖布衣,丰神俊逸,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府门外翻身下马,将马缰递给一名将士,手里拖着一匹狼,大步走近府内。
“蒙毅,蒙毅,快看我把那头恶狼猎回来了。”
少年还未成熟的沙哑嗓音响彻在上将军府上空。
后院一位模样周正的小少年,闻声收住剑式,快步穿过长廊一双炯而有神的眼睛锁定在那只还在滴血的狼头上。
“哥,你真把那匹狼杀了!”
少年蒙恬将那匹狼扔在地上,拍拍手上灰尘,眉梢飞扬。
“我说过的,要把这匹狼王猎回来给你做冬衣,自然要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