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片刻,他才踌躇着开口:“此事,不如今晚我回去请示祖父再做决断,我怕贸然带大王出宫,恐有不妥。”
闻此话,少年君王缓和面色陡然转为阴沉,转身就走,线条坚毅的下颌骨紧绷着。
蒙恬快步跟上去,试图解释:“大王,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 … ”
“我明白你的为难。”嬴政打断他,脚步不停:“寡人身份特殊,你过于谨慎很正常。”
他不是气蒙恬,他只是气作为一国君王,无实权也就罢了,为何连出宫的自由也需要先请示一个臣子。越想心里越气闷,脚下步子不由加快几分。
“好,我答应你,带你去军营。”
听到这话,少年君王停下步子,眼神明亮看向身后人。
蒙恬握紧腰间长剑,表情讪讪:“只是要委屈大王与我们一样穿军服了。”
“没问题。”
嬴政眉眼弯起,在偌大的章台宫奔跑起来,直直朝着琉璃所居殿宇而去。
正裹着狐裘烤火的琉璃隐约听到有脚步声逼近,警觉起身,将牖扇掀开一条缝,见是熟悉之人,她眉头一皱,走到殿门口。
“你这孩子,作为君王,要有君王的仪态。”
“我不是孩子了。”
嬴政不悦嘟囔一句,几步跳上阼阶,拉住她的袖子,“你想不想去军营?蒙恬答应带我去军营看看,你与我们一起吧,还有樊尔… … 阿兄。”
琉璃本想拒绝,但见少年眼眸星光璨璨,只好话锋一转道:“你去问问樊尔可愿?”
“好。”
嬴政脚下步子一转,穿过长廊,去寻樊尔。
五人身着秦军军服,一路策马向城郊军营而去。
来到秦国第六年,主仆俩早已学会骑马。
五匹马儿的鬃毛如同漫野芦苇随风摇摆,原本怕冷的琉璃,在这一路颠簸中,倒未觉得寒冷。
孤鹰自空中掠过,发出一声长鸣。
驻扎在雪山下的军营越来越近,蒙恬挥手大喊一声,少年变声期独有的沙哑嗓音久久在旷野回荡。
守在入口的两个小将士认出他,兴奋挥手回应。
看到这一幕,嬴政艳羡看了蒙恬一眼。作为没有实权的君王,他更希望能如蒙氏兄弟这般恣意洒脱,不受束缚。
待抵达军营入口,五人前后勒紧缰绳,致使身下马儿停下。
蒙恬率先翻身下马,其次是嬴政、琉璃,樊尔在蒙毅之后下马。
“你们兄弟二人今日过来送新兵?”守在入口的其中一名将士说着看向嬴政他们。
蒙恬勾住那人脖颈,把他拖到一边,低声解释:“我的朋友,想来军营看看,你帮我保密,回头我寻把好剑送给你。”
“这可不行,军营重地,怎可让外人随意进入。”将士对于好剑不为所动。
“他们不是普通人… … ”
蒙恬话说一半,欲言又止很为难,希望那将士能听出其中深意。
好在那将士不傻,很快从他眼神中看出端倪,他压低声音问:“城中贵族?”
蒙恬含糊点头,并且保证:“我祖父若是知晓,后果我自己承担,不会连累你们。”
“可… … ”那将士看向军营内,“你父亲今日在军中。”
他话音未落,蒙武的大嗓门从不远处传来:“你们两个来军营做甚?”
第060章 军营比试
兄弟俩倒吸一口呼啸的北风, 默契转头。异口同声:“父亲… … ”
蒙武走近才发现那匹白马旁边故意侧着身子的是小君王,他本能抬手想要行礼,但下一瞬反应过来此时不合适, 只好硬生生忍了回去。
暗暗瞪了两个儿子一眼, 他脚下步子一转, 走到少年君王身边。
听到脚步声,嬴政转身面对他, 率先开口:“此事是寡人执意而为,还望蒙卿不要怪责他们。”未免那两位小将士听到,他声线压得很低。
“是。”
蒙武颔首, “此事,臣只当没看到, 大王随意。”
少年君王不动声色松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颔首。
见父亲没有怪责, 蒙恬与蒙毅对望一眼,狂跳的心逐渐回归正常频率。
琉璃心疼看了嬴政一眼,果然还是少年心性, 整个国家都是他的, 君王想要巡视自己的军营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可没有实权的他却在担心自己的举动是否不妥。
察觉到身侧视线, 少年君王转头,不明白身旁人为何眼露心疼。他唇角扬起, 莞尔而笑,那双原本清冷的丹凤眼微微弯起, 似是也会笑一般。
蒙武怕几人会有所拘束, 嘱咐几句便回了帐子。
没了父亲的威慑,兄弟二人自在许多。
进入军营后, 一群性子还不沉稳的年轻小将士,无暇关注琉璃的容貌以及嬴政的气质,全被身高过于凸出的樊尔吸引了目光。
十几个人纷纷仰着脑袋,开始七嘴八舌。
“你多大?可有及冠?”
“你脸这般秀气,怎会长得如此之高?”
“你平时都吃什么?”
“是不是吃肉食较多,才会长得如此之高?”
“对对对,我母亲说过,吃肉长得高。”
“你平时吃哪些肉食?”
“… … … ”
“… … … ”
樊尔无奈扫视一圈周围好奇将士们,艰难扯动嘴角,一本正经回答:“天生的。”男鲛天生身材高大,这话确实不假。纵使他现在是普通人族外貌,身高也足有八尺七寸。
人群中顿时发出感慨与羡慕。
“你父母是不是也很高大?”
“你有兴趣参军吗?”
“对了,你年岁几何?可有到参军年龄?”
“你这体格,上了战场绝对能以一敌百。”
“对呀,对呀,你这身高腿长,上了战场绝对能行。”
听到‘以一敌百’,琉璃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樊尔若上了战场的确能以一敌百,兴许还不止。不过,鲛族历练者不可参与人族战事,纵使他每日在王宫无所事事,也无法协助秦军对战他国。
“… … … ”
“… … … ”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后,蒙毅实在听不下去了,挤进去,推开众人,小大人般挥挥手示意大家散了。
众人打趣他一番,这才不情不愿散了。
被挤到外围的少年君王直愣愣凝视樊尔,嘴巴用力抿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眉头皱起又舒展,他呢喃出声,问身旁一身男装的琉璃,“吃肉食真的可以长那么高?”
乍一听到这声询问,琉璃不由失笑,歪头瞅着少年清秀眉眼。其实他并不矮,只是身为鲛人的樊尔实在太高。
嬴政后退一步,凝眉不悦:“你这是在笑话我?”
“没有。”
琉璃收起笑容:“樊尔说了,他长得高是天生的。至于吃肉能否长高,我也不清楚,不过你可以多吃鱼,樊尔小时候最爱吃鱼。”
少年君王默默在心里记下这番话,为了能有樊尔那般高,他暗自决定不仅鱼要多吃,肉也要多吃。
没了众人围观,樊尔习惯性走到琉璃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单手握住赤星剑柄。
兄弟二人领着少年君王参观军营,一路上,蒙毅嘴就没停过,每经过一处,他都要介绍一番。
嬴政安静听着,什么也没说,他喜欢听蒙毅的聒噪。对于曾经没有童年的他来说,那个与他同龄的少年,所拥有的开朗和直率,都是他曾渴望,却无法得到的。
经过演武场,将士们手持长戟,整齐划一,志气高昂。
听着那响彻天际的呐喊声,少年君王止住步子,目光灼然注视着数百名将士井然有序的击出手中长戟,又迅速收回。
嬴政握着剑柄左手收紧,这一幕似乎曾在儿时梦中出现过。
蒙毅走出十几步,发现另外四人没有跟上来,转身折返,继而声情并茂解说起来。
“他们可是曾上过八次战场的秦卒… … ”
长戟刺入沙土中,下一瞬风沙扬起,呼啸北风掠过,朝着五人迎面而来。
另外四人反应很快,同时转过身去。
还在废话连篇的蒙毅吃了一口沙土,呛得咳嗽不止。干呕几下,用袖子擦了擦脸,他气恼大吼:“你们是故意而为吧!”
然而那些人无一人搭理他。
“行了,少说点。”
蒙恬用自己的袖子帮他擦干净脸。
琉璃发现这蒙家弟弟有时挺可爱的,嬴政枯燥乏味的君王日常里能有他做伴,也挺好。
不知不觉间,太阳落在山头,失了原本温度。
樊尔算了一下时辰,出声提醒:“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听到这话,蒙恬握着腰间青铜剑,终于鼓起勇气走到琉璃面前。
“大王剑术均是你所授,我次次输给他,不知你可否亲自与我比试一次?”平时在宫里,他要时刻伴随君王左右,没有机会,这次他不想错过。
嬴政惊讶侧目,他以为蒙恬每次都是故意谦让,没想到竟是真的输给他。
少年人目光如炬,极是明亮,琉璃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有些于心不忍,可这风沙漫天的寒冷天气,她实在不想伸出手。
思忖须臾,她把樊尔推上前,“我与他师出同门,学的剑术一样,不如你与他比试。”
蒙恬眼神瞬时黯然:“你这是看不起我,才不愿亲自与我比试吗?”
琉璃被这话噎了一下,这人与蒙毅不愧是兄弟俩,小心思颇多,都爱脑补胡思乱想。
少年人脸面薄,她只好勉强点头。
见她答应,蒙恬笑容粲然,露出一口洁白牙齿。
空旷偌大的校场,风沙吹动众人衣袂翻飞。
琉璃活动几下手腕,将剑鞘扔给一旁樊尔,忆影剑在斜阳下闪着寒光。
蒙恬表情肃然,抽出腰间长剑。
迎着呼啸风声,两人同时出剑。
为了少吃点沙土,琉璃速战速决,十招之内结束比试。
蒙恬斜眼瞅肩头剑刃,“虽然知道会输,但没想到会输的如此之快。”
见此场景,几个看热闹的小将士,笑闹着凑上前。
樊尔见此跨出一步挡在琉璃与嬴政身前。
几人看到他严峻面容,没好再往前挤,不过仍旧不死心,个个都伸长脑袋。
“能打败我们小蒙恬的,你可是第一个。”
“你这看起来白白嫩嫩,柔弱的跟个女子似的,剑术竟如此厉害… … ”
“你多大?可有到参军年龄?”
“他这稚气模样,不用多问,也知道没到年龄。”
“小兄弟,等你年龄到了,可一定要加入我们… … ”
“… … … ”
“… … … ”
琉璃被他们聒噪地询问吵得脑子疼,她歪头瞅着蒙恬,示意他解决。
蒙恬歉意讪笑,忙上前推搡着众人。大声制止:“作为大秦男儿,要时刻谨记军中纪律,怎可这般吵闹!行了,都散了!”
几人嬉笑着打趣他几句,才散去。
远处帐子里,蒙武目光自琉璃与樊尔身上扫过,当年小君王初回咸阳之时,他便听闻他身边一直有两位剑客师父。先前他一直以为那两位楚国剑客是年近三十的成年人,今日一见,他没想到那二人竟如此年轻,模样看起来并未比君王大多少。
鲛人感官十分灵敏,琉璃与樊尔隐约察觉到远处打量的视线,默契转头,眼神犀利回望。
蒙武心头一凛,但并未心虚躲闪,而是浅笑颔首。
主仆俩眼中冷冽淡去,收回视线。
夕阳浸染半边天空,五人纵马狂奔,向着咸阳王宫而去。
当日夜里,蒙武便将白日军营里所发生之事全数告诉父亲。
“那俩小子贸然带大王出宫,实属不妥。”
“妥,怎会不妥。”
蒙骜笑声爽朗:“大王平时本就沉闷,他若对军营有兴趣,就随他去。”
蒙武有些担忧:“可… … ”
“你我就当不知此事。”蒙骜打断他:“他因无法掌权,日日寡欢,能有事情转移注意力也好。”
“父亲,我明白了。”
蒙武恭敬执礼,转身退出去。
又是一个晴朗日,干裂风声呼啸掠过宫墙,一路向着东北方向而去。
棫阳宫正殿,四鼎燎炉同时燃烧。
纵使贵为太后,简兮仍旧居住在昔日宫殿里,没有搬离。然而,她并不是嬴政以为的那般,是因怀念先王,她只是习惯此处,懒得挪动而已。
牖楣前案几上茶水翻滚,散发着袅袅热气,蒸腾而上,但又很快被风吹散。
这时,一名寺人低垂着,快步走进殿内,低声禀报:“太后,相邦来了。”
简兮眼皮都未抬一下,直起身子,将对面空置的耳杯斟满。
“宣他入殿。”
“诺。”
寺人迈着碎步转身出去。
不多时,双手交叠在身前的吕不韦步入殿内,那张儒雅的脸上已然显露细纹。
“臣,见过太后。”
“起来吧!”
简兮嫣然浅笑,示意宫人都退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相邦请坐。”
吕不韦看着她对面的位置,迟疑不定,此刻殿中虽无第三人,可礼数还是不可不顾的。
“你怕什么?”简兮语气幽幽,眼神蕴含一丝极淡的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