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挪动冰冷僵硬的双脚,缓步走到檐下, 呼吸之间吐出一口白雾, 深邃黑眸茫然望着随风纷飞的雪花。
“寡人当时不该轻易妥协的。”
“决定权在吕相手上,就算大王不妥协, 也改变不了我祖父出征的结果。况且,蒙氏男儿身为大秦将士,为国征战乃是荣幸,祖父临终前并不后悔这次率军伐赵。”
嬴政神情肃穆,郑重承诺:“你放心,成蟜叛变之事,寡人会给你们蒙氏一个交代。”
深呼吸以后,他拿下肩头狐裘还给蒙恬,大步离去。
府外的君王銮驾已积了一层雪白。
候在风雪中的卫戍军与寺人纷纷低头行礼。
嬴政步履生风踏上銮驾,淡漠眼神扫视众人,最后落在一名寺人身上,“你去相府通知吕相入宫。”
“诺!”
寺人应下,匆匆行了一礼,转身迎着风雪快步离去。
君王銮驾刚回到章台宫不久,吕不韦便冒雪赶来。
威严依旧的议政殿,十二鼎燎炉同时燃着炭火,轻微‘噼啪’被偌大殿宇放大数倍。
身着玄色衣袍的君王挺然伫立在王位之前,八尺七寸的挺拔身材十分具有压迫感。
殿外吕不韦理了理身上朝服,昂首挺胸走近殿内,手握实权的他并不畏惧君王的威慑力。
嬴政冷眼盯着他一步步走近,直至站定在大殿中央。不待下首儒雅的中年男人开口,他讥讽冷笑一声,双手交叠在身前,居高临下道:“这便是你执意伐赵的结果!”
“胜败乃兵家常事,《商君书》曾有言,王者之兵,胜而不骄,败而不怨。此次败了,下次赢回来便是,大王这是在败而怨之吗?”
吕不韦尾音拖长,明显是不满嬴政的态度。
“好一个此次败了,下次赢回来便是!”
嬴政眉头深蹙,一步步走下去,最后站定在吕不韦面前,垂眸睨着他,下颌骨因为绷着而显得面容无比冷冽。
“寡人十分怀疑吕相的真正用意!你明知蒙老将军已年过七旬,却仍然执意派他率军出征,而且只给五万将士,你究竟是何居心?”
“樊於期曾是你的门客,他蛊惑长安君叛变,究竟是不是你事先授意的?还有,捏造寡人身世是不是也是你的意思?”
“寡人与先王容貌有七分相似,你当所有人都是傻子嘛!”最后这一句出口,他的声音已冷到极致。
在此之前,吕不韦都只把嬴政当做可以随意拿捏的孩子看待,然而此时面对这强势逼问,他才惊觉当初的少年已然长大。
面对面僵持半晌,他捋了捋嘴角胡须,仰起头,坦然直视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君王。
“樊於期曾是我的门客不假,不过早在一年前他就脱离了相府。他这次战场上临时叛变,也是我不曾预料到的,至于他蛊惑长安君的那些话,更不可能是我授意。那种谣言一出,对我亦有影响,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吕不韦面上表情没有任何破绽,不过嬴政并不信他地狡辩。
“一年前脱离相府?想必是早已对你不满,这种时候你给他五万军马,难道就没有想过他会叛变?吕不韦,你最不该搭上成蟜,他还年少,你怎么忍心… … ”
吕不韦搓搓冰冷双手,走到最近的那鼎燎炉前,将手置于上方。半晌,突然长叹一声:“大王可曾想过,整个大秦,其实长安君才是你最大的威胁。作为先王之子,他的母亲又为他争夺太子之位而死,这些年他又怎么会甘心,此次不过区区五万人,他都敢起了反叛之心,可见其内心早已有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交叠在身后的双手骤然握紧,嬴政喉结滚动,没有为弟弟辩驳,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若成蟜没有那种心思,又怎会被樊於期说动,这些年他们相交甚少,当初那个爱笑黏人的男童早已不复存在。
这一次叛变很难收场,那个唯一的弟弟恐怕是保不住了。纵使是王室子孙,做出这种事情,就算他没有因此害死蒙老将军,也不可能逃过惩罚。
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响此起彼伏,嬴政无声叹息,唇齿间飘出稀薄雾气。
“当时在这议政殿上,寡人便不支持出兵赵国,是吕相执意而为。但凡… … 但凡你换掉樊於期,都不会是这种结果。而今大秦败给赵国,蒙老将军更是为之付出生命,吕相准备如何补救?”
吕不韦将手揣进袖子里,走回君王身边,与他一起凝望殿外大雪。
“自然是出兵讨伐叛军,给蒙家一个交代。”
嬴政双掌收紧,问:“成蟜呢?”
“依照大秦律法惩治,天下人都看着,王室子孙也不可能例外。”吕不韦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威严。
没有实权的嬴政明白,这个决定他改变不了,也不能执意去改变。樊於期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不是吕不韦授意,都无法改变成蟜叛变的事实,错了就是错了。
“寡人想亲自下令。”
吕不韦挑起双眉,侧目看了一眼身旁君王,而后点头。
翌日议政殿上,嬴政亲自下令命王翦、王贲、桓齮以及张唐和杨端和共同前去镇压叛军。
五人刚领命,阳泉君便迫不及待站了出来。
“大王,长安君这些年接触最多的便是剑客樊尔,他而今这般行径,定是受了那剑客师父的影响,臣认为,理应连那剑客一起严惩。”
近来,嬴政因为弟弟叛变之事,本就心烦气躁,此刻听闻这番话,脸色霎时阴沉下去。相识十五年,虽然樊尔对他态度一直冷冷淡淡,但为人如何,他还是了解的,那样无欲无求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蛊惑一个少年去叛变,阳泉君这话明显是有意针对。
静默凝视对方许久,他才微启薄唇:“阳泉君应知,长安君叛变乃是樊於期诓骗蛊惑,你牵连无辜之人又是何意?”
阳泉君被问的一怔,他本以为君王会大怒,立刻下令严查那个剑客,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维护质问。
他下意识咽了几下口水,才道:“长安君不过还是少年,若不是有人蓄意教导,他又怎会第一次上战场就倒戈叛变。”
对方的不依不饶,让嬴政很不悦,他眉宇间浮现不耐,屈指叩响案几,大声反驳:“阳泉君也说了,成蟜不过还是少年,轻易被樊於期说动也不足为奇。”
“大王莫不是在包庇那个剑客?早就听闻那个樊尔和大王的剑术老师是同门师兄妹,大王该不是因为她才包庇的吧?”
阳泉君的质疑得到很多大臣的附和,有不少人小声议论起来。
吕不韦双手交叠在身前,冷眼旁观下面诸臣子的议论,不打算掺和其中。
嬴政脸色铁青,双掌蜷缩成拳,深邃黑眸冷意更甚。他以为今日议政殿上,众臣会对成蟜之事有争论,没想到竟还有针对樊尔的。
若是下令惩治,琉璃一定会极力维护,而且他也不相信樊尔会劝诱成蟜为争王位而反叛。
下面讨论声愈发激烈,阳泉君底气更加足。
事关父亲蒙骜,蒙武主动站出来,对着上首君王辑了一礼,声音里还夹杂着散不去的哀恸:“那位剑客与樊於期均为樊氏子孙,如此巧合很难不让人怀疑。臣,恳请大王严查此事,给我父亲一个交代。若真相表明樊尔先生与此事无关,臣会亲自向他道歉。”
他人言论,嬴政可以不顾,可蒙武毕竟是蒙老将军之子,老将军刚过世,他实在不忍心驳他请求。左右纠结,他最终只好艰难点头。
见君王点头,阳泉君唇角笑意压都压不住,任务完成,他对姐姐也算是有了交代。
芈檀对樊尔的心思,最终没有逃过华阳王太后的眼睛。未免直接阻止让君王有所察觉,她索性借着这次成蟜叛变之事,把樊尔也牵扯其中。
此时的嬴政并不知道阳泉君的真正用意,迫于压力,他只能下令逮捕樊尔。
冷眼旁观的吕不韦直到散朝也没有言语,众臣很狐疑他今日的安静,出了议政殿纷纷询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
吕不韦淡笑摇头,没有做过多解释。
十名卫戍军冲进章台宫偏殿时,樊尔将将帮琉璃挽好发髻。
听到铁甲铿锵有力地撞击声,主仆俩同时转头。
卫戍军将领还算礼貌,站在殿外抱拳辑礼,大致将原因解释清楚,而后道:“还望先生与我们走一趟。”
琉璃双眉颦蹙,上前一步挡在樊尔面前,警惕质问:“你们要带樊尔去哪?”
“暂押咸阳牢狱。”将领说着要上前拿人。
不待对方靠近,琉璃蓦地抽出樊尔腰间赤星,剑刃闪过寒光,她挺直脊背,睥睨着卫戍军,冷声呵斥:“我看谁敢!樊尔是我的人,你们没有权利处置他。”
她向来护犊子,樊尔很开心她能护着自己,可作为继承者亲侍,他不能躲在后面。
弯身拿走琉璃手中赤星,他轻柔将她拉到身后。面容严峻问卫戍军将领:“是君王的意思?”
“对,还请先生不要让我们为难。”那人再次抱拳辑礼。
琉璃一把拽住樊尔袖子,用眼神示意他不可答应。
就在主仆俩四目相对间,嬴政大步走进来,目光巡视一圈,最后落在琉璃身上。
“无需担忧,此事只是走个流程,待查明真相,便会放他出来。”
“既然只是走流程,又何必入咸阳牢狱?”琉璃不想妥协,樊尔是她的人,她带他走出无边城来到陆地,就有责任护他周全。
第094章 樊尔入狱
嬴政并不意外这个状况, 他之所以匆匆赶过来,就是怕琉璃会不妥协,争执之下和卫戍军发生冲突。这些年来, 他一直都知道她很护着樊尔, 那种维护隐隐有一种上位者的姿态, 就好像他们不是师兄妹,而是主仆。
凝视着那张无可挑剔的清冷面容, 他下意识上前两步,低沉嗓音满是无奈:“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阳泉君是有意挑拨。可成蟜之事导致蒙老将军身故, 蒙武将军在议政殿上那般恳求,我实在没办法拒绝。他是这些年与成蟜接触最多的人, 那些臣子有所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琉璃神情凝重,一字一顿道:“樊尔不可能教唆成蟜叛变!”
“我相信他不会, 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当,他纵使入了咸阳牢狱, 也不会受任何刑法。”
嬴政亦不想闹到这种地步, 从邯郸到咸阳,十几年来, 他早已把樊尔当做亲人。成蟜叛乱本就只是樊於期从中挑唆造成的,昨日一夜无眠, 他仔仔细细把吕不韦的话反复回想,也大概理清楚了一切。
樊於期一年前脱离相府, 想是早就心生怨怼, 而吕不韦那般精明,不可能没有察觉, 这一次给其五万军马作为后援,明显是有意试探。他之所以把成蟜也牵扯其中,应该是为了给樊於期反叛的底气,一个将军反叛成功仍旧是个将军,最终只有投奔敌国一个选择,若是再给一位王室公子,反叛的结果就会有很大不同。
成蟜也是先王之子,完全可以被拥立为王。吕不韦真是好算计,既可以除去樊於期,也可以借机除掉最有可能觊觎王位的公子。
事已至此,反叛的事实摆在面前,对于那个唯一的弟弟,嬴政也是有心无力。他嘱咐将军王翦尽量劝降成蟜,就是想着留弟弟一命,一生被囚禁也好过年少夭殇。
面前年轻君王眉宇间极重的忧愁,琉璃都看在眼里,也明白那些为难。可她更不想让樊尔入咸阳牢狱,若不是因她执意逗留于此,他又怎会牵扯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争斗中。
本能挡在中间,她尽量端着一副严师姿态,“这王宫戒备森严,我们又不会跑了,你让人尽管去查便是。既然说了相信他,你又何必非要让樊尔入咸阳牢狱。”
话说到这份上,嬴政明白想让琉璃妥协很难,他转头看向殿门口的卫戍军,吩咐:“退后三十丈。”
“诺!”
十名卫戍军声音洪亮,同时转身,步伐整齐走向三十丈之外。
虽然远处卫戍军已然听不到殿内谈话声,嬴政还是下意识压低声音:“这并不是我本意,可我不得不这么做。阳泉君是王祖母的人,他敢在大殿上那般趾高气昂把矛头指向樊尔,定然是王祖母授意。至于王祖母为何授意,想是芈檀的心思被她知道了,她之所以这么做,大概还存着让芈檀做王后的想法。”
琉璃愕然,原来芈檀心仪樊尔之事早已不是秘密。当初对方被她挑破心思后,她以为人族女子脸皮薄,会很快放弃,不会如星知那般。没想到那芈檀还是露出破绽,被华阳王太后瞧出了端倪。
“你又是如何知晓芈檀喜欢樊尔的?”
嬴政先是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缄默不言的樊尔,才苦涩一笑:“我又不是傻子,几年来,芈檀来找我的次数寥寥可数,而每次都有樊尔在场,她那般控制不住偷看,我再迟钝也感觉得出来。”
“你不生气?”琉璃问。
“我又不喜欢她,作何生气。”
嬴政眼眸划过一丝异样,很快恢复如常。
樊尔唇角浮动,终于开了口:“我可以配合你入牢狱… … 我想知道,你们准备如何处置成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