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没有想要你的命,他只是想逼你投降而已,你又何必这么傻!”
成蟜意识已经模糊,张嘴想要问一问兄长是否怪自己,然而却只是涌出一大口鲜血。他使出最后力气,掏出怀里那片布帛递给面前将军,嘴唇嗫嚅,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杨端和盯着那被鲜血染红的嘴唇,依稀分辨出,“帮我跟师父说一声对不起。”
这是成蟜第一次唤樊尔师父,也是最后一次。
除了琉璃,樊尔对谁都是冷冷淡淡,成蟜因为他的态度,始终没有亲口唤他一声师父。
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些年过往一一闪现在脑海,成蟜很后悔没有听樊尔的劝诫,一滴冰凉泪水落入身下积雪中,很快凝结成冰。
杨端和攥着那片染血布帛,眼睁睁看着少年手臂滑落,砸在薄薄积雪中。
“臣,有负大王所托!”
身着铠甲的将军直直跪在冰冷坚硬的大殿上,双手捧着那块布帛。
嬴政骤然起身,大步走下王位,布帛上干涸血迹刺的他眼睛胀痛。不用问,他已猜到结果。
他弯身亲自搀扶起杨端和,哑着嗓子问:“他是如何… … ”
后面那个字卡在喉咙里,迟迟说不出口。
“自刎!樊於期连夜逃走,长安君大概是觉得再无生路,故而,选择了自刎!”顿了顿,杨端和继续道:“臣早在第一次劝他时,就已言明大王不会要他性命,然则,他不信。”
“怪寡人… … ”
嬴政长叹一声,缭绕雾气喷薄而出,模糊了他的双眼。当年他的反击害死侧夫人,成蟜又怎会相信那些承诺,换做是他,兴许也不会相信。
他的亲人本就不多,而今连唯一的弟弟也没能护住。都是因为吕不韦,想到那个虚伪的儒雅男人,他深邃眼眸闪过狠戾,隐在袖中的双掌倏然收紧。
“还望大王节哀。”
杨端和将那块布帛递到嬴政面前,“长安君想把这封劝谏信还给他的剑术师父,还有一声对不起。”
嬴政接过那块因染血而变得僵硬的布帛,微启薄唇想要问一问弟弟临终前可否提到自己,话到嘴边他又放弃了。这些年接触甚少,此次反叛又因为那些莫须有的身世传言,想是成蟜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没有放下心里的结。
“长安君的遗体何时归秦?”
“回大王,约莫还有十日,王翦将军等人便会带着长安君的遗体抵达咸阳。”
“杨卿一路辛苦,先回府吧。”
“诺。”
遥送杨端和离去,嬴政高声吩咐候在殿外的宫正:“宣吕相进宫。”
两个时辰后,吕不韦准时来到章台宫。他刚走进大殿,衣襟便被一只有力手掌攥住,几个踉跄间,后背抵在一根盘龙中柱上,那凹凸不平的龙纹硌的他后背疼。
“成蟜于屯留自刎,这次相邦满意了嘛!”
嬴政这句话说的咬牙切齿,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吕不韦平静掰开嬴政手指,慢条斯理整理好衣襟。
“长安君之死,非臣本意,大王又何必把责任推到臣头上。”
“若不是你执意让他出征,他又怎会年少夭殇!”
“他内心不坚定有了反叛之心,乃是咎由自取,大王应该感谢臣,若不是臣的试探,又怎会有机会除去那么大的隐患。”
嬴政双目猩红,瞪视着他,怒极反笑:“吕相真是好口才,颠倒是非的能力愈发强了!若寡人没猜错,你应是早就察觉了樊於期的反叛之心,当初执意让长安君随军出征,乃是故意而为吧!”
“没错。”吕不韦并不否认:“长安君没有经受得住考验,这怨不得臣。大王无需难过,没有异心的长安君,大王才能真正高枕无忧。”
嬴政冰冷眼眸浮现滔天怒意,只要吕不韦还在,他又哪里可以高枕无忧。于他而言,这个世上最大的威胁从来不是成蟜,而是眼前这位迟迟不愿还政于王的臣子。
吕不韦不惧君王怒意,在大殿上来回踱了几步,突然一改往日强势,语重心长道:“作为一国君王,心软不是好事,长安君有叛变之心,就该承担叛变所带来的后果。我知大王念及手足之情,可他长安君在叛变之时可从未念及手足之情。看来大王虽年满二十,但还没有真正学会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君王。”
听到最后那一句,嬴政猛然转身,脸色阴沉。
见君王黑了脸,吕不韦却笑了,“大王也别生气,臣之言句句肺腑。一位君王若是过于心软,迟早会被取而代之。”
嬴政缄默不语,没有回应。他又何尝不知君王不该过于心软,可成蟜毕竟是他同父兄弟,他永远无法忘记初入王宫时,那个软软糯糯的男童亲切唤他阿兄的模样。小时候,他总是盼望早些长大。可是这一次,他却十分怀念从前,若是他们都没有长大,是否就不会面对这种境地。
议政殿太大,十二鼎燎炉也无法温暖君王冰冷身心。
不想再看见吕不韦,嬴政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冬日昼短夜长,酉时将过,夜幕便悄然降临。
嬴政出了大殿,不知不觉间竟走到琉璃所居偏殿。
殿门虚掩,殿内没有亮光。
犹疑片晌,他缓步上前,扣响殿门。
“谁?”
“是我。”
言语间,他推门进去。
听到熟悉声音,琉璃未再回应什么,默默收起净水术法诀,起身点亮殿内烛火。
刚刚燃起的烛火摇曳不定,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半晌,殿内响起衣物摩擦传出的窸窣声,嬴政挪动脚步,在案几前坐下,自顾自斟了一觞热茶捧在手里。
“看来你还在生气。”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没有言语。因为樊尔之事,这段时间她都没有去君王正殿。以往每日午后,她都会准时带上一卷简策过去。若说生气,也不全然是,因那次闹得不愉快,她语气有些重,可身为鲛族少主,三百多年来她没有主动服软过,实在拉不下面子。
而嬴政之所以没有主动过来,一则是最近政务繁多实在太忙,二则是还要抽出精力应对樊尔之事。
这些时日,华阳王祖母曾多次让阳泉君试图私下对樊尔用刑,不过好在他事先把狱卒换成了自己的人,才致使阳泉君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这些年,樊尔虽教授成蟜剑术,但私下几乎没有来往,华阳王祖母就算有心陷害,也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成蟜已自刎屯留,芈姓势力迟迟查不出治罪樊尔的证据,这一次应该没有理由再阻止他下令放人了。
今日嬴政没想过来的,方才不知不觉走到殿外,他本想离去,可见殿门虚掩,殿内昏暗一片,他不放心才上前叩响殿门。
“明日,我陪你一起过去接樊尔出来。”
闻此话,琉璃顾不得别扭,几步过去在君王对面坐下。
“调查清楚了?”
“芈姓势力一直拿不出证据,况且那些诬陷本就莫须有,关押这么久,已经算是给王祖母面子了。”顿了顿,嬴政长睫低垂,掩下眼底哀恸:“成蟜自刎屯留,这件事该结束了。”
“成蟜他… … ”
出口之后,琉璃又噤了声。成蟜年少夭殇,最难过的应该就是嬴政这个兄长了。
沉吟片刻,她轻声安慰:“节哀。”
嬴政艰难扯动嘴角,抿了一口温热茶水,热茶顺着喉间滑进胃里,原本绞痛的胃部顷刻好受不少。
“其实,此事无非就两个结果,我有想过他会… … 没关系的,但愿来生他不要生在王室,也希望那时我已让天下归一,就算他生在平常人家也可以平安顺遂一生。”
琉璃凝望着君王低垂眉眼,解开装蔗糖的布袋,推到对面。
“解脱和一生暗无天日,他选择了前者,也许他是对的。”
嬴政拿起一块糖放进口中,甜腻满溢舌尖,却无法抹去内心苦涩。他不知道成蟜的选择是否正确,换作是他,大概也不想一辈子被困在方寸之地,永无天日。
不想继续这个沉重话题,他转而道:“明日午后,我陪你去接樊尔。”
“不必,我和星知过去就行。”怕他误会,琉璃解释:“你身为君王,亲自去牢狱接一位剑客,不合乎规矩。”
“也好。”
嬴政没有坚持,自己身份特殊,若是被阳泉君得知,说不定又会借机搬弄是非。
翌日,星知得知可以接樊尔出来,特意精心打扮一番。
咸阳牢狱外,琉璃拿出君王召令,说明来意。
狱卒没有为难,很快将樊尔带了出来。
待久了昏暗牢房,乍一出来,樊尔下意识抬手搭在眉骨。
星知也不嫌弃他的狼狈,毫不犹豫扑了上去。
樊尔没有防备,踉跄后退几步,双臂僵着不知该放在何处,可怜兮兮看向不远处的琉璃,用眼神示意她救自己。
相处三百多年来,琉璃是头一次看到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的樊尔,对上那双难得无措的双目,她没有过多犹豫,几步上前,拉开占便宜的星知。
第096章 樊尔出狱
腰间柔软双臂消失, 樊尔默默松了一口气,抬手把微敞的领口合上,表情一如既往严峻无比, 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这是星知第一次成功抱到樊尔,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心, 就被琉璃破坏了。她双手叉腰转身,皱眉怒视身旁鲛人少女, 不满撅起嘴巴。
琉璃不动声色后退几步,一本正经随口胡诌:“青天白日,你在这牢狱之外就… … 不妥当, 女子要矜持些才招人喜欢。”
星知哪里会信这些胡说八道,她抬高下颌, 欲要争辩,余光却瞥见几名狱卒低垂着脑袋正在默默偷笑。蝾螈族本也不是容易害羞的性子,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年在陆地待久了,看到那几人偷笑,她竟乖乖闭上了嘴。
子霄目光凶狠一一扫过那几名狱卒, 他五官虽然好看, 但面部轮廓过于硬朗,再加上高大壮硕, 冷着一张脸着实很吓人,几名狱卒立时收起笑容, 左顾右盼不敢再看热闹。
说实话,琉璃有时看到子霄那凶狠表情, 心里也会有些不适。她很庆幸樊尔面容轮廓柔和, 就算整日神情严峻,看起来也不凶狠。
星知察觉到子霄又在用眼神唬人, 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着就走。
待到无人处,她严肃呵责:“子霄,你为何又吓唬人!”
“他们笑话你。”
“我都没生气,你气甚?”
“作为亲侍,我要护佑你的一切,笑话也不可以。”子霄神情执拗而认真,一双剑眉皱作一团。
星知哑口无言,她觉得自己的侍卫突然好看了不少。
身材高大壮硕的侍卫,身姿曼妙玲珑的少女,望着前方相对而立的主仆俩,琉璃感慨:“真是个忠心的好侍卫。”
落后一步的樊尔听到这声感叹抬眼看去,正在对视的主仆俩俨然一幅美好风景,其实他一直觉得,于星知而言,子霄才是最好的选择。
武庚无声飘到琉璃身边,“恩人无需羡慕,你也有一位好侍卫。”
琉璃侧头看向樊尔,粲然而笑,她的确也有一位好亲侍。
樊尔呼吸一滞,须臾后回以淡笑,许久没有清洗的凌乱发丝被冷风扬起,有一缕贴在额角,让他看起来有点惨。
酉时将近,两对主仆回到宫里后便分开了。
主要是星知不想在天色渐晚时去章台宫,这些年她时常去章台宫找樊尔,宫里便有了一些传言,说她明面上纠缠那位异国剑客,实则是去迷惑君王的。
她平时就算再大大咧咧,但也是很在乎名声的,未免再传出更加荒唐的传言,她傍晚之后几乎从不去章台宫找樊尔。
嬴政伫立在九十九层阶梯之上,夕阳余晖斜斜笼罩着他挺拔身姿,墨黑色常服侵染了一层淡金色光芒,让他看起来神圣且威严。
最后一缕余晖消失之时,主仆俩终于踏上最后一层阶梯。
看着樊尔狼狈模样,嬴政拿出那块染血布帛。
“成蟜弥留之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想要对你这位剑术师父说一声对不起。”
樊尔手掌快速蜷缩一下,才抬手接过那块干硬布帛。昨夜,武庚就已将成蟜死讯告知于他,关于那个少年,他想过几种结果,唯独没想到他会自杀。
那个孩子最怕疼,有次练剑时不小心划破手心,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剑刃割破喉管时,一定更疼吧。
几年来,那孩子从未唤过他师父,没想到第一声师父便是永别。
张了张嘴,樊尔最终什么也没问,收起布帛转身离去。
目送那道清俊背影消失,琉璃呢喃出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樊尔这个样子。”
“他教授成蟜多年,可能多少也是有些感情的吧。”嬴政一直认为樊尔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淡漠无情,实则内心还是柔软的。
琉璃收回视线,与嬴政对望一眼,没再言语。这些年,樊尔曾不止一次提醒她,不可对人族产生不必要的感情,但这一次他的反应是令她意外的。
夜幕降临,久违的星辰布满夜空。
樊尔洗去一身狼狈,平躺在床榻上,很快入睡,一夜无梦。在咸阳牢狱这些时日,他几乎没有睡好过。
辰时醒来,看到旁侧案上那块折叠整齐的布帛,他才恍惚想起成蟜已经不在,以后的日子他再也不用跨越半个王宫前去传授剑术了。
压下内心莫名的失落,他起身穿戴整齐,利索将微卷发丝束在脑后。走到青铜鉴前,弯身掬起一捧水,刺骨凉水洒在温热面颊上,他平滑眉心禁不住皱了一皱,紧接着他又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