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才干脆利索,你还小,力道不足,无需急于求成。”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我不想因为年纪而懈怠,更不想为而今的懒惰而后悔。”
嬴政语气透着一股老成,不像一个孩童能有的觉悟。
他面色凝重,活动手腕,听从琉璃的指点,用尽全力向前击去。因用力过甚,脚下踉跄,险些扑倒在地。
琉璃及时抓住他的肩头,扶他站稳。
正在缝补的简兮本能起身,但见琉璃扶稳他,她揪起的心平复下来,复又坐下继续缝补。
嬴政方才的话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琉璃心底莫名生出一种悲凉之感。从前在海底无边城无聊日子中,她总嫌生命漫长,想到以后或许还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光,她便觉得活的太久也不是好事。
然而此刻,看到嬴政因为人族生命短暂而如此迫切,她不由庆幸鲛族拥有着漫长的生命,纵使偶有散漫,也有机会与时间去弥补。而人族短暂一生里若是犯下错,可能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补救。
琉璃蹲下与他平视,柔声宽慰他:“不急,你还小,这套剑法不难,你还有许多时间。”
嬴政喉头突然哽住,他明白琉璃是为自己好,怕他受伤。可,父亲不知还会不会回来接走他与母亲,他不想余生都在无尽等待中度过。
在这样的乱世,秦国与赵国之间随时有再次交战的可能,赵王容忍度有限,难保他未来不会因而迁怒,他需在那之前有自保以及保护母亲的能力。
见他嘴巴紧抿不发一言,眼眶湿润却不肯落一滴泪,琉璃无奈拍去他衣物上的尘土。
“急于求成不是好事,你先把招式练熟,所谓力道,待你长大自然便有了。”
长大自然便有?嬴政只是怕自己没有长大的那天。琉璃柔和双眸令他心安,他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抬手帮她摘下发髻间的枯草叶。
琉璃下意识去摸头顶,嬴政已把干草叶递到她眼前。她笑意浮上眉眼,“今日暂且练到这里。”
说着,她起身走到简兮面前,嘱咐:“第一日操练这诸多动作,他还年幼,恐会伤及筋骨,晚间你帮他把双臂双腿揉捏几遍,兴会好受些。”
简兮连声点头应下,她一个柔弱妇人,并不懂那些,只好一切听从琉璃建议。
所居传舍内多有各国有志人士,既已答应嬴政要教导他剑术与学术,琉璃也不好懈怠,为此多有留意。
用了十多日时间,她大致了解到目前处于七国争天下,各国有抱负文采者被称作诸子百家。其中儒家、法家、兵家、道家、纵横家、墨家、阴阳家较为受追捧,甚至于还有学术大家在各国讲学,学生众多。其他还有一些名家、杂家、农家、医家以及小说家,她最好奇的便是那小说家。
从前,她最喜欢躲在海渊阁内偷看神话故事,就是不知人族的小说家是不是写神话故事的。
后来在东市多方打听,她才得知小说家不是什么写神话故事的,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在确定所需典籍后,她埋头费半天劲在玲珑袋中翻出一块鲛绡纱,把那些搜罗来的重要著作均都仔细记录其上,交给樊尔。
“你把这些能找到的全都找来。”’
樊尔好奇:“你研习人族学术作甚?作为鲛族继承者不需要研习这些,对你无用。”
“自是为教导政儿。”
相处十多天,琉璃已经能十分坦然唤那男童为‘政儿’了,只是对方始终不愿唤她一声师父,她多次提醒也无果,倔强的要命。
不过,嬴政不愿唤她师父,她也没有多加强迫,日后待这场师徒缘分尽了,离开邯郸,兴许此生再无交集。
见又是为了嬴政,樊尔脸色不由沉了沉,但也没多嘴什么。接过那块鲛绡纱扫视两眼,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鲛族文字。
用了整整十日时间,樊尔才找齐那些诸子大家的著作。
注视着奏案上堆成小山的简策,琉璃禁不住眨巴了几下眼睛,这个量堪比海渊阁的大半术法典籍。
她抬手摸摸挺翘的鼻尖,尴尬开口:“没想到只是随口一个应允,却招惹这么多烦恼。”
樊尔无情调侃:“少主可以边学习边教学,待你教会嬴政,定能成为人族颇有成就的杂学大家,届时可以开学宫授课。”
“… … … ”
琉璃默然无语瞪了樊尔一眼,觉得他越发没有规矩了,真应该带蝾螈族的小少主星知一起来,给他也添些烦恼。
蝾螈族首领降风有三子,星知是最年幼的女儿,比樊尔小二十岁。
幼时,星知时常带着亲侍子霄从太月古城偷溜出来找樊尔。无边城守卫对主仆甚是熟悉,每次都会打开结界放他们进去。
对于星知的纠缠,樊尔苦恼非常,不止一次告诫守城军。
可星知惯会撒娇,守城将士看到软软糯糯的她,满心都是怜惜,哪里还会顾及樊尔。
琉璃不喜星知的咋咋呼呼,对方因为心仪樊尔,也不喜她,两看相厌的她们一直以来都甚少交流。
此刻想起那个娇蛮的小少主,她好奇问:“樊尔,待你四百八十岁可婚配之时,会娶星知吗?”
乍一听到这声询问,樊尔怔愣须臾,但很快便红了脸,尴尬轻咳几声。
“少主,莫要说玩笑话。”
“我是认真的。”琉璃表情确实严肃认真,“星知倾慕你一百多年了,不会轻易放弃的。”
樊尔脸色阴沉下去,蹙眉随手拿过一卷简策放到她面前,提醒:“著作众多,少主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在不重要的事情上了。”
以为他是不好意思,琉璃抿唇轻笑,展开简策,不再多言,专心研读。
樊尔深深看了她一眼,忍着心头气闷转身离开,赤星剑与腰间玉珏碰撞出的声响让他心里越发纷乱如麻,脚步也因此有些错乱。
他不明白琉璃为何这时会提起星知,那个娇蛮难缠的蝾螈小少主,只是想起便会令他头疼。
成人礼那日,因着蝾螈首领降风在,星知才没有对他过多纠缠,仪式结束,也乖乖跟着父母回了太月古城。
当时的星知并不知鲛族继承者成人礼之后要来人族,更不知作为亲侍的自己也要一起前往,若是知道,必定会当场闹出许多事来。
自踏足陆地已两月有余,樊尔可以想象出星知得知真相后胡闹的样子。不过好在,自己不用面对那样的她。
立冬前一日,樊尔终于将嬴政母子俩居住的院舍修缮完整。
简兮看着修葺一新的院舍,对樊尔与琉璃再三感激。
“二位如此帮助我们母子,我眼下也无可报答之物。待日后良人来接我们母子,我定让他答谢你们的大恩。”
琉璃还未学会人族的人情世故,只能生硬应付几句,转移话题。
“我找了一些名家著作,今日带来几篇给政儿。”
说着,她戳戳樊尔的手臂,示意他拿出来。
嬴政立时眼巴巴凑到樊尔面前,仰头问他:“可是兵书?”
“不知。”
樊尔递给他一个麻布袋,当时是琉璃装进去的,他确实不知里面装的是兵家、道家、还是法家、儒家的著作。
琉璃在旁应他:“是儒家典学。”这是她昨日刚研读过的儒家著作中的《中庸》。
听到是儒家典学,嬴政有些失望,伸手慢吞吞接过。转而问琉璃:“为何不是兵家著作?”
“为何要是兵书?”琉璃不解:“你想日后做将军吗?”
“若不熟读诸兵书,将来何以平定这乱世!”
嬴政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否回归秦国,倘若有那么一日,他定要亲自用自己的双手结束这纷争不断的乱世。
第012章 原是真的
“据我目前所知,儒家学派很受追捧,你怎知儒家学术不能平定这乱世?”
琉璃地质问,嬴政没有答案,对于未可知的东西,他无法预测。但父亲曾说过,唯能令天下归一的办法是,对外用兵攻下他国领地,对内用严法约束万千黔首,国家有秩序才可安稳长远,才能有千秋万代的盛世。
现在的他还不太明白那些话的具体意思,但他记住了兵与法的重要。
见他迟迟不愿回应,琉璃拍拍他单薄的肩头,佯装严肃:“你既已决定要跟我学剑术与学术,就要遵从我的安排。”
嬴政面无表情点头,没有再反驳,抱着麻布袋,跟着琉璃走进侧屋。
屋内十分简朴,多出的一张奏案还是樊尔前些时日用多余木材帮他打造的。
琉璃拿过嬴政手里的麻布袋子,掏出里面几卷简策,展开《中庸》第一卷 放在奏案上。
嬴政放下那把连日来不离手的木剑,跪坐在奏案前,脊背挺直垂眸看过去,上面一部分复杂的文字他尚识不清。
清楚他还有许多文字不熟悉,琉璃弯身在他旁边跪坐下来。
通风的户牖半开,一阵风飘过,扬起她一缕发丝划过嬴政耳畔。
耳廓上一闪而过的冰凉发丝致使嬴政下意识抬头去看身旁人。
未有察觉的琉璃不明所以回看他:“怎么?”
“无事。”嬴政摇头,复又垂眸。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 ”
琉璃用莹白纤细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读给嬴政听。
嬴政听的认真,待她读完第一段之后,磕磕绊绊跟着读了一遍。
“此字读焉。”琉璃指尖落在最后那个看起来比较复杂的文字上,指正他。
“焉… … ”
嬴政呢喃念着,铭记于心。
院中新设土圭随着日头的迁移而变幻。
不知不觉间,天边已是红霞满天,落日稀薄金光穿过户牖笼罩在一大一小两人身上,有一种温馨宁静之感。
冬日傍晚的阳光没有温度,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在奏案前跪坐大半日的嬴政显出疲倦,不动声色搓搓冰凉的手,悄悄打了一个哈欠。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 … ”
“不对不对!”
就在琉璃读到第十四段落之时,嬴政凝重打断她。
“怎么了?”
嬴政指着上面的文字,十分不解:“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我觉得这句不对,时下乱世,君子理应有志向有抱负,游走诸国,寻找机会,不该安于所处之地,做以为该做之事。何谓不愿乎其外?若为有志男儿,就该要对这天下有非分之想。”
琉璃眼神复杂直视嬴政,对天下有非分之想,何其重的一句话,这哪里会是一个孩童该常常牢记于心的野心,她十分怀疑他是不是前世有什么未了的夙愿,以至于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执念。
以前阿婆说,人死后是会有灵魂转生的,如若执念过重,纵使忘却前世记忆,那份执念也是不会改变的。
起初,嬴政想要学剑术,她以为他那些平定天下之言只不过是出于生存艰难的赌气说辞,而今看来他是认真的,是真想要这天下。
“既是君子,就不该妄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小小年纪,怎可野心如此之大。”
琉璃的指责让嬴政眼神黯淡下去,他侧头看向户牖之外的晚霞,表情倔强而固执。
“我认为那没什么不对,自有记忆起,我父亲便是这邯郸城中的质子,而我是质子之子。父亲脾气很好,无论是任何人言语辱他,他都忍着,总是一副温和谦恭的样子,我不喜那样的他。如若是我,我定会反击回去。只是… … ”
他皱眉握拳,有些懊恼:“我的力量还是太弱了,就连反击都会引来嘲笑,被当做小孩子的幼稚行为。”
“父亲逃脱后,我只能被迫代父为质。你没做过质子,是无法理解那种感受的,我自出生便与父母一起经历那些。”
琉璃张开嘴,却说不出任何话,她确实无法感同身受。在这样的乱世里,她觉得每个人似乎都是痛苦的。
这一刻,她竟隐隐希望嬴政能如千年前那人一样成为这天下之主,结束数百年的战乱。经历过许多无奈,应是能给天下一个太平。
念头闪过,她又觉得荒唐,一个被遗落在敌国的弃子,又谈何容易。
嬴政抬手轻轻抓住琉璃的手指,眼巴巴望着她。
“我可否不读这《中庸》了?”
“不行!”琉璃严肃拒绝:“我读过什么,你就要读什么。纵使你不喜欢儒家观念,也要熟背所有儒家典籍,这是我教你剑术的条件。”
被拒绝,嬴政瞬间撅起嘴巴,颓然松开琉璃的手指,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继续跟着她读。
虽然《中庸》里有很多内容他还不懂,但他就是不喜欢其中对大道理的观念,他觉得上面每个文字上都透露着温和之感,就如同他的父亲那般,让他有种被欺负了,也要对人耐着性子讲理的错觉。
他还是更喜欢雷厉果敢的态度,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都应该直白表述出来。
不明嬴政心中所想的琉璃,见他走神不认真,凝眉提醒:“认真一点。”
嬴政收回思绪,不情不愿应答:“知道了。”
眼见着天色渐晚,琉璃看他也是实在没精神想学,于是起身嘱咐:“晚间把前面几卷复读几遍,明日会检查。”
“好… … ”
嬴政小脸顿时拉胯,生无可恋目送琉璃离开。而后拿起那把木剑,在院中枯树下把所学剑式一一施出,扬起片片枯叶。
今日一整天,琉璃都没有让他修习剑术,他觉得那些招式都生疏了。
走出院舍,琉璃嘱咐樊尔:“趁着天气还未彻底转冷,你明日抓紧修葺先前选好的那处弃院。”
“是… … ”
樊尔低声应下。
来给嬴政母子送吃食的常岳匆匆与两人擦肩而过。
琉璃本没多疑,可无意转头间却见那壮汉进了嬴政他们所在的院舍。她骤然停下脚步,拉住樊尔腰间的赤星。
“樊尔,方才那人进了嬴政他们的院子。”
樊尔闻声去看,只看到一片墨色衣角消失在院门后。
主仆二人立刻惊觉起来,放轻脚步返回。在门外眼神对视交流后,两人同时冲了进去,却见… … 那持剑壮汉正恭敬把一包吃食递给嬴政。
“???”
琉璃与樊尔均都满脸不解。
见到闯进来的他们,常岳立时拔出剑,戒备盯着他们。
“汝等何人?”
剑拔弩张之下,樊尔也同样拔出赤星,站到琉璃身前冷眼盯着常岳。
嬴政上前挡在双方中间,急声道:“这是误会… … ”
常岳每隔七日来一次,这是他第四次来,之前每次来都与琉璃、樊尔他们错过半个时辰,从未打过照面,今日乍一撞见免不了生出误会。
“瞧这误会的… … ”正在准备飧食的简兮擦着手匆忙走上前,给双方介绍:“这位是常岳,燕国太子的侍卫。这二位是琉璃与樊尔,楚国剑客,我们母子的恩人,亦是教授政儿剑术、学术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