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琉璃上前捡起那残卷,泛灰的根根竹简被麻绳串连起来,上面雕刻着人族文字。
“这是何物?”
“《六韬》其中一部分残卷,是兵书。”嬴政说起这个,双眼起了神采。
海渊阁内多是修习术法的典籍,甚少有兵书,琉璃好奇失笑问:“你看得懂吗?”
嬴政老实承认:“有些懂,有些不懂,父亲还未来得及教我,有许多文字我尚识不清。”
琉璃把灵力凝聚于双目,倒是能看得懂那上面的人族文字。
“以后我教你识字可好?”
嬴政用力点头,丹凤眼微弯:“谢谢姐姐。”
“既要跟着我修习剑术与学术,你需得唤我师父,亦或老师。”琉璃蹲下与他平视,耐心纠正。
嬴政脸上笑意僵住,张开嘴巴,却没能喊出一声师父,在他认知里,琉璃只是比他大一些的姐姐。倘若唤她师父亦或老师,那她岂不是成了与母亲同辈之人,他无法接受所谓的姐姐因此成为长辈。
暗自纠结片刻,他睁圆眼睛认真问:“我可以不叫你师父吗?”
以为他是小孩子别扭心性,琉璃低声轻笑,揉揉他的脑袋。
“好,等你以后脸皮厚些,再叫我师父也不迟。”
嬴政低头,抿唇任由她抚摸自己的脑袋。
今日简兮捕了四条鱼回来,进院便看见樊尔坐在椽下石块上用匕首削木头。
“恩人这是?”她不解。
樊尔头也没抬,面无表情回答:“做木剑。”
正在跟着琉璃识字的嬴政欣喜道:“母亲,这位阿兄是为我做的,姐姐答应了教我剑术。”
简兮打量着琉璃纤细的少女身姿,不敢置信道:“小恩人年纪轻轻竟也习得剑术。”
“幼时便开始修习剑术了。”琉璃这话倒是不假,她确实孩童时期便跟着三长老修习剑术。
“没想到小恩人看起来瘦瘦弱弱,也同男儿那般。”
简兮这一口一个‘小恩人’叫着,让琉璃甚觉别扭。
她活了三百多年,虽说鲛人成长缓慢,依照年龄对等,她外貌确实比对方年幼许多。可只要想到自己活得久,她就无法接受被才活了二十多年的简兮称呼为‘小恩人’。
“以后你唤我琉璃便是,不必称呼小恩人。”
“对了,他叫樊尔,是… … 我的师兄,我们师承同一位剑客。”
琉璃差点说漏嘴,把樊尔是自己亲侍的身份说出来。
简兮连连摆手,串连起来的鲤鱼鱼尾无规律乱晃,似是活过来似的。
“二位多次帮助我们母子,而今更是愿意教导政儿剑术,我又怎好对你们直呼其名。”
“无妨,称呼名字亲切些,恩人这两个字一出口总觉生疏许多。”
见琉璃始终坚持,简兮只好顺势应下,亲切唤了一声:“琉璃、樊尔。”
她提高手里的鱼,盛情邀请:“今日的鱼还算新鲜,二位留下一起用飧食可好?”
“多谢,不必。”樊尔拒绝,把木剑递给嬴政。
他的不苟言笑,让简兮略显窘态。
“这鱼真的还新鲜,我打捞上来没敢耽搁便赶了回来。时下天气渐冷,吃食不会那么快坏掉。”
“你误会了,我没有嫌弃这鱼。”樊尔表情缓和下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解释:“我们还有事,不便多留。”
琉璃悄悄推了樊尔一把,讪笑附和:“我们今日确实还有事,下次一定不辜负你的好意。”
简兮看得出来两人不是出于嫌弃,忙应道:“既是如此,那就不强留二位了。”
嬴政跟着琉璃走到院外,伸手拽住她的袖子。
“姐姐何时开始教我剑术?”
对上男童清澈眼眸,琉璃淡笑捏捏他的脸,用哄孩子语气商量:“明日可好?”
嬴政用力点头,“好,我等你。”说着,他转身跑回残院。
把残破房舍仔细端详一番,琉璃转身向前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她突然出声:“樊尔,我记得在无边城时,你最爱跟着建造部匠师们研究琼楼殿宇。自明日起,你把母子俩住的那院舍残破之处帮着修葺完整。”
听到这样的吩咐,樊尔垂于身侧双掌蜷缩成拳,凝眉侧目看琉璃,脸色冷峻非常。
“少主,你已答应教习那孩子剑术,为何连他住的院舍也要插手?你真是越来越不克制了!”
第010章 燕太子丹
“天气日渐转凉,那屋脊塌了不止一处,再不抓紧修缮,怕是冬日要挨冻的。既然决定帮助那孩子,何不帮到底?”
琉璃伸手握住樊尔腰间赤星,致使他停下脚步。
樊尔侧转头不看她,后槽牙紧咬,气闷至极。
两人对立站了许久,琉璃先示弱,握着剑柄轻晃几下,剑鞘与鞶革之上佩玉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我不是想要强硬命令你去做那些,如若你不愿,便花些钱币雇匠人去修缮。”
樊尔垂眸,目光落在那只细长白皙的手上。那对母子可怜,理应是能帮则帮,他只是看不得琉璃对那男童百般宠着。
等不到回应,琉璃松开赤星,转身向前走去,声音伴随着萧瑟秋风钻入樊尔耳中。
“自从踏足陆地,也见过不少人族,你我与那孩子接触最多,甚至于在城郊那样荒凉之地都会遇见他,你不觉得与那孩子颇为有缘?我知你今日不开心我的决定,可这邯郸城之大,我们偏生和那男童屡有交集,说不准他与千年之前的那人有同样命运也未可知。”
樊尔抬脚跟上,静默注视琉璃挺直的脊背,一阵疾风盘旋而过,扬起她一缕发丝,淡淡清香幽幽飘来。他眼睫轻颤,右手下意识握紧剑柄。
“看来你是真的不开心了… … ”前方琉璃轻声叹息。
樊尔快走两步,与她并行。终于开了口:“我是不开心少主惯着那孩子。”
“你也说他是孩子了,自然是要惯着些。”
琉璃语气略含笑意,幼时每每君母在君父跟前埋怨几个长老溺爱她,君父总会轻轻捏下她的鼻尖,说上一句:“孩子就是用来宠着惯着的。”
那男童本就不幸,她多顺着他些,总归会让他心里好受稍许。
樊尔清俊面容僵了僵,但内心又觉自己不该与一个孩子计较什么。琉璃是鲛族少主,几十年之后终将回归无边城,届时无论时局如何,都将与那男童再无瓜葛。
这样的想法让樊尔舒畅不少,“少主放心,你的吩咐我会照做。”
午后的日头偷偷隐匿在一片乌云之后,使得这片街巷更添荒凉,秋风裹挟片片落叶向着远方而去。
琉璃巡视街边破败院落,提议:“既然决定教习那孩子,不如我们也在这附近找一处无人居住的弃舍修缮修缮,住在同一片区域,也好有个照应。未来还长,一直住在传舍不妥。”
“好… … ”
樊尔这次没有再反驳,缓声应下。
琉璃悄悄打量樊尔一眼,她发觉他越来越别扭了。先前他拒绝简兮,借口有事,然则他们下午根本无事。
她知道樊尔是因不悦才找了那样的借口,也只好顺着他一起拒绝简兮。
以前樊尔从来不会这般别扭,琉璃也不知他这是怎么了,没有任何典籍可以告诉她答案。
城南主道街巷尽头,一座简奢院落建立在幽静密林之中。
庭院之内,一位身姿隽秀的少年单手叉腰,双眼目不转睛盯着左手简策,却未看进去分毫。枝头还未落败的枯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扰的他心头更是不安。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眉目清秀俊朗,还未长成的身体略显单薄。姬姓燕氏名丹,为燕国太子,同样在赵国为质。
自从秦公子异人逃出城去,嬴政下落不明,他便日日无法心安。
燕丹初来赵国时,公子异人对他多有照拂,他也常与嬴政一同玩耍学习。
上月初八是个晴朗天气,谁也没料到秦公子与那商贾早已预谋那晚逃出城去。
起初,燕丹以为嬴政母子也随秦公子成功逃了出去。
七日后,赵王颁布诏令,他才得知混乱之中,嬴政与母亲未能一起离开。
燕丹自燕国出发之前,燕王喜赐了他两名侍卫,这些时日,他命二人暗里去寻找嬴政母子,不知是不是母子俩在四处躲藏的缘故,一直无果。
今日,二人一早再次出去寻找,还未回来。
事发至今已一个半月,燕丹不免担心嬴政母子是不是早已出事丧命。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院外冲进来一人。
“太子!太子!人找到了!”名为常岳的侍卫冲了进来,慌乱中还不忘双掌虚于身前行礼。
“他们在哪?”燕丹几步到常岳面前,急切追问。
“城北… … ”
常岳把无意中在城北残院发现嬴政母子的经过简略叙述。
燕丹连日来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他放下简策,迫切道:“快带我去见他们。”
“太子不可!”
常岳大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时下赵王还未息怒,您若是就这么去见了他们,传到宫里去,怕是会伤了两国邦交。”
这话让燕丹止住步子,燕国弱小,此番君父送他来赵,便是为以示友好。若因他惹得赵王猜忌,让两国之间有了嫌隙,那他在赵为质的意义何在。
他面露难色,纠结良久,问:“他们而今过的如何?”
“不太好,我在院外偷偷观察了一炷香时间,他们生存困难,只能去城郊捕鱼吃。”
常岳本不想把真相告诉太子,可隐瞒不是堂堂男儿之举。
虽然猜得到母子俩可能会有不好的境遇,可此刻听常岳亲口说出来,燕丹心里越发自责,觉得愧对当初秦公子异人对他的帮助。
同为异国质子,对方当初就能坦然对他好,他却不能回之于他的妻儿。
平直的肩膀颓然垂下,燕丹直视常岳,苦着脸问他:“我此番若是不敢去见嬴政,是不是会显得很懦弱?”
“太子不懦弱,您这是为燕国着想。”
常岳这话不是为了安慰燕丹,作为燕国人,他就是这么想的。国家利益面前,一切都会显得微不足道。
燕丹垂眸盯着脚上布履,长长叹息一声。
“你每隔几日便买些吃食给嬴政母子送去,切记别被巡城军发现。”
“诺!”
常岳辑礼应下,匆匆去了东市买吃食。
傍晚时分,嬴政听到院外动静,好奇去看,却见是跟在燕丹身边的那个侍卫常岳。
常岳屈膝蹲下,五大三粗的他不会哄孩子,只能生硬解释:“太子不方便来看你,让我来给你们送吃食。”
经历那么多,嬴政明白燕丹为何不方便过来,他接下常岳递来的一包吃食,真诚道谢后转身回了院子。
次日天刚微亮,嬴政早早起来,洗脸漱口,甚至让母亲帮自己重新束发,为的便是等待琉璃的到来。
用过朝食后,他抱着木剑乖巧坐在堂前阼阶上,双掌托腮,静静凝望虚掩的院门。每每外面有声响,他就直起身子张望,而后又失望坐下继续等待。
日头高升,光线洒在他脸上,晕染了一层淡金色光辉。
不知过去多久,他腿都坐麻木了,琉璃与樊尔才出现,他因失望而撅起的嘴巴瞬间收起,丹凤眼弯成月牙。
急急起身跑到琉璃面前,仰头质问她:“你为何才来?”
琉璃递给他一块蔗糖,“抱歉,有事耽搁了。”她没好意思承认是睡过头。
嬴政把蔗糖放到嘴边舔了舔,久违的味道让他有些伤感,自从父亲离开,他已许久不曾吃过蔗糖。
凝视那块糖片刻,他郑重放进口中,满溢口腔的香甜驱散了心里那些伤感。
见他喜欢,琉璃把袋中仅剩的两块也递给他。
在石槽边清洗衣物的简兮见状,声音含笑感慨:“你真是比我这个做母亲的还惯着他。”
琉璃但笑不语,浮碧宫内除却樊尔,没有与她差不多大的鲛人,她几乎没见过比自己年幼的鲛童。面对境遇惨淡的嬴政,她总会下意识想要宠着他些。
吃完三块蔗糖,嬴政提着木剑走到琉璃跟前,眼巴巴瞅着她,那眼神似是在催促。
琉璃正在与樊尔勘察院落,低声商议该如何修缮这院舍。察觉到有只手拉住自己袖袍,她低头看向尚及自己臂弯的嬴政。
嬴政举起那把木剑,“你何时开始教习我剑术?”
“稍等… … ”
琉璃又嘱咐樊尔几句,牵起嬴政走向东墙之下,凝神仔细回想当初三长老是如何教导自己的。
她四十五岁开始跟着三长老修习剑术,那时年幼,年月又太过久远,都有些记不清初学剑术时的细节了。
嬴政默默瞅着她,半晌问:“你可是后悔了?”
“不是不是… … ”
琉璃活动着手臂,绕到嬴政身后调整他的站姿,而后用脚驱使他双脚向两边分开。双手分别握住嬴政左右手腕,教给他几个简单的刺、击以及防身动作,颇为有模有样。
樊尔余光无意中瞥见,不由侧头去看,禁不住无声失笑。那样的画面让他有种大孩子在教小孩子的错觉,虽然琉璃教地姿势是非常正确的。
三长老是个胡子花白的老者,而琉璃外表看起来最多只有人族十四五岁的模样,她皮肤白皙通透,长相虽有清冷加持,但五官还是稚嫩了些,实在不像一个剑术高超的剑客,更没有为人师表的稳重。
第011章 急于求成
琉璃无意间抬头瞧见樊尔那若有似无,疑是嘲笑地表情,面上不禁一热,暗暗凝聚一道灵力击向他肩头,用眼神无声提醒他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灵力无色无形,未曾修习术法的嬴政与简兮肉眼不可见。
同琉璃静默对视片刻,樊尔收敛笑意,恢复一贯冷峻面容。
相处三百多年,琉璃明白他笑意为何。为显庄重,她挺直肩膀,下巴微微后缩,端足了姿态,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稳重成熟些。
将衣物晾晒在简陋竹架上,简兮用布绢擦净手,捏着酸疼的肩膀弯身坐在了椽下阼阶。之前良人在身边,日常都有童仆照料,哪里用得着她做这些。
东边院墙之下,嬴政依照指示有模有样操练着不甚熟悉的招式,凝眉聚神,颇为认真。
简兮望着儿子欣慰浅笑,经历那些动荡,现在唯一让她庆幸的便是遇见琉璃与樊尔。先前她曾听良人说秦国与楚国有姻亲,她觉得政儿能得这两位楚国剑客的指点也算是一种机缘。
日头逐渐西斜,残院里因着嬴政脚下地动作黄土弥漫。
“姐姐,我这动作正确否?”他说着做了一个刺的动作。
琉璃上前,握住他的手腕快速有力的向前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