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之后,就在宫女怀了君王孩子的传言满天飞之际,燕国与赵国交恶,燕王为求庇护,主动将太子燕丹送到秦国为质。
琉璃听说燕丹即将入秦之事,不由感慨万千,当初邯郸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终究还是不如嬴政幸运。
没有掌权的嬴政纵使再憋屈,至少还是个君王,而燕丹时隔多年仍旧是质子,看来他的父亲也没有那么疼爱他。
春风缭绕,细雨如丝。
燕丹如期抵达咸阳。
城门入口一如既往热闹,没人会在意一位异国质子地到来。
琉璃嫌弃推开聒噪的星知,转头之际看到远处服车上的燕丹,才猛然想起今日是这位燕国太子入秦的日子。
燕丹也注意到了人群中那抹最夺目的窈窕身影,他抬手示意马夫停车,提衣跳下去,径直走了过去。
明同和常悦及时跟上去,帮太子挡开来往人群。
琉璃下意识后退几步,已至而立之年的燕丹是陌生的,她记忆中太子丹是清俊少年,不是而今这般蓄了胡须的男子。
刚入城便见到心心念念之人,燕丹十分欣喜,他唇角噙着笑意,脚下步子更快。行至琉璃面前时,他无措搓搓手,像个腼腆少年。
看到那熟悉地搓手动作,琉璃浅然而笑,原来那个少年并未改变,只是成熟了而已。
“燕丹,好久不见。”她主动打招呼。
燕丹仔细打量着她毫无变化的容颜,“多年不见,你还是跟当年一样,看起来仍旧是少女模样。”
“因为… … 我心态乐观,驻颜有术呀!”
玩笑话出口,琉璃瞅见他发间有一根银丝,不觉心生叹息。以前她总觉得生命漫长很无聊,然而此刻她却在燕丹身上看到生命短暂的可怕,她突然理解了万年前那些捕杀蝾螈族的术士,他们的行为固然可耻,但长生着实有吸引力。
燕丹尴尬摸摸鬓角的发丝,看向樊尔和星知主仆。
“我眼角都有细纹了,你们四人容貌竟然都没有任何变化,若不是我不信世间有神鬼,定会以为你们是下凡历练的神仙。”
琉璃讪讪摸摸鼻子,她和樊尔虽然不是下凡历练的神仙,但却是深海出来的历练者,燕丹算是说对一半。
星知瞪圆眼睛,围着燕丹转了一圈,惊叹:“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为何都有白发了?”
子霄扯住她的袖子拽了拽,用灵力传音,提醒她不要失言,也不要打击别人。
蝾螈三少主情商低这一点,琉璃早已习惯,她尴尬解释:“她不是说你老的意思… … ”
星知忙附和:“对对,你别误会,我只是… … 我的意思是你作为一国太子,事务繁忙,操心的事情多。”
“我明白。”燕丹淡笑,并未计较星知方才的失言。
又闲聊几句,琉璃提醒:“太子路途劳累,还是先去传舍歇息吧,养好精神,明日还要入宫面见君王。”
“好,日后再叙。”
燕丹抬起双臂虚于身前辑了一礼。
明同和常悦也抱拳辑礼。
樊尔和子霄紧跟其后回了一礼。
琉璃和星知只是颔首示意,作为族中少主,历来都是别人对她们行礼。
第098章 身份落差
翌日, 巍峨肃穆的议政殿上,众臣一如往常上奏家国要事,并未把一个异国质子当回事。
以往, 诸国之间大多是因谈判条件, 才会不得已交出一名王室子孙作为人质, 以此换取利益。可燕王这次却主动将亲生儿子送秦为质,放低姿态以求庇护, 不过燕国实力在诸国中算是最弱的,也不足为奇。况且,燕丹也不是头一回做质子, 年幼时他便被送到过赵国为质。
晨曦未至,燕丹依礼早早入宫面见秦王, 可却被晾在殿外,直至日头高升, 殿内议政结束,他才被请至入内。
清一色着玄衣的众臣位列两侧,个个面容严峻, 无人吭声。
燕丹挺直腰背, 郑重踏进大殿,他先是扫视诸臣, 最后把目光落在上首端坐的君王身上。
昔年,邯郸城中那个眼神纯澈的男童, 早已蜕变为雍容不凡的君王。深不可测的狭长丹凤眼,让人无法看透, 挺直的鼻梁拉进眉眼间距, 让那五官更加深邃,抿成一条线的薄唇让上首君王看起来比幼时冷漠许多。
止步在大殿中央, 燕丹凝望嬴政须臾,缓缓抬起双臂虚于身前,颔首行礼:“燕国,太子丹,见过秦王。”
面对年少时的玩伴,身份的落差让他语气有些生硬。今日之前,燕丹对于这场故人重逢是期待的,在殿外候着的两个时辰,那些期待一点点泯灭,直至走进议政殿,看到王位上气质威严的君王,他才肯面对自己与昔年好友的差距。
嬴政压下想要上扬的唇角,朗声道:“平身。”
“谢秦王。”
燕丹昂首挺胸,端着这副姿态是他最后的尊严。
“为以示友好,燕国愿赠秦两座城池。”说着,他双手奉上事先准备好的舆图。
吕不韦虚抬左手轻挥一下,示意候在远处的寺人去接下舆图。
寺人会意,低头小跑上前,从燕丹手上接过舆图。
嬴政正欲开口,却听吕不韦道:“燕王近来可好?”
“甚好。”
“… … … ”
“… … … ”
象征性你来我往寒暄两句,吕不韦最后总结陈词:“听闻,当年在邯郸燕太子与大王关系颇为不错。而今太子来了咸阳,尽管在大秦住下便是,有何需求也可直言。”
“相邦客气了。”
燕丹自然明白吕不韦只不过是客气两句,他若真提出一些需求,秦国方面定然不会搭理他这个上赶着做质子的燕人。
嬴政冷眼睨了吕不韦一眼,眉宇间浮现不悦。自从即位后,在邯郸为质的那些经历,几乎无人再提及。今日,他公然在这议政殿上当着众臣说出来,显然是故意而为。
感觉到来自后侧方的森冷视线,吕不韦并未回头理会。
众臣散去后,嬴政与燕丹这对昔日好友顿觉轻松不少。
年轻君王走下王位,主动走向立于中央的异国质子。
直到相对而立,燕丹才发现嬴政竟已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他微微仰头,低声浅笑:“一别十一年,我倒成了那个需要仰视之人。”
嬴政瞅着他嘴唇周围的胡须,下意识摸摸自己下巴,依照礼制,他还未到蓄胡须的年纪。
“你似乎也变了不少… … ”
“人总是会变的,你会长大,我也会变老… … ”说到这里,燕丹苦涩一笑,话锋一转:“说起来,琉璃和樊尔似乎还是当年初见模样,他们应该与我年龄相差无几,而今我发间有了白发,眼角有了细纹,他们二人看起来却要比你还年少。”
嬴政淡笑不语,关于这件事情,他也曾不止一次问过琉璃,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驻颜有术。人又不是神仙,就算再驻颜有术,也不可能十几年都没有丝毫改变。
两人踱步走出议政殿,漫无目的在冗长宽阔的甬道上走着。
几声感叹之后,燕丹突然问:“琉璃她… … 可有婚配,她和樊尔是不是… … ”
“不是!”嬴政淡漠否认:“他们只是师兄妹关系,她也没有婚配。”
燕丹粲然而笑,双目有了神采,“我至今也未娶正妻,她是否是在等我?”
关于这个问题,嬴政没有问过琉璃,但他觉得:“应该不是。”
“你怎知不是!”燕丹并不赞同他的观点,“这些年,我多次送她玉笄和发饰,她虽未回信,但也未拒绝那些东西。”
想到那个木匣子里的琳琅发饰玉笄,嬴政眼含同情,犹豫着是否要把真相告知他。
“昨日入城,我们恰巧遇见,她还嘱咐我早些回传舍歇息。她既是关心我的,又迟迟不愿婚配,不是在等我又是等谁?”
听到燕丹这又惊又喜,颇为自信的言语,嬴政眼神更加同情。倘若琉璃真的心仪他,又怎会屡次拒绝那些玉笄发饰,拒绝跟他回信,甚至这些年几乎没有提起过他。
有时候自信是好事,但在不该自信的地方自信过了头,就显得愚蠢又可怜。
侧头凝视着旁侧这个昔日好友,嬴政内心陷入纠结。说出真相,定会伤燕丹自尊心,可若不说,日后对方问起琉璃,一样会得知真相,说不准最后还会怀疑是他蓄意扣下那些东西的。
再三思忖,他清清嗓子,道:“你跟寡人去一个地方。”
燕丹不疑有他,跟着他拐上曲折游廊,向章台宫后殿而去。
两人前后走进君王寝殿,嬴政示意燕丹在外间等着,自己则快步走进内殿,不多时托着一个木匣子走了出来。
燕丹狐疑盯着木匣,“这是何物?”
嬴政将木匣子放在牗扇下的案几上,讪讪摸摸鼻子,解释:“那个,实则你误会了,她只是单纯不想嫁人而已,其实与你无关。你遣人送来的发饰玉笄,她当时并没有收下,而是嘱咐寡人遣人送还给你。”
“寡人当时年少,心智不成熟,认为把东西送还,恐会伤及你自尊,遂就全收在了这木匣子里,想着有朝一日找个机会,与你解释清楚。”
燕丹铁青脸色上满是难堪,他弯身蹲下打开木匣,里面琳琅物饰刺痛他的双眼。先前有多自信,此刻便有多狼狈,那些满溢心间的喜悦也顷刻烟消云散。
拿起一枚玉笄,他自嘲道:“这些年,你每次将新的发饰放进这木匣时,是不是都会嘲笑我的自不量力?”
“没有… … ”
“既然没有,你为何不早些向我言明?”燕丹声音突然高亢起来。
面对昔年好友的质疑,嬴政蹙眉,不由也提高了声线:“寡人说了,是因怕伤你自尊!”
这件事情,他初衷本是好意,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对方到了而立之年,仍旧会幼稚到在乎所谓的自尊心。在这乱世之中,若人人都固执在乎脸面自尊,那将会有数不清的人羞愤自杀。
燕丹大力合上木匣,失望感喟:“因为年少的羁绊,我以为纵使你贵为秦王,我们仍然可以如从前那般。十一年间,我改变的只是外貌,而你改变的却是那颗心。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看我笑话?”
听到这番话,嬴政更加失望,方才的纠结、担忧,哪里还有一国君王的样子。在得知燕王要将燕丹送来秦国为质时,他是替昔日好友难过的。在他二十年的生命里,除了父母,对他最重要的便是琉璃、樊尔和燕丹了,在邯郸那段艰难岁月里,他们对他来说可以算得上是救赎。
这世间,他最讨厌的身份便是质子,也从未想过幼时好友会受制于秦国。
在此之前,嬴政甚至想过将来绝不因任何恩怨为难燕丹,可他没想到的是对方会因曲解他的善意而恶意揣度。
“你若执意认为寡人是想看你笑话,寡人解释再多又有何用!燕丹,爱而不得并不是什么丢脸之事,你何时变得这般敏感多疑!”
正在气头上的燕丹哪里听得出那话里的真正意思,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嬴政在内涵笑话他。挥袖将木匣子扫到地上,他转身愤而离去。
春日和煦阳光洒进殿内,款式多样的发饰在光线下流光溢彩,有些刺眼。
单腿屈膝斜倚在殿脊上沐浴阳光的武庚,将殿内发生的一切全听了去。
当年,他离开殷都,随着恩人回到邯郸后不久,便见过这位燕国太子。说实话,生前他也没有多少情感经验,但就是能看出那位燕太子的心思,可能当时少年人心思太过明显了。
时隔十多年,依照人族年龄,燕太子这个年纪早就该娶妻生子的,也不知他为何能躲过父母的安排,迟迟没有娶妻。当然,也有可能他没娶妻,但生了子嗣,这种在王室也算很常见。
琉璃是鲛人,更是继承者,自然不可能与一个人族王室太子发生什么感情纠葛。
对于这件事情,武庚认为嬴政着实有些冤,当年只不过是善意不想让好友伤心,结果到头来却被认为别有用心。
若是两人同龄,还有可能是因为某种私心,可当时的嬴政还只是孩子,并没有对琉璃动心,没有理由留下那堆玉笄发饰以待日后用作嘲笑友人的把柄。
魂魄短叹一声,站起身飘落地面,看来这件事情还是要指望他才行。没想到千年之后,还要管人族这些小娃娃的事情。
听完武庚的叙述,琉璃面无表情摸向面颊。
“虽然… … 但是… … 若不是因为这次燕赵两国交恶,他和我可能此生都不会再相见,至今未娶妻应该不是因为我吧!”
武庚摇头,表示不清楚。
“这倒未明说,不过那燕太子似乎很生气,一心认为嬴… … 君王是蓄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