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想逃离——刀豆【完结】
时间:2024-06-28 14:42:29

  “妈,帮我们给牛喂水。”
  罗红英的声音又急又脆:“妈,院子里晒的粮食收一下,要下雨,来不及了!”
  几百斤粮食,铺开晒了一天,她一个人在那,用耙子推、用笤帚扫、用撮箕装,没人帮忙。辛苦弄进口袋里,又拼命一袋一袋挪进屋里。灰尘漫天,她累得头昏眼花,只是不行了。而老二看到她给大儿子家干活,接下来更要变本加厉地使唤她。
  她也没有七只手八只脚,哪能做得了这么多事?
  可是她没有下地耕田,在别人看来,就觉得她是个闲人,她没有干活。
  她是个老实人。
  老实胆怯了一辈子了,这样的苦楚,她不知道向谁去诉说。
  熊碧云头晕得厉害,打了一会猪草,便回家了。她坐在院子里,哄杨鑫,杨鑫饿得嗷嗷哭。
  杨鑫饿,她也饿。
  婆孙都饿。
  饿了一会,熊碧云决定去煮点吃的。
  这样不好,儿子媳妇不在家,自己偷偷一个人煮饭吃。她安慰自己:不是我想吃的,是鑫鑫饿了,我给她弄一点,孩子饿不得。
  她把杨鑫放到自己屋里的床上,走进厨房里,往锅里掺水,熬粥。
  她剥了半杯花生,在案板上剁细,等水开了,连米一起倒进锅里煮。
  她心里说:“鑫鑫要吃花生,不是我要吃。”
  火烧得旺,很快,奶白色的花生粥在锅里翻滚,香气四溢。粥快煮好了,她回屋子里看鑫鑫,杨鑫已经哭得嗓子都哑了,还尿了一裤子。
  熊碧云一边给她换裤子,一边哄:“不哭了哦,待会就给你喝花生粥,香香的,不哭了哦,鑫鑫不哭了。”
  她这边抱着杨鑫,却不知道儿媳妇突然回来了。
  二儿媳妇,岳桂华,干活干到一半,锄头坏了,回来换锄头,闻到厨房里有香气,进去一看,锅里煮着饭呢。
  她顿时猜到这是老太婆在开小灶。她走进熊碧云屋里,假装不明白问:“妈,这才下午,你煮啥饭啊?这么早煮晚饭?那点饭够谁吃啊?”
  熊碧云知道被儿媳妇看穿,尴尬得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她讪讪道:“不是,鑫鑫饿,一直哭,我说给她煮点花生粥,免得她一直闹。她一天没吃呢。”
  岳桂华没法说啥,只「哦」了一声,说:“那你们吃吧,我换个锄头,锄头坏了,我还要出去呢。你别忘了打猪草,晚上给牛喂水。我们今天要晚点回来。”
  熊碧云答应道:“哦……”
  岳桂华没说啥,便走了,然而熊碧云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了。
  她给杨鑫喂了一碗粥。
  吃着粥,杨鑫不哭了,她饥饿地伸手捧勺子,还想吃。熊碧云看她吃得香,心里也不由得欣慰起来,笑拍她屁股说:“没良心的哟,现在啥都管我要,等长大了就不要我咯。”
  杨鑫咿咿呀呀:“饭饭……”
  熊碧云也吃了一大碗花生粥。
  老的吃饱了,小的也吃饱了,熊碧云有了力气,背着杨鑫,去给牛喂水,顺便再放一会牛。
  黄昏的太阳暖烘烘的,熊碧云牵着牛走在坡上,背上背着咿咿呀呀叫唤的小奶娃。温暖,饱足,她有种短暂的满足和幸福。
  熊碧云知道,那件事被儿媳妇知道了,肯定要没完。果然。
  岳桂华当天就跟丈夫说:“我说你妈,天天趁咱们不在家,自己煮饭吃呢。啥意思啊?怪我们亏待她,没给她吃饱?天天是她自己在煮饭,爱煮多少煮多少,每次劝她吃饭她又谦虚,结果自己在家开小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儿子的亏待她呢。我白天看她,还煮的花生粥呢。家里就那么一点花生,还要留种子,我们都舍不得吃,她一个人偷偷煮着吃。她还跟杨鑫两个人吃呢。你妈吃就算了,你哥哥的孩子你妈给他们带,他们啥都不管,还吃我们的饭啊?”
  猴娃说:“哎呀,算了算了。”
  “她是我妈,别说这些了,她爱煮就煮吧,她又吃不了多少。”
  岳桂华说:“两个人,天天这么吃,吃得可不少啊。”
  她只看到一次,然而默认熊碧云天天趁他们不在家偷吃了。
  改日,猴娃见到罗红英,开玩笑:“你们家杨鑫,天天在我们家吃饭哟,要不要给我们秤点粮食。”
  罗红英听到这话,火不能更大了,面上不说,回头找到熊碧云:“妈,你别让鑫鑫在老二家吃饭了,免得人家跑我跟前来说,说我们家鑫鑫整天吃他们的饭。明明只是一顿两顿,说得跟天天在他家吃似的,哪有这样的事。你以后在家要是想一个人煮饭,你开我的门,在我厨房煮。反正你那有钥匙,米柜你也知道在哪。”
  她气不过道:“吃,吃,吃他一顿饭,还能把人吃穷了不成。”
  熊碧云听到这样的话,整个惶惶然不知所措。
  她知道肯定是二儿子家找大儿子家说话了,就因为一顿饭。
  再到吃饭,岳桂华劝她:“妈,你多吃点,吃饱。”
  熊碧云却更不好意思吃了。
  杨文修放假回家来,熊碧云便隐隐跟他抱怨。
  杨文修听她说这个,恼了。
  这天晚上,他刚回家来,正在灶上煮饭。听熊碧云说这事,他生气道:“你是个猪脑子?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我说了让你不要管他们的事,你自己不听怪得了谁?我跟你说,让你自己煮饭自己吃,不要把钱给他们用,你自己要给。几十岁的人了,饭都吃不饱,还好意思说。你给人家放牛煮饭喂猪,人家饭都不给你吃,你还替他操心。你就是活该。”
  熊碧云道:“他们也过得苦,能有啥办法……毕竟是一家人,能帮一点是一点。”
  杨文修道:“那你就去伺候他们吧,别问我,累死了不关我的事。”
  熊碧云求助无门。
  她想要的,并不是丈夫的斥骂,但杨文修对她,只有斥骂。
  杨文修回家来,买了两斤肉,炒了一个肉片,一个肉丝,煮了白米干饭。
  熊碧云说:“叫儿子媳妇一起来吃吧,好不容易炒点肉。”
  杨文修道:“你有几块肉给他们分,不叫。”
  熊碧云只得作罢。
  杨文修说:“把娃儿们叫来一起吃。”
  熊碧云连忙去了,去大儿子家,把金盼叫来,又去二儿子家,把金顾金望叫来。三个孙女,一听说要来爷爷屋里吃饭便欢欣雀跃,熊碧云把饭菜端上桌,摆好碗筷,祖孙五人开饭。
  晚上,熊碧云带着杨鑫睡觉。
  杨鑫每天跟着她,已经习惯了要跟婆婆睡,不肯跟她妈睡了,罗红英也没空照顾她。临睡前,熊碧云给杨鑫洗脸,洗脚,抹点润肤油,完了抱到自己床上。
  屋里摆着两张床,里面那一张比较小,是黑色的,底下铺着干稻草,棉絮床单。睡起来有点硬。
  外面大一点的红色床,垫的是弹簧床垫。
  黑色床是熊碧云睡的,红色床是杨文修睡的。他们夫妻二人一直是分床睡,分了几十年了。
第8章 老东西
  杨文修在家,熊碧云要松快一些。
  男人放假回来,夫妻俩就单独开火做饭。杨文修喜欢做吃食,他是讲究人,只吃精米细面。农村人煮饭,把那米啊面啊,菜啊的,搞在一起煮一大锅,大盆一盛,跟和猪食似的。杨文修有钱,清水煮白粥,煮得米香四溢。
  熊碧云也不干活了,牛也不管,猪也不喂,只抱着杨鑫玩耍,等着饭好了吃早饭。
  她抱着杨鑫到院子里摘香椿。
  院子里有两棵非常高大的香椿树,这会春天,正是香椿发芽的时候。香椿芽是红色的,非常鲜嫩,还带着晶莹的露珠。
  熊碧云不喜欢吃这个,觉得有股怪味,臭臭的,但杨文修喜欢。
  杨鑫在她怀里一跃一跃的,早上刚醒来,精神好着呢,见啥都要扑。熊碧云摘了一朵鲜红的香椿嫩芽给她玩,她就抱着爱不释手。熊碧云拦着她贪玩的小手:“乖乖,莫往嘴里吃,生的要吃坏肚子的,拿着耍就好了。”
  范大妈扛着锄头,打门前经过,笑道:“熊碧云,你咋没煮饭呢?一大早的这么悠闲。”
  熊碧云直起身,手拿着一把香椿,赧然笑:“他在煮呢。”
  范大妈道:“哎哟,你男人回来了啊?”
  熊碧云说:“昨天回来的。”
  范大妈说:“那正好,那你今天不去坡上吧?有空到我家去耍呀。”
  熊碧云说:“你在不在家啊?”
  范大妈笑嘻嘻说:“在的呀,我去地里锄会草,一会太阳出来了,我就回去了,你来嘛。”
  熊碧云说:“那也好,我想画个鞋样子,做双鞋,出门上山的时候穿。”
  范大妈说:“行行行,我给你找,我有呢。”
  熊碧云抱着杨鑫,拿着香椿回了屋子。杨文修正背对着她,在煤油炉子跟前搅粥,关小火。她伸手,有些怯怯地将香椿给他:“这个。”
  杨文修面无表情,也没声音。
  接过香椿,放在盆里,用水洗了一遍,他转身揭开灶台上的锅盖。锅里正有一点装了暖水瓶剩下的开水,香椿放在开水里一烫,捞出来,放在案板上细细地切碎了,用盐,糖,酱油,醋,油辣椒,调和了拌一拌,装在小盘子里。粥用小碗盛了两碗。
  早饭后,杨文修迈开两腿,坐在小凳子上,一手拿着皮鞋,一手拿着刷子,给他的皮鞋上油。
  收了鞋油膏和刷子回卧房,他开始梳头,换衣服。看着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熊碧云默默等着他整理仪容。他对着镜子,梳头梳了十几分钟,打了亮发油,脸上涂了润肤霜,完毕穿上灰色中山装。乌黑锃亮的皮鞋上脚,格子手帕叠一叠揣兜里,他干净光鲜地转过身来,瞥了一眼面前灰头土脸的熊碧云:“我去茶馆,你去不去?”
  熊碧云摇摇头:“算了,我还要带鑫鑫呢,再说,身上也不太舒服,最近头晕得很,走一会路就累。”
  杨文修不大悦:“天天都在说不舒服,让你去检查一下又不去。”
  熊碧云说:“也不是大毛病。”
  杨文修不爱多话:“那你就在家吧,我回来顺便给你带一副中药。”
  熊碧云说:“我待会去范家坐坐,画个鞋样子,想做双鞋。”
  “不是刚给你买了双皮鞋吗?”
  “天天要上山爬坡的,总不能穿皮鞋。”
  杨文修冷声说:“随便你。”提上他的烟杆,迤迤然出门去了。
  熊碧云怕丈夫,她跟杨文修,基本没有话说。两个儿子也没有话说。唯一的女儿跟她亲,但是出嫁了。
  她性子又内向老实,沉默寡言,唯一能说说话的,也就是范大妈了。
  范大妈虽然嘴碎话多,但是人热心肠。熊碧云在她家剪鞋样子,顺便聊会天。
  范大妈说她:“你也是,他给你买了皮鞋,你倒是拿出来穿呀,还费这辛苦做鞋子。你要布鞋让他给你买一双嘛。你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纳那鞋底子,一针一针的,多费劲啊。眼睛都瞅花了,手也疼。”
  熊碧云无奈说:“我说了的,我不要皮鞋,天天干活又穿不着,买双布鞋好穿,他不听,说「买那做啥」,又不值钱,不给买。非要买双皮鞋。几十块呢。”
  范大妈说:“你就是不会享福。”
  她笑说道:“你家男人,别的不说,你说他是个混账王八蛋。可人家会享福啊,人家就是过得比你好。吃好的穿好的,除了吃就是玩,有多少钱人家都舍得花,该享受的都享受了。不然咋说好人没好报呢?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你就是好人没好报。”
  她切近了,悄声问熊碧云:“他最近有没有打你啊?”
  熊碧云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摇道:“没有。”
  范大妈说:“可还骂你呢,对吧?”
  范大妈啐骂道:“老东西,早晚要死的,死了你就好过了。”
  骂完又说:“哎,他可是吃国家粮的,有退休金的。他要是死了,你就可以领他的退休金了。哎呀,那多好!你一个人,又不用受谁的气,又有钱拿,日子最好过了。那你这几十年也不算白受他的气,白挨他的打。”
  熊碧云默默没答。
  范大妈问:“他有心脏病的吧?肯定活不长,你身体比他好,肯定他先死,你至少多活他二十年,领他二十年的退休金。”
  熊碧云叹口气:“其实他现在脾气比以前好多了,放假回家来还给我煮饭。”
  范大妈唬道:“啥给你煮饭,他是给自己煮饭,顺便让你吃一口。你看他煮的不全是他自己爱吃的?他才不管你爱吃啥。你别自作多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说,你别心软他,看他给你买双鞋子,买件衣服,就觉得他对你多好呢。这老东西,他就是老了,感觉后半辈子没靠了,指望将来瘫痪在床,让你给他擦屎擦尿送终呢。就你老实人,才觉得他是真心改过。要是他以后真的瘫痪了,你就给他饭里倒一包老鼠药,别没出息的还真伺候他。傻子。”
  熊碧云摇头:“他现在真的好多了,将就也能过。你不晓得。他在家,我还有一口饭吃,他要是走了,我怕是连一口饭都没有了。”
  熊碧云说:“他死了,退休金春狗猴娃要争破头,哪里有我的份。”
  范大妈说:“哪有这话,本来就该是你的啊!他们兄弟得靠边站。”
  然而话说出来,范大妈一想,也觉得无奈。熊碧云一个老太婆,哪里争得过两个年轻力壮的儿子,更别说她性子本来就懦弱得很。
  范大妈想到那情景,生气说:“哎,你这两儿子也真是的,白养了,小时候那么疼他们。他们小的时候,你一个人带他们啊,又要上工,又要干自己地里的活,还要做那么多的家务。自己都舍不得吃饭,把饭留给他们吃,饿得路都走不动了。”
  她感叹道:“养儿子没用,付出了一辈子,到头来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只知道索取。我那两个儿子也是,成天只顾自己,你给他,就是应该的,他给你,一块钱都要跟你计较。”
  “带大了儿子带孙子,儿子孙子都是白眼狼。”范大妈感叹。
  她伸手揪了一把熊碧云怀里的杨鑫,掐她嫩脸:“白眼狼。”
  杨鑫钻在熊碧云怀里吃手手,叭叭叭的,吮得特别香,范大妈开玩笑说:“养她做啥,又享不了她的福,把她扔了算了。”
  熊碧云也笑,她很喜欢孙女,说:“女孩好,女孩心慈良,我家秀英就是个好孩子,善良心软,比她两个弟弟都要好。她要是不出嫁,我们娘儿俩也好过呢。”
  范大妈点头赞同说:“这倒是,女儿就是心地好,跟妈亲,晓得体会当妈的辛苦。”
  她笑嘻嘻地对杨鑫说:“你快长大哟,长大了保护婆婆,莫让你爷爷,你爸爸欺她。你可是婆婆养大的,你爷爷你爸妈都不要你,只有婆婆要你,以后长大了要孝顺你婆婆。”
  贫穷而无助的女人,希望永远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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