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想逃离——刀豆【完结】
时间:2024-06-28 14:42:29

  熊碧云愁苦中露出微笑。
  熊碧云说:“我最近老觉得头晕得很,出去一会,便看不到路,站都站不稳,也不晓得是咋了。”
  范大妈说:“这是咋回事?”
  熊碧云说:“不晓得是不是累的。老大老二他们,老让我给他们做事。我这几年身体又不好,又没力气,走几步路就腰酸腿疼,头又晕。每天让我给他们放牛,那牛老爱偷吃庄稼,它力气大,我拉又拉不住。昨天经过麦子地,它非要去吃麦子,我拽着绳想把它拽回来,结果它一犟,把我拽到地里去了,一跟头摔得我,半天爬不起来。”
  她伸出手,挽起袖子给范大妈看:“这就是昨天摔的。”
  整个右胳膊都摔青紫了,手臂破了一大片的皮,结了一层血痂。
  范大妈吓道:“哦哟!咋摔成这样了,你没有跟他们说啊?”
  熊碧云说:“没有。”
  她说:“鑫鑫也摔到了,我怕媳妇知道了不高兴。”
  她把杨鑫抱起来,小毛线帽子摘下,把鑫鑫后脑勺对着范大妈,头发拨开:“你看她头上这,是不是肿了一个大包呀?”
  范大妈一看,顿时也惊道:“呀,真是个大包呀,好像有血。你咋搞的呀?”
  熊碧云说:“我摔地上了,鑫鑫也摔出去了。”
  范大妈说:“哎哟,这也太不小心了。”
  熊碧云很惭愧,说:“人家说小孩子头上没骨头,不能摔,摔要摔坏的。我生怕她摔坏了。”
  范大妈说:“是的呀。”
  熊碧云说:“可是她也没哭,就是当时哭了一会。你说我要是真把她摔坏了,儿子媳妇会恨死我的。只盼没事就好了,你可不要告诉他们。不然要闹的,说我这么大个人,连个孩子都带不好。春狗他爸要打死我的。”
  范大妈说:“哎,你莫怕,她没哭,应该没事的,我拿点酒给她揉揉,早点散了,别让他们看见了。”
  熊碧云得了范大妈一番安慰,心里总算安了一些。
  她给杨鑫戴上帽子,离开范大妈家。
  杨鑫不哭不闹的,熊碧云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小孩子受疼了。
  抱着杨鑫去了大队小卖部,她从随身带的手绢里翻出五毛钱来,买了一瓶娃哈哈。她用吸管,将娃哈哈的封口戳了个洞,把奶瓶子塞到鑫鑫手里。这小丫头可聪明,拿到就知道是吃的,自己就抱着奶瓶咕咕咕喝了起来,喝得嘴上一圈白的奶渍。
  熊碧云看她喝得很欢,心里很满足,总算没有先前那么愧疚。
第9章 弱者
  熊碧云最近常常会想到死。
  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糟糕了,死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其实这几年过得不错,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死。上一次自杀还是在二十年前。自从两个儿子都结了婚,唯一的女儿秀英出嫁,她便越发感到孤独无助。强烈的痛苦无处诉说,她便又想到死。
  熊碧云至今一共自杀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二十五岁。
  杨文修打她。
  丈夫比她有文化,比她有本事,她不敢反抗,只能忍着,躲着,怕着。杨文修将她踹在了地上,先是猛甩巴掌,而后上了脚。手脚不够发泄了,又从柴火堆里找了一根黄荆棍子,足有三四公分粗,他拿在手上,就跟打牛似的,抽了她整整一个小时。
  三个孩子,像三只小狗似的,齐齐趴在窗子口,爸爸呀,妈妈呀,哇哇呀,哭得阵仗滔天。她疼得很啊,被打得满鼻子满脸血,骨头都要断了,不知道这痛苦要持续到啥时候。她受不了了。她拼尽全力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出家门,跑去村头的大水库,毫不犹豫,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
  自然是没死成,全村出动,将她从水里捞了上来。
  那年她二十五岁。大女儿秀英刚八岁,大儿子春狗五岁,小儿子猴娃才三岁。事后醒来,她其实有些后悔。她死了便死了,三个孩子没了娘要遭罪了,才这么大的小孩子,以后日子咋过。
  家里苦啊。
  杨文修在外县教书,一个月也回不来一次,挣的钱自己花了,也不给家里寄一分。她在村里,要种地,又要到大队上工挣工分,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把三个孩子锁在家里,让姐姐秀英带两个弟弟。可就是这样也难啊,一个人挣的工分供不过四张嘴吃。别人家里一天吃三顿饭,她带着孩子,只能一天吃两顿水光光的清汤饭。她把汤里的米都留给三个娃,自己喝汤,每天饿得打晃,两条腿都站不稳。就是这样,孩子还是天天喊饿。秀英年纪大,懂事一些,饿也会忍着,还会帮妈妈做事。但春狗和猴娃还很小,每天饿得伸长了脖子。一看到对面院子,他二爸家里开饭,两兄弟就趴到窗口去看,眼巴巴地望着。他二爸家条件好,是大队的队长,经常有干饭吃,有时候看到两个侄子可怜,就给他们端一碗,让他们两个分着吃。但他二妈不满意,一看到就要骂:“自己家都没有得吃,还给别人端饭吃!”并且骂熊碧云:“又不是乞讨的,你娃儿饿了,自个当妈的不给弄饭,整天到别人家里要饭吃?”天天骂春狗和猴娃――“乞讨要饭的!”
  熊碧云能咋办呢?只能含羞带愧地受着。
  这种事情,她是绝不敢告诉她那个残暴又好面子的丈夫的。
  只是忍,忍不下去了,她就冲去跳了水库。
  第二次她选择了喝农药。杨文修在家,发现了,紧急将她送到乡镇卫生站洗胃抢救。
  这次自杀给她带来了污名,因为村里人都知道了她爱闹自杀,又总是命大死不了。杨文修嘲讽她说:“懦弱的人,连死都死不利索,一辈子没出息的样。”
  杨文修说:“我要是自杀,我不会去跳水,也不会喝农药,还专门等别人来抢救。”
  他指着厨房那把猎枪――黑色的,铜管的猎枪,他问她:“你看到那把枪没有?我要是自杀,我直接将枪膛上满火药,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一枪毙命,这才叫干净利落。跳水喝药算啥?窝囊废才选这种死法。”
  那天晚上,熊碧云悄悄琢磨了那猎枪。
  摸到冰冷的枪身时,她感到了恐惧和颤抖,砂铁子弹穿过头颅,脑浆爆出来的画面让她直打哆嗦。她害怕,她确实不敢朝自己脑袋开枪。她是个胆小的女人。天知道啊!她连杀鸡都不敢!但她知道杨文修说的是真话!他能干出那种事儿!杨文修是个很刚烈的人。熊碧云见过他杀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血哗哗的,她都要晕过去了,他还很平常。他都不觉得疼吗?熊碧云觉得,他甚至敢杀人。
  熊碧云后来不敢自杀了。反而一看到那杆枪,她就害怕。她总怀疑杨文修哪天会突然用那把枪毙了她。她将那枪放到杂物间看不到的地方,并且将房门上了死锁。
  她怕死。
  怕死,也舍不得三个孩子。
  她是个母亲,再多的苦,为了孩子,也能撑下去。但而今,支撑她的力量渐渐倒塌了。
  女儿出嫁了。
  两个儿子,她也不爱了。
  儿子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只会斥责她,把她当牛马使唤,连骂她的话,都跟杨文修学得一模一样:“你这个木脑壳。”
  她不是木脑壳,她知冷知热,也晓得痛,只是无人在意。
  她的一颗心,无处托寄,只能放在杨鑫身上。然而杨鑫还是个奶娃娃,只会吃奶,啥都不懂。杨鑫要是有七八岁就好了,也能听懂她的话,也能陪着她。
  可惜。
  奶娃娃。
  要几十年才能长大。
  她感觉,自己已经活不了几十年了。
  她二十岁到四十岁的整个青年岁月,几乎都是在饥饿和劳作当中度过的。那些年提心吊胆,挨打受饿都没死,咬着牙熬过来了,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有饭吃了,日子能过了,再说死,咋想也不划算。这个念头,只是偶尔在她心里闪过。她只是太寂寞了。
  她想女儿秀英。
  以前不管再苦再累,有秀英在身边,秀英陪着她一起扛。她生病了,秀英给她煮饭,她受气了,秀英会安慰她保护她,替她说丈夫,骂弟弟,秀英是她的支柱。
  秀英嫁了,她的支柱也没了。
  她想秀英。
  她想啊想,盼了盼,盼了足两个月,秀英终于回娘家了。
  熊碧云高兴得不行,张罗着给女儿煮饭。她坐在灶门前烧火,秀英急忙抢过来,说:“妈,你去歇着,我来煮就是了。”
  熊碧云说:“你是客,难得回来一趟,哪能自己上灶煮饭呢。”
  秀英说:“啥客呀,这是我自己家,你是我妈。”
  熊碧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有点欣慰,这世上还是有人心疼她的。
  秀英烧火,熊碧云坐在旁边,母女俩一块说话。秀英拉着她的手,说:“妈,我想跟你说件事。”
  秀英说:“我想接你去我家住。”
  她低着头小声说:“我晓得你在家里过得不好,爸爸总是骂你,弟弟们又总让你干活。你身体不好,我又不在身边,你一个人咋过啊。我跟他说了,让你去我们家里住,我们养你,他答应的。妈,你不用担心,他是个好人,他啥都听我的。我跟他说我们家的事,他总是说你辛苦,让我把你接过去。去了,不要你干活,你好好养身体就是了。”
  熊碧云听了,又欢喜又不安,说:“那咋行,他也不是一个人,上面还有两个老人,你们又有两个孩子。”
  秀英说:“不相干的,他爸妈不跟我们一起住,跟他兄弟一起住。他们家房子大,十几间呢。而且,他是个木匠,他会手艺,天天出去外面挣钱,养得起你的。”
  熊碧云手足无措。
  秀英说:“我这次来,就是来接你过去的,吃了午饭咱们就一起回去。”
  熊碧云说:“说走就走啊,那鑫鑫咋办。”
  秀英说:“让大嫂她自己带吧。”
  饭桌上,秀英将要把她妈接走的事情,跟她爸,还有兄弟们说了。
  杨文修没反对。
  他也晓得,熊碧云跟两个儿子过不下去。她跟秀英感情深,秀英愿意孝敬她,把她接过去,那就接吧,接过去她也好过一点。
  但春狗猴娃兄弟坚决反对。
  两个儿子在这呢,老母亲却要去女儿家里住,那不是要让十里八乡的人戳他们兄弟脊梁骨,说他们不孝吗?兄弟俩丢不起这人。猴娃拍着胸脯说:“姐姐,妈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晓得你担心啥,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我有一口饭吃,就不会少她一口吃。现在家里又不是以前那样穷,虽然我们家条件不如你们家,但一个人的口粮总供得起。”
  他很信誓旦旦说:“大不了我养一个闲人嘛,又不是养不起。你放心,肯定不会让她饿肚子。”
  弟弟的话很刺耳。
  啥叫养个闲人?妈天天在家给他们干活,啥时候闲过了?妈是全家最操劳最辛苦的,在他们眼里,却是个闲人。弟弟的话,一听就不是好话。话都说成这样,连嘴上都要占便宜,还指望他们咋孝敬妈。
  秀英拉着脸,表情很难看。
  春狗则说:“姐姐,我们知道你想孝敬妈。只是那个家又不是你当家作主,人家上有老下有小。你愿意,人家家里的老人不愿意。哪有女儿出嫁了,娘家的妈还跟过去一起过日子的,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再说,你这样让爸爸和妈分开,也不像个样子。他们年纪大了,老两个在一块才有话说,少年的夫妻老来的伴。要不你把爸一块接过去,要不你两个都别接,免得人说闲话。你为啥只养妈不养爸爸?”
  秀英说:“爸爸有工资,他自己能照顾自己,爸爸你们养,我没事回来看看他。妈我来养。”
  春狗毛着脸来了一句:“哦?四五十岁的人了,还要离婚咯?”
  炒了一桌菜,一筷子没动,一家人为这事,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各自声音都激动地高了起来。春狗喝了两杯酒,说话像吵架。秀英和弟弟们争,争到最后,哭出来了,眼睛通红,两行眼泪珠子哗哗往下落,拿手不住地抹眼泪。
  春狗和猴娃看见他姐姐哭了,才都小了声,沉默下来。
  秀英扑在熊碧云怀里痛哭:“妈……”
  熊碧云没想到自己的事引起了全家人的争吵,她慌张地安慰秀英,拍着女儿的背:“没事,没事,我在哪住都可以,哪住都一样,你莫跟他们吵了。”
第10章 大山
  下了饭桌,杨文修把秀英叫到卧房里,私底下跟秀英说:“你愿意把你妈接过去,就接过去吧。”
  他说:“我也不指望你们孝顺。自己一个人有钱,想咋过咋过,也不指望你兄弟。你妈性子懦弱,跟他们一块过要吃亏,我跟她在一块,也过不下去。你把她接去,她要是能过得好一点也是好事。”
  秀英只是抹眼泪。
  杨文修说:“你那边家里也有老有小,压力也大。你把她接过去养,我一个月给你一百块钱,当她的生活费。她要吃啥你给她买,要是生病了,你带她看病。”
  她这父亲恶劣了一辈子,没想到老了,竟还能说出几句人话。秀英擦泪说道:“算了,你的钱也不多,我也没能在身边孝敬你,咋能让你拿钱。妈她花不了多少钱,我能负担的。”
  杨文修说:“你有这心意就够了,有空的时候多回来看看。你妈虽然不在,我还在,这也是你的家。你能负担归你能负担,我该给她的赡养费是我该给的。”
  秀英又是哭。
  杨文修说:“这件事不要告诉你弟弟他们,他们知道了我给你拿钱又要闹。我现在也没有钱,你也知道我,这些年有几个花几个,也没攒下钱。不过每月都发工资,不乱花,也出得起。来来回回的不方便,等过年的时候一起给你。”
  秀英道:“无所谓的,给不给都行,啥时候有了再说吧。”
  杨文修拍了板,两个儿子便无话可说了。
  秀英把熊碧云接过去了。
  女婿家确实条件要好一些,房子也大,伙食开得也比自家要好。亲家母亲家公见了她,笑眯眯的很关切,时常还叫她过去吃饭,拉着她聊家常。谈到她的事,亲家体贴宽慰说:“当在自己家一样的,随便住,住多久都行。”
  熊碧云头一次感受到了他人的关心。
  她很高兴,秀英对她关怀备至,女婿也不让她干活。远离丈夫和儿子,她过得很舒适。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她去屋后解手,忽然听到女婿和亲家母说话。女婿在茅房后面劈柴,亲家母也在。她耳朵灵敏,一下子就捕捉到对话里隐隐约约在说她。
  她的心顿时提起来了。
  她站在墙跟前,悄悄听,就听到亲家母说:“你老丈人说的每个月给她一百块钱?到现在也没见着影啊,怕是说的假话哦,他哪出得起那么多钱。”
  女婿说:“老问这个做啥呀?人家就是住一住,一天三顿饭,又吃不了多少。咱们还能指望他拿钱吗?”
  亲家母说:“哎,这不对啊,他可是说了的,要拿钱的。外人都说你拿了他的钱,一个月可是一百块。话说出来了,结果一分钱都没有,还要背这个名头。不拿就不拿,谁也不图他的,可他别说这个话啊。邻居们听见了,还说我们占人家便宜,看上她的钱了呢。其实呢,明明我们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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