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鑫一看要分别了,听他说送,有点慌了,连忙摇了摇头:“不用,我自己回,唐老师你也回吧。唐老师再见。”
“好,下学期见。”
“再见。”
杨鑫一直看着他背影远去,才踏上自己的路,往家去,刚走了几步,才想起来:班主任让她别走,说有事,让她在学校等着呢!她刚才见到唐老师,竟然脑子发昏,跟着唐老师回家了!
她一阵懊恼,赶紧往回走,快步跑学学校。天已经擦黑了,学校里已经一个人都看不到,操场教室全是空荡荡的,也不知道班主任还在不在。她直接到办公室去找,办公室热火朝天,好多老师坐在一块忙碌地批改试卷。杨鑫没找到班主任,刚要转身另找,背后一只手拍了拍她肩膀,丢给她一串钥匙:“赶紧先去,帮我把二楼右边的办公室门打开,我要把这些试卷搬二楼去批改,再找一批学生帮忙。”
“老师。”
杨鑫惊喜道:“你刚才说,是我的稿费到了吗?”
班主任忙着搬试卷上楼,笑:“我偏不告诉你,让你今晚睡不着觉。”
杨鑫听她这口气,肯定八九不离十了。
“是真的呀?”
第76章 过往
这是小学毕业的最后一天,杨鑫收到了儿童文学杂志的回信,告知所投稿件已被录用。同时寄来的包括一张两百元的汇款单还有一本儿童文学杂志。信件的地址显示是北京市朝阳区。
“谢谢老师!”
她拿着信,拿着汇款单和书,飞快地跑出校门。她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唐老师。唐老师你看,我多厉害啊!我是你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
她想得到唐老师的表扬。
如果唐老师夸她优秀,她就相信自己是优秀的。唐老师很高傲,不轻易夸人。
她跑过石桥,跑过街道,跑到中学校门口。她想进去,却发现那扇黑色的大铁门是锁着的,也没门卫值守。
她用力摇晃了两下门,没人来开门。
有点失望。
后退了几步,她站在街边,往下面的操场望去。依山的建筑,街道是高起来的,操场的地势比较低。这会学生们都放假了,有几个老师在操场上打篮球。
她看到了唐颂。
他在打篮球呢,穿着随意,宽松的白T恤,运动裤,没有比赛,只是在投篮玩。他球技不甚高明,然而脸上荡漾着笑容,一举一动都自在漂亮,好像一只优雅闲适的大猫。
杨鑫痴笑着回家了。
她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爷爷。
为了庆祝这件事,还有杨鑫小学毕业,爷爷决定带她去关山景区玩。几天后祖孙俩寻了个好天气,早早搭汽车到了关山。艳阳高照,山上却风大,一点也不感觉热。杨文修年纪大了,走路爱喘,杨鑫扶着他从山顶往山脚的平乐寺走,杨文修一路,又说了很多话。
他时常爱跟杨鑫说东说西的。讲自己小的时候或读书的事,又说哪哪年在这景区镇上教书,话里常提的有熊碧云。
“你婆婆死得早。”
杨鑫总听爷爷说她小时候的事。说她小时候是熊碧云在带,带到三岁,说她跟熊碧云特别亲。杨鑫听着,其实完全记不得。她记事差不多是在三岁以后了,三岁前的事大都模模糊糊。
“婆婆为啥死的啊?”
当她这样问,杨文修便叹气:“她笨,想不开。”
“有啥事想不开的啊?”
杨文修离奇地,跟她讲起了那一段往事,关于熊碧云,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和尚。
“她背叛了我。”
杨文修说:“哪个女人背叛丈夫,丈夫不生气。更别说她和那人来往了一年多,一直把我蒙在鼓里。要不是我发现了问起,她一辈子都不打算说。”
杨鑫头一次听到关于爷爷奶奶婚姻的这种内情,她还小,听这话有点臊得慌。她不想听这些,但杨文修需要听众。
她挽着杨文修的胳膊,低着头,脸发红。
风迎面而来。
“其实在那之前,我们的日子还能过。”
杨文修叹道:“虽然刚结婚时,我是有点嫌弃她。怎么可能不嫌。我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样苦出来的,拼命读书,想学文化,就是不想当文盲。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当文盲。可你婆婆是个文盲。结婚之前我不知道,她父母跟媒人撒了谎。结婚过了一年多,我才慢慢发现她不识字,一直欺骗我。”
杨鑫好奇说:“结婚之前怎么不知道呀?”
“从哪知道?以前不比现在。交通不发达,她回一趟娘家都要带干粮走三四天。什么都不了解,全靠媒人说。我那时候也挑,自己乡挑不到好的,便往远了挑。读书识字这种东西,又不是脸上长了颗痣,一眼能看到。我又不可能结个婚还出个试卷去考人家。”
爷爷说的也是。
杨文修说:“性子这东西,得相处久了,慢慢才能发现。结了婚,我才发现她人有点木讷,笨得出奇。而且她很多想法,我觉得不可理喻。孩子生病,她不带去看病,请人到家里来跳大神,孩子差点发高烧死了。幸亏我回家发现了,才把孩子带去医院打针。你秀英姑姑三岁时,她还想给孩子裹脚,说女孩子都要裹脚,我特别生气,和她大吵一架。我总觉得她不像受过教育的,慢慢相处才知道她的确没读过书,连名字都不会写。”
“我那时心高气傲,便越来越看不起她。那会二十几岁,脾气也暴躁,的确让她受了气。但那时候我们日子还能过,毕竟有两个孩子了,那时候你秀英姑姑、你爸爸都出生了。我想自己命不好,这辈子婚姻就这样,也认了。结果她却背着我和别的男人偷情。”
杨文修说:“我有文化,我读书,上进。我能文能武,一身本事,你去那年头打听打听,有什么事我没做过?凭什么要结这种婚?人的命就这,结这种婚我认了,凭还要受她背叛?我再嫌弃她,也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不为别的,只是做父亲、做丈夫的原则。她说那和尚强迫她,你信吗?我不信。他们来往是一年,不是一天。我看不起个性懦弱又没有原则的人,自己做的事却不肯承认。”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可挽回了。”
杨鑫不知道怎么接话。
“男人女人的事,你没经历,你不懂。”
杨文修说:“真话假话,你一听就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发现她撒谎吗?那件事被我知道后,有几年,他们还在来往。我猜想,那男的的确有强迫她,但有一半是她自己愿意的。夫妻聚少离多,这种事免不了。”
杨鑫小声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嘛。”
杨文修叹道:“是过去的事了,人都死了。”
杨鑫问:“爷爷,你想她吗?”
“不想。”
杨文修说:“她这种人,有什么好想的?我早就跟她分居了,只是住一个屋檐。她死了这几年,我舒心多了,一个人过自在。跟她一起过,三天两头,不够我上火的。虽然我讨厌她,不想跟她过。但站在她的角度想,自然还是活着好。毕竟受了这么多年苦,老来该享福的。”
一场感慨罢了。
说了些往事,话题又转移到了眼下。
杨文修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
杨鑫说:“担心我干嘛呀。”
“你爸爸妈妈不在家。”
杨文修说:“我这病,一旦有什么万一,我在想你怎么办。没了爷爷,谁来照顾你。你才十二岁,这么小,总不能没人管。”
杨鑫说:“你现在还好嘛。”
“而且我这病,你在身边,还能看护一下,替我找找医生。要是哪天你走了,爷爷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会呀?”
杨文修说:“你今年念初中,再过两三年上高中,很快又要上大学。以后就离得远了。”
杨鑫说:“如果我上高中,你就跟我去县城嘛。我上大学,你就跟我去读大学,反正爷爷你要陪着我。我一个人去别的地方害怕,而且我不想住校。到时候我去哪,你就在哪租个房子。”
杨文修说:“这样也行。我还蛮想去大城市看看,看你读大学。”
杨鑫说:“那咱们就说定了。我就怕万一钱不够,城里消费高。”
杨文修说:“不怕,总归会有办法的。”
杨文修估计那天山上吹了风,回到镇上,又生了一场病。
天天喝药。
整个暑假,杨鑫蹲在家里,哪里都没去。
其实她这一年,都几乎没有出过远门。
杨文修说:“好不容易放个假,去你外婆家玩吧。”
杨鑫摇摇头:“不想去,没什么好玩的。”
除了煮饭洗衣做家务,她每天去书店搜罗小说、杂志,整天看书,要么就是逗猫、钻在被窝写构思小说。姑婆来家里做客,笑着她:“放假了,去我家玩吧。我家那猫刚生了一窝小猫,小狗也生了一窝。”
杨鑫一直听姑婆说家里有猫,快生小崽了。她特别想去看姑婆家的猫崽和狗崽。然而还是忍住了,摇头说:“我不想去,我要在家看书呢。”
“看什么书。”
杨文修说:“去玩呗,整天闷在家多无聊。”
杨鑫说:“我还要给你熬药呢。”
“不用你熬,我自己会熬,你跟姑婆去玩吧。”
杨鑫死活不去。
“这孩子,总不出门。”邻居们都笑着说。
杨鑫不敢出门。
她不敢把杨文修独自留在家,怕发生那天晚上那种情况。她怕杨文修犯了病身边没人。怕自己走了,没人给他煮饭洗衣服。甚至连去两公里外的水井处洗衣服她都会害怕,不敢去,怕自己走远了爷爷会有事。她无时无刻不在害怕。
她已经习惯了半夜两点钟去他屋里关灯关电视,或者凌晨在睡梦中突然被喊醒,迅速爬起床来,给他翻抽屉找药,倒水,去附近叫医生。在他输完液的时候,帮他取下盐水瓶,拔针头。
第77章 初中
早上吃了饭,杨文修又说:“你洗了碗去前边,叫刘爷爷过来,帮我打个点滴。”
杨鑫正在擦桌子,有点不安:“还要打点滴啊,你昨天不是已经打完了吗?”
“让你去你就去。”
杨鑫不解说:“刘爷爷,哪个刘爷爷啊?不去找杨医生吗?”
平常来帮杨文修看病的都是杨医生,人挺靠谱的。杨文修说:“他收费贵得很,又不是多大的事,去叫你刘爷爷来。”
杨鑫当是哪个刘爷爷呢,结果是住在街对对面的邻居。这老头杨鑫一直认得,和邻居的老婶子是二婚,人长得瘦巴巴的,高个子,又驼背,性格有点古怪,平常不太说话。杨鑫到门头喊了一声,很快,他就提着药箱来了。
杨鑫讶异地看这老头坐在床边,给杨文修把脉、开药,最后挂上一只盐水瓶:“一会水输完了就叫我,我来给你拔针。”
杨文修笑说:“要得。还要一会,你先回去吧。”
杨鑫看他收拾药箱走了,好奇问杨文修:“刘爷爷是医生吗?他家不是开杂货店的吗?他也会治病呀?”
杨文修解释说:“他原来是走村的赤脚医生,医术还不错,吃他的药有效。”
“那杨医生,每次挂盐水,只管挂上,又不管拔针,弄得好麻烦。我最近吃他的药也不灵光,不晓咋回事。”
杨鑫也不懂这个。
“刘爷爷,那他怎么不行医,只开杂货店呀?”
杨文修说:“他在行医,偶尔给熟人看看,邻居嘛。”
杨文修对先前的杨医生不满意,改吃刘爷爷开的药,输液打针,也都叫刘爷爷来。一来二去的,倒也相熟了。邻里间常借个东西,放个钥匙。中间杨文修有次半夜突发心肌梗塞,也是找的他来打吊瓶。
杨文修看得开,天天生病,身体稍稍好一些,仍要去茶馆消闲,没事人似的。
杨鑫很害怕这样的生活。
每日提心吊胆,总怕爷爷出事。杨文修半年内两次突发心肌梗塞,一不留神就出事,平常也是小病不断。杨鑫很希望爸妈能回家来,她一个人承担不了这样的压力。她几次在电话里,和罗红英沟通,但都没有结果。罗红英夫妻推三阻四,不愿意回来。别说让他们回来照顾杨文修了,就是过年,他们也不愿意回家来,嫌车费贵。他们已经有四五年没在家过年了,总是这个理由。
这个夏天,杨鑫以乡镇第一名的成绩升入初中。
开学第一天,她就被班级任命为学习委员,数学课代表,并且作为学生代表,发表国旗下讲话。她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牛仔裤,扎着高马尾,持着演讲稿,站在话筒前,第一次当众用普通话发声。
“各位老师、同学们。”
她看着台下的师生,目光寻找唐颂的身影。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没有看到唐颂。
有点失望。
台下有一千多名师生。
虽然是新学校,一切都很陌生,但她习惯了在众人面前发言,展示自己的优秀,并不怯场。八百字的演讲稿,是她在头一天晚上写完的,内容差不多会背,基本不用看稿纸。她声音清透,普通话很标准,不像有的学生带地方口音。
发言结束后,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随着人流离开操场,杨鑫追上了她这学期的新班主任:“王老师,我刚才怎么没看到唐老师来呀?新学期大会,不是所有师生都要求到场的吗?”
“他呀?这种场合,他从来都不来参加。”
杨鑫好奇问:“为什么呀?”
“人家不想来呗。”
班主任说:“他才不来这种无聊的会。他是我们校长的宝贝,别说从来不开会了,人家连课都不上。初三差个数学老师,校长让他去顶一顶,他就是不去,校长都拿他没办法。平常开会也从来不到,换作别人都要记过,就他特殊。”
唐颂名为中学老师,其实很少能见到他。
他就代个音乐美术课,一周也没有几节课,没课的时候,基本不露面。学校任何大小活动,他都不参与。过了几天,杨鑫熟悉了环境,得知教室的宿舍在学生宿舍楼后的一幢小楼里,便悄悄去找他。
那是午饭时间,他掩着门,正在弹钢琴。
杨鑫敲了敲门:“唐老师。”
她羞涩又热情地面露微笑,双颊泛粉。
钢琴声戛然而止,唐颂过来拉开门,有些诧异,笑:“是你?你怎么来了。”
杨鑫紧张地绞手指:“你说过的,我需要帮助可以来找你。”
唐颂笑了:“你现在需要帮助吗?”
他示意她进门来,指着凳子:“坐吧。”然后把门往外大打开。
杨鑫留意到他这个举动,明白这是一个男女避嫌的信号,便低头假装不懂。唐颂问她:“要喝水吗?”给她倒了一杯水。
“有点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