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颂说:“那又不难,你只是条件不好,没机会接触那些。等你家里有钱了买个电脑,玩两天你就会了。人家城里的孩子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你初中才开始学英语,不也学得很好吗?他们拥有你没有的好出身好父母,你也拥有他们没有的聪明和经历。你比大多数人聪明,比大多人能吃苦,你不会比别人差的。”
杨鑫说:“可是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不知道怎么,突然流眼泪,揉着眼睛哭了:“我想长大,我怕错过了你,以后就再也遇不到比你更好的人了。”
唐颂笑:“怎么会呢,只要你自己优秀,你会遇到跟你一样优秀的人,你得到了那个环境里才能见到。”
杨鑫一抽一抽的,哭的止不住,唐颂拿了纸巾给她擦脸,又伸手拍她的头。杨鑫哭得打嗝:“唐老师,我不想吃苦,苦不好吃。我可不可以只要聪明不吃苦,不想吃苦。”
唐颂轻轻抚摸着她头发安慰:“谁都不想吃苦,可是人出身在这里,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也在吃苦。要不了几年就三十岁了,跟我一样年纪的人,孩子都七八岁了,我还没结婚。别人各有各的事业,我的事业就是在这小乡镇上当老师,这样活有什么意思呢?虚度光阴。我也在吃苦,除了苦尝不到别的味了。”
杨鑫听到唐老师也在吃苦,更伤心了。她吃苦,她喜欢的人也吃苦,她哭着说:“啥时候才能不吃苦啊?”
唐颂建议说:“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杨鑫抓着他的衣服哭:“下辈子我们一起投胎吧。”
唐颂笑说:“那不行,我得把这辈子过好。这辈子都过不好,谈什么下辈子呢?”
杨鑫哭说:“那我多吃一点苦,让你少吃一点。”
唐颂笑,拍拍她肩膀安慰:“嗯,别怕。”
唐颂这幅画,断断续续画了有几个月,一直没能完成。杨鑫因为天天不着家,杨文修不放心,来学校找她了,把她训了一顿,接下来几周一直没找到时间再去。她找唐颂道歉:“对不起,唐老师。我爷爷说我老在你那待着,给你添麻烦,怕你嫌我,不许我再去。我跟他解释了他不听,非说我给你捣乱。烦死人了。”
唐颂并不往心里去:“没事,他也是不放心你。你要实在没时间就算了,这样挺耽误你学习的,我也过意不去。”
杨鑫急了,生怕他不画自己了,改去画别人:“不会的,不会耽误我学习的。爷爷最近老爱管我,等过一阵他就忘了,到时候我再来找你画。”
唐颂说:“也行,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过了一个多月,爷爷不管她了,唐颂却又不在学校。听说他父亲生病要住院检查,他请假去成都了。接连好几个星期,杨鑫都没有看到他。他宿舍的门锁着。
什么检查要这么久啊?杨鑫送作业去办公室,听见老师们闲聊:“唐颂他父亲病危了,可能要不行了。”
“可怜咯。”一个老师说。
另一个老师说:“其实死了也好,这么个病,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活着也是受罪,还给儿子那么大的负担。伺候这么多年不容易了,当牛做马的,换做亲儿子都受不了,别说是个养子。”
学校都在传。唐老师家里可能真的出事了。
杨鑫等啊等,盼啊盼,不知不觉就到了期末。
唐颂还是没回来。
期末考试,杨鑫仍然是第一名。语数外,三门单科第一,总分第一,其中数学英语都是满分,语文作文扣了一分。
寒假,金盼回来了。
金盼已经十五岁了,在县城读高中,一个月回来一次。杨鑫见她变了样儿了,身材发育得圆润饱满,巴掌大的小脸儿,透着娇憨,一双大眼睛,薄刘海儿,剪了个齐肩小碎发。她跟杨鑫小的时候老打架,长大了倒懂事一些,知道当姐姐了。她用零花钱给杨鑫买了件衣裳,粉红色的毛衣,胸口有只白色小鹿。杨鑫站在镜子前,试穿了一下,还挺合身。
“你干嘛买这个颜色啊?我不喜欢粉红色。”
杨鑫说:“没有别的颜色吗?”
金盼说:“还有蓝色的,白色的,可我觉得粉红色好看呀。你穿粉红色的好看。”
“我穿粉红色不好看。你脸小,个子高,皮肤好,穿这个好看的。你试试这个牛仔裤。”
金盼给她找了条牛仔裤。裤子腿窄窄的,绷着她两条笔直的细腿,上面穿着宽松的毛衣:“你坐着,我把头发再给你扎一下。我买了发卡和发圈。我在县城看到很多小姑娘把头发这样子扎起来,扎个小丸子,再别个发卡,可好看了。”
金盼热衷于给妹妹打扮。
别人都说她长得好看,但她觉得自己不好看,很羡慕妹妹的长相。她老觉得自己下巴太尖了,五官明明就很端正,不晓得怎么回事,长在她脸上,就显得傻乎乎的,一点都不聪明。杨鑫是鹅蛋脸,脸颊有点肉的,但模样就是一看就很聪明的。金盼对着镜子给她扎头发,说:“我觉得你长得很像那个,一个日本的女明星,你知道吗?叫深田恭子。”
杨鑫说:“我又不是日本人。”
“都是亚洲人呀,日本人也是黄皮肤的。”
金盼说:“我们有个男老师,可喜欢她了,整天上课都在那说,还给我们放她的电视剧《下妻物语》。”
杨鑫没看到日本电影,不晓得长啥样。
金盼说:“我长得像妈妈,你长得像爸爸,所以你比我好看。人家都说爸爸长得好看。他去打工,厂里老板娘都夸他好看。”
杨鑫其实记不清她爸妈长得啥样子。金盼比她大,跟爸妈相处久,记事比她多一些,跟爸妈的感情也更深。杨鑫其实有点嫉妒。
金盼想学自行车。
她从一个同学那借了一辆小自行车,到街上去练习,拉着杨鑫帮忙,给她扶车后座。杨鑫听她讲高中生活,上课打瞌睡,啥都听不懂,下课就跑去买零食,一放学就奔食堂。食堂的饭菜好吃,香得不得了:“等你上了高中就知道了。”
金盼从小都是这么憨憨的。她学习不好,但也不跟坏学生瞎混,脑子里只除了吃就是一滩浆糊。说了一堆,她又抱怨:“哎,我不想念书了。”
杨鑫给她扶着自行车后座,让她蹬着脚踏板慢慢上路:“为啥呀?”
金盼说:“我学不懂,上高中也是浪费钱,上了两年,啥都没学到。”
杨鑫说:“爷爷不会准你退学的。”
金盼说:“我就是不敢跟爷爷说,怕他骂我。其实我上次打电话跟爸爸妈妈说了,爸爸妈妈说随我,我不想念就算了,反正也学不懂。可爷爷,他非要逼我念。我就算接着念也只能考大专,他们都说考上大专没用,还是去厂里打工。”
杨鑫也不懂那些,但是从小杨文修就告诉她读书的重要性,她觉得退学不好。
“读了总比不读强嘛。”
金盼说:“大专读下来,也要好几万呢,我学习不好,花那个钱没意思。爸爸妈妈也是这样觉得。你成绩好,以后你考上好大学还要花钱呢。要是我们两个都读大学,爸爸妈妈供不起了。反正我不想念书了,我想跟爸妈出去外面打工。”
寒假里,金盼试探杨文修,想退学出去打工的意思,被杨文修骂一顿,到开学,还是老老实实读书去了。
杨鑫也开学返校。
她去找唐老师,经过一个寒假,唐老师还是没返校。办公室老师们又在议论:“唐颂的父亲过年间去世了。”
“去世了啊?”
“就是初九那天。”
“哎,这年都没过好,全在折腾病人了。”
“那他今年要辞职吗?”
“他不是早就想辞职?要不是为了他父亲,肯定早就辞了。听说他想去国外进修。”
一个女老师笑:“哎哟,唐颂要是走了,我们学校少一个名人了。哎,你们知道吗?咱们乡下人不关心不知道,其实他在艺术圈子里挺有名的。我有个亲戚在北京,嫁了个老公是那圈子的,人家都听过他的名字。咱们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人便开玩笑:“咱们这小庙,哪容得了这尊大佛,人家就要拍翅膀飞了。”
“浅水养不了大鱼,只能养咱们这群小虾米。我们可不伤心,校长要伤心了。”
一个女老师笑说:“哎,你们这群妇女,平常不是很喜欢人家吗?见了人家就要开玩笑献殷勤,那个目露精光。啧啧啧,恨不得扑上去把人家坐扁。结果背地里嘛又见不得人好,说这种风凉话。”
女老师们私下聊天很开放,全都哄笑了,办公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我们可是结了婚的,哪敢扑他啊,你说小梁还差不多,小梁是未婚呀。”
被开玩笑的梁老师便羞得满脸通红。
“小梁,你要不试试去追他。人唐老师这么俊秀,追上了可是你的福气哟。”
众人七嘴八舌。
“哎,他今年二十六七了吧?都多大了还不结婚啊,你们说他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啊?女朋友也不交。”
“人家追求不一样,一般女的他哪能看得起呀。又要长得漂亮,又要有学历有才华。咱们这种地方哪可能找得到。”
“他年纪还挺小的其实,大学毕业的,上了这么多年班了才二十六。”
“人家十九岁就大学毕业了。”
“十九岁啊?”
众人再度感叹一把。不吹不贬,人家是真厉害啊。
第81章 去世
见不到唐颂,日子无聊,很快又到了周末。
杨文修日常的活动就是打牌,吃了早饭便收拾出门,站在卧房门口交代杨鑫:“锅碗我刷了,剩下你自己的碗自己刷。真是的,一顿早饭吃这么久。你上午要没事把厨房里那堆胡萝卜洗了。你姑婆拿了两块腊排骨,晚上等我回来炖排骨。”
杨鑫在看电视,早饭吃了一个小时还没吃完。她眼睛盯着屏幕,连连答应说:“哦、哦。”
“少看点电视。”
杨文修说:“烧点热水把衣服也洗了,排骨也先取下来煮一煮。”
杨鑫说:“哦,好。”
“记得烧热水。这么冷,冷水洗衣服要生冻疮。”
“好。”
到九点多,杨鑫关了电视,跑到厨房去刷碗。
冬天还没过完,自来水特冷,她扫完地,看了看厨房角落里的一小堆胡萝卜,心说:好冷啊,下午再洗吧!
跑到卧室去,把脏衣服全都找出来,用洗衣粉泡在大盆里。杨文修让她烧热水,但她懒,刚换了衣服,不想碰锅灶,弄得一身灰。结果水果然是冷的厉害,洗了两分钟,手都冻僵了。她弄了一盆炭火放在卧室,打开电视,洗完一件衣服就跑到卧室烤一会手。
到十点多,终于把衣服洗完了,拧干晾起来。
中午煮了点面条。杨文修打牌不回家,在外面吃饭。下午,她拿出小本子来,趴在桌子上捣鼓写小说。她那本大作暂时搁浅了,因为想不到情节,就像她对唐颂一样没有后续。
她听从唐颂的建议换了个题材,写了一篇武侠,模仿今古传奇杂志上的武侠文的风格。写完了,她十分得意,兴冲冲地想投稿,结果一看要求,短篇不得超过一万字,长篇连载则要十万字以上。她刚好写了个不尴不尬的五万字结局。一阵抓耳挠腮,想删一些吧,又删不动,想再写长一点,也没法增,誊抄工作量太大,只得搁在墙角书箱子上落灰。
她看了莫言的《丰乳肥臀》,还有贾平凹等作者,脑洞大开,模仿人家的风格也写了一篇「粗俗不堪」的小说,大概是写村某个寡妇和邻居男的偷情,里面对话和吵架的戏码不自觉地代入了当年她妈在村口和人大骂三百回合的情节,连台词都借用了她妈的话。里面粗俗的段子,她写得鬼鬼祟祟,生怕被人发现,写完了暗戳戳投稿给《小说月报》。还怕第一次投稿,人家编辑不认识她的名字不理她,故意写自己的笔名叫莫言。完成了这件事,她心里有点隐隐的得意。然后把那粗话连篇、不堪入目的底稿给烧掉了。
可惜等了半个月,没人理她,估计是看出她是个假货。她心里又感觉怪丢人的。唐老师要知道她写这种东西,得怎么看待她啊。一定会觉得她内心肮脏龌龊。这还是个姑娘吗!还是个未成年小孩呢,竟然写这种下流东西。她没脸见他了!
爱情和粗俗,在写作过程中能带给她一种隐秘的刺激和快乐。她突然感觉很羞耻了,赶紧跑到邮局去问,结果邮局的办事员告诉她,信还没寄出去呢!
幸好没有寄出去!不然人家编辑看到她初中生的笔迹在草稿纸上写的一堆垃圾,还自称莫言,不得笑死。尽管人家不认识她,那也很丢脸啊!她吓得赶紧把信要回来,撕成碎片,撒进垃圾桶。
她还是想写唐颂。
不过不是唐老师了,而是唐颂这个人。
她把唐颂设定成她同班的同学,给他起了个好听的名字,作为她的男主角。然后她的男主角有着唐颂的脸,有些唐颂的眼睛、鼻子和嘴唇,有着唐颂的脾气和才华。他又好看又温柔,还会画油画,弹钢琴,是全校最优秀最好看的男生。所有女生都喜欢他,可他偏偏只钟情自己,把其他女生的心都伤透了呢。
她写得开心不已,把爷爷交代的事全忘了。傍晚杨文修回家来,看到墙角的胡萝卜还没洗,肉也没煮,唠唠叨叨地把她训斥个没完。最后也没炖肉,改为煮粥,调了点面糊煎肉夹饼。杨鑫忘了事,又看爷爷拉长了脸,表情阴沉沉的,也不敢说话,低头坐在灶前添柴生火。
杨文修不知是身体不舒服,还是生气,一晚上不说话,吃完饭便洗了脸进屋。杨鑫端了火盆过去,只见屋子里格外安静,黑漆漆的没开灯,也没开电视机,杨文修背对着门,站在茶几跟前喝药。
“我把火端过来了。”
杨文修说:“你端外屋去烤吧,我吃了药就睡了。”
杨鑫不安说:“你不看电视呀。”
他平常都要烤一会火,看一会电视才睡的。
“不看了。”
杨文修说:“你把碗洗一下吧,我有点头痛。”
杨鑫感觉他有点不对劲,忐忑答应说:“好。”
他上床的动作很迟缓。杨鑫站在门口,看他好半天才躺下去,声音苍老地说:“这床硬得很,睡上去好凉,我背疼得厉害,你帮我把电热毯打开一下。”
电热毯的开关有点远,杨鑫赶紧去打开:“要不要给你抱床被子呀?我床上有件多余的被子。”
“不用……”
杨文修缓缓说:“你盖吧,我开电热毯就行了。”
杨鑫看他闭上了眼睛,便去茶几前检查热水壶里有没有开水。开水还有大半瓶,明早不用添。她怕半夜进风,便把窗子关上,窗帘拉上。端着火盆出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床上,发现杨文修一动不动,呼吸声带着急促。
电视在杨文修屋里。杨文修睡觉了,她也没法看电视,怕吵。屋子里灯光很暗,十多瓦的小灯泡,光亮也不够看书。睡觉又太早了。洗了碗,她独自坐在屋里,低着脑袋,一个人烤了半夜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