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有点孤独。
杨文修生病了,她便孤独,心里空落落的。幸好小猫回来了,小灰灰喵喵叫着从门缝里挤进来,跳到她腿上,趴下来蜷缩成一团,头埋在肚子里呼呼大睡。
她摸着小猫的背,低下头亲它的小鼻子。
到了十点多,她决定睡觉了,把小猫放到床上,火盆端回厨房,洗漱完上床。
今夜不知怎么的,总睡不着。脑子里好多东西在盘旋萦绕着,一会是爷爷,一会是唐老师。唐老师的父亲去世了,他应该很伤心吧。他现在在哪、在做什么呢?他真的不再教书,不再留在学校了吗?爷爷今天不高兴了,她做错了事。爷爷好像身体还有点不舒服,可是他也没说哪里不舒服。她心里乱糟糟的,心想:我明天早点起来,给他煮早饭吧,这样兴许他就能高兴一点。
她拿过桌上的闹钟,看时间显示已经是十一点了。
她将闹钟的响铃时间设置到早上五点半。
只有六个小时了,她要抓紧时间睡觉!
她定了定神,将被子拉起来蒙到头顶。
小灰灰呼噜呼噜在被子里钻,钻过来趴在了她胸口上,像块猫饼,傲娇地眯着眼,下巴搭在她肩膀上。她抱住小灰灰,在温暖的呼噜声中,慢慢沉入睡眠。
梦里风很大。呼啸的北风刮过屋檐,掀动着瓦片粼粼作响,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尖利急促:“杨鑫!杨鑫!”也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她心慌意乱,挣扎着一遍又一遍答应,像被鬼怪附体了一般:“哎!哎!”那声音还是拼命在叫。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醒,只是梦里回应,并没张开嘴。
但那呼叫声近在咫尺,越来越清晰了。
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哐当」一声脆响,屋顶的瓦片被吹落在地。她猛然一下灵魂归位,眼睛睁开,就听到隔壁屋里杨文修在叫她:“杨鑫!杨鑫!”
不是在做梦!
那呼叫声比她之前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恐怖、急促,好像人被掐住了脖子,临死之前发出的求救哀鸣。她思维大乱,飞快地掀开被子,跳下床。呼叫声一直在持续,屋子里黑漆漆的,她手忙脚乱,甚至来不及拉开电灯。她身上穿着背心和短裤,来不及穿衣,也来不及找拖鞋,光脚踩在地上,直奔隔壁卧室。
卧室推开,是杨文修。
他自己打开了电灯。床上的被子掀开了,他一条腿伸到了床外,半边身体靠在床上,手指僵硬蜷曲,紧紧抓着床头柜,脸色变作煞白。他好像在试图下地,但身体已经完全不停使唤。
杨鑫吓住了!
在她冲进门的这一刻,杨文修已经失语了。
他仰着头,嘴唇哆嗦着,却没能发出声音。杨鑫恐惧颤抖地看着他,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杨文修以前发病都是能说话的,会指挥她怎么做,怎么找药怎么倒水怎么搀扶,而今他已经无法指挥。
杨文修半边身体悬在床上,她本能的反应就是想搀扶他。她冲上前,却发现自己太弱了,她的力气根本扶不动他。
药!药!
对,药,他需要药。她慌忙去翻抽屉找药。抽屉里有很多速效救心丸的小瓶子,却全是空的。她才想起,家里根本没有这个药了!杨文修之前在杨医生那买这个药,三百多一瓶,抵他半个月工资,里面却只有几颗。他嫌这药太贵了,吃不起,便没再找杨医生,而是找街对面的刘爷爷输液,说刘爷爷输液有效,收费不高。这种事杨鑫也不懂,他看什么医生吃什么药都是听他自己做主。
没有药!
怎么办……怎么办……她脑子里一团乱。找医生,对,找医生,她转身看杨文修,意外地发现他忽然转过了身。
他背对了她。
怎么了……没事了……她脑子里已经完全空了。然而下一秒,她的恐惧炸开了。她心惊胆战地看着杨文修埋着头,背弓了起来,手脚收起来,像虾子在开水锅里一样慢慢地蜷缩成一个C形。他一边收缩,一边抽搐。
她要吓疯掉了。
她赤着脚,飞快地冲出门。二月的寒风迎面吹来,刀子一样割着她赤裸的手臂。她感觉不到冷,眼泪却随风下来了。
医生,医生。
她想,应该去找杨医生的。杨医生那有速效救心丸,杨文修每次发病都是吃这个药,急救管用。但杨医生家住得远,离家有两公里,跑去了再跑回来太久了。刘爷爷就住在街对面。她没有法子了,冲到刘爷爷家铺子外面,发了疯似的拼命砸门:“开门!开门!有人在吗!”
“开门!开门!”
她一边大哭,一边砸门:“快开门啊!”
她哭的站不起来,跪倒在门外,拼命用拳头砸门,砸得砰砰响。
“开门!”
过了许久,里面终于有了动静,灯亮了。那看婶子在屋里问:“谁呀?干啥呀?”
她哑着声哭道:“我爷爷病了,他要不行了,求求你们快帮帮忙吧。”
里面没了声。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屋子里特别寂静,什么都听不到。她使劲砸门,里面再没人说话,门也迟迟不开。
“开门呀!”
她哭着使劲捶那木门:“救命!我爷爷真的不行了!”
门始终是不开。
绝望渐渐从心底蔓延到全身。
真的没用了。她心想,爷爷现在怎么样了?她出来这么久,他可能已经死了。她出门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行了,他是心肌梗塞,等不了这么久的。
没用了。
他要死了,神也救不回了,一切都完了。
要不要去找杨医生呢?她心想,可是杨医生那么远,找来也没用了。她一切思维都乱了,她赤着脚又飞快跑回家,想看看情况,能不能再想办法。
再找找药,看有没别的药。对,再找找……
她回到卧房里,发现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杨文修已经停止了抽搐。起初弯曲的身体已经伸直了,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不到挣扎,也听不到呼吸。他闭着眼,看起来很平静。她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了。像此刻的杨文修一样,诡异地平静。
兴许他好了,睡着了。
她祈求地想,他一定是睡着了。
她悄悄走到床边去,想探他的呼吸。
下一秒,杨文修又挣扎起来。
只是挣扎的幅度小了,更像是身体机能在自己动。他没有意识,也没有任何声音。她见过农村杀鸡,鸡被割破了喉咙,还会飞起来,满院子扑腾。鱼被开膛破肚,下油锅煎的时候,还会在油里蹦。
杨文修此时就是这样的。
她想:谁来救救我吧。她不想看到这一幕,不想看到他垂死挣扎,她宁愿他平平静静地睡着。谁来救救我吧,她眼泪再度出来了。她手捧着脸,不,不是救我,谁来救救他吧,谁来救救我爷爷。
她真希望这一刻,有人能将她带走。上帝或死神,谁来将她带走,她不想看到这一幕,她不想看着。
她颤抖着走到床边去,含泪握着他垂在床下的手:“爷爷。”
“你躺好。”
她哽咽着说:“我错了,我找不到医生了。”
“我该去找杨医生的,刘爷爷不给我开门,我只好回来了。”
“我要不要再去找杨医生啊。”
她没了主意了,只能哭:“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啊,我害怕,我怕你死了我不在身边,我要怎么办啊。”
杨文修平常总说他怕,怕死的时候儿女不在身边,杨鑫总说:我会在身边的呀。
她会在身边的呀。
她答应过他,临死的时候要陪在他身边,不能让他一个人死。人死的时候放眼望去,身边空无一人,那是多可怜啊。
她哭道:“我要陪着你,还是再去找医生啊。万一杨医生也不开门我怎么办呀。”
过去这十二年,每当她遇到了纠结的难题,总有杨文修帮她解决。此时她哭得汹涌,哭得崩溃了,杨文修却静静的一声不吭,再也不回答她了。
杨文修已经真正彻底地停止了挣扎。
她努力扶起她,让他靠在枕上。她捡起被子,给他盖着,怕他冷。她知道这样是徒劳无用,可是她不知道怎样才有用。
她打开窗子,让空气进来,也许空气流通一点他就能活过来呢?
她呆呆地坐在沙发,杨文修始终没活过来。
他不挣扎,她也就平静了。人总是要死的,杨文修常常这样说,他在五十岁的时候就自己给自己打了口棺材,后来嫌土葬不好,又把棺材卖了,改成火化,让女婿给他做了个骨灰盒。他自己请工匠给自己刻了碑,修好了陵。他跟儿子不亲,自己给自己安排好了一切身后事。那时候杨鑫才七八岁,每天跑去坟前看石匠刻碑,还跟石匠请教碑上的字。死亡对杨文修来说并不是一件可避讳的事,杨鑫从小受他的影响,也并不觉得死有什么。
她并不怕人死,只是怕看到他垂死挣扎。
死对杨文修来说,并不可怕,只是一个必定会到来的结局,他早就做好了一切安排和准备。但对杨鑫来说,这一刻,她终于被抛弃了。从今往后她在世上再没有亲人,再没有依靠,再没有人能疼她爱她了。最亲的人死了。
她发了一会呆,窗子外面有人在敲窗。
这大半夜,谁敲窗啊?
她又像见到救星了,赶紧去打开门。是邻居的王叔叔,问她:“出啥事了啊?”
杨鑫哭着说:“爷爷不行了。”
王叔叔进屋,来到床边,伸手在杨文修鼻端探了探,又到心脏位置摸了摸。
心跳已经停了。
王叔叔见人已经不行了,说:“要不你在这等着,我去找医生来。”
杨鑫点点头。
王叔叔出门去了。
杨鑫独自站在屋里,看着床上的杨文修,屋子里的空气也阴森森地凉起来了。
这世上有鬼吗?
她想起以前看好多鬼片,回家问杨文修。
“爷爷,人死了会变鬼吗?”
“当然会了。”
“人死了,有厉鬼,有恶鬼,好害怕啊。爷爷你死了会变厉鬼吗?”
“胡说。”
杨文修说:“爷爷怎么会变厉鬼。爷爷就算死了变成鬼,也是疼你爱你的爷爷。”
他抱着杨鑫在膝盖上,抚摸着她的小脑袋:“爷爷变成厉鬼,也不会伤害我的小孙孙的。你是爷爷最疼爱的小孙孙。”
王叔叔领着杨医生回来了。
杨医生弯腰探了探杨文修呼吸,又摸了摸心跳,鉴定了好一会,说:“没救了,打电话通知他儿女回来,准备后事吧。”
“他儿女在哪?”
医生问。
王叔叔说:“好像都在外面打工呢。”
王叔叔问杨鑫:“我家有电话,你知道你爸妈的电话吗?”
杨鑫说:“有,不过那个是房东的电话,爸妈没电话,只能打给房东。”
王叔叔轻拍了拍她肩膀安慰:“走吧,去我家打电话,通知你爸妈,让他们回来。”
杨鑫不愿意跟她父母说话,只是把电话号码告诉王叔叔,王叔叔拨通了电话。因为是半夜,那边迟迟没有人接电话。
铃声一直响。
始终没人接,王叔叔只好挂了:“可能再睡觉呢,等天亮些再打吧。”
杨鑫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王叔叔问:“你家还有什么亲戚吗?平日里关系比较近的?”
杨鑫此时此刻,只想起姑婆。杨文修经常邀姑婆来家吃饭,双方关系挺好的。她低头说:“刘家河的姑婆家,时常来。”
“他家有电话吗?你知道电话号码吗?”
杨鑫点头:“知道。”
王叔叔把话筒给她:“你自己来拨吧。”
“电话本在家,我回屋去拿。”
杨鑫站起来,回屋拿了电话本,拨通了姑婆家电话。
幸好,姑婆接电话了。
杨鑫的声音在话筒里很麻木:“姑婆,我爷爷过世了,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帮帮忙呀。”
话筒那头,姑婆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连连答应道:“好,好,我马上收拾了过来。”
杨鑫听到终于有人肯来了,却不是她的父母,而是姑婆。她有点感动,又有点想哭。
第82章 火化
大约在三点半,房东那边的电话终于打通了。
春狗夫妻得知了杨文修过世的消息,说会立刻买车票,大概两天后能到家。杨鑫坐在沙发上发呆,王叔叔安慰她说:“放心吧,你爸妈要回来了。你要不要在这睡一会?明天还上学呢。”
杨鑫低头说:“我不睡,我回自己家吧。”
她在别人家呆不习惯。
王叔叔看她光着脚,身上还穿着背心,露着膀子,怕她冻着:“你要不回去穿件衣服吧。这还是冬天呢,当心别感冒。”
杨鑫点点头:“好。”
她站在卧室门口,向屋里望去。杨文修的尸体静静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一般。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她总感觉像是在做梦。昨天晚上,爷爷还在厨房煮饭,还生气训斥她,才一夜,他就离开了。
她多希望这梦能醒,第二天什么都没变,她仍然开开心心地上学去。
不可能了。
明天,明天不知道怎么样呢。
小灰灰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了杨文修床上,在被子上卧着。杨鑫上前去把它抱起来,回到了自己卧室。脚踩在水泥地上冰凉,她打开灯,找到了拖鞋穿上,又从椅子上取了外套穿上,身上稍微暖个了一点。她坐在床上,心像一片寂静的死水。她无声无息,抱着小猫发呆。
王叔叔担心她一个人害怕,过来找她,让她去自己家坐,她不去,只想待这。
王叔叔也没法。
她想起小的时候,爷爷教她认字读书。每次受了委屈都是爷爷护她。她想吃什么爷爷给买,她想做什么爷爷都会支持她。她喜欢读书,从来没有人给她买过书,只有杨文修给她买过,只有爷爷是真正关心、支持她学习。
爷爷死了。
为什么刘医生不给开门呢?她心里想,也许是她刚才哭得太凶了,刘医生听见害怕了。杨文修以前跟她讲过一些事,很多医生是不愿意给要死的人看病的,一是有晦气,二是人死了,万一家属要闹,找医生的过失,后果就严重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谁关心别人呢。
她从凌晨三点一直坐,坐到四点多的时候,姑婆急匆匆赶来了。她以为会有人要痛哭的,实际没有。姑婆进门看了一下死人,就着急地问她:“给你爸妈打过电话了吗?”杨鑫说:“打过了。”姑婆便忙忙碌碌地开始料理这一切,先跟杨鑫的父母通了个电话。春狗委托姑婆先帮忙通知亲友,姑婆答应了,然后便跟杨鑫说:“你在家等着,我马上回村里去一趟,通知村里的亲戚,看丧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