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想逃离——刀豆【完结】
时间:2024-06-28 14:42:29

  “不过这孩子懂事。从上幼儿园成绩就是第一名,从来没考过第二。我们什么都没操心过,全是她自己。还有她爷爷。她爷爷死的时候我们都不在,就是她一个人在家,大半夜给我们打电话,我们才急忙往家赶。连送她爷爷去殡仪馆火化都是她一个人去的,我和她爸,还有她二叔一家都没去。”
  “真不容易。”
  “可不是。”
  罗红英说:“可有啥办法,我们打工在外,家里只剩他们爷孙。金盼在县城读高中,就她每天在家。”
  “她现在住哪呢?”
  “住她舅奶奶家呢。平常在学校读书就住校,偶尔放假,就去她舅奶奶家。”
  她爷爷死的那天发生了什么,罗红英不知道,没问。她做母亲的惭愧,没脸问。邻里亲戚们开玩笑似的问过几句,这孩子一句话也不说。罗红英讲了一阵,见杨鑫低着头一言不发,很是沉默。她背影安静又倔强,罗红英疑心她在哭,便笑扯她肩膀,窥她表情:“哭了?”
  杨鑫皱着眉:“什么呀?”
  罗红英笑了笑:“我还以为说你爷爷,你哭了呢。”
  罗红英其实是想逼她哭。罗红英知道这孩子跟自己不亲,从小被她爷爷养大,只跟她爷爷亲。然而她爷爷过世那时,罗红英和春狗赶回家送葬,却没从女儿脸上看到任何伤心。她爷爷下葬她一滴眼泪都没掉,一点表情都没有。她看着像毫无感情的人,谁也不知道她肚子里在想什么。罗红英其实有点怕这女儿。
  她才十二岁,聪明、懂事、坚毅的程度超过很多成年人。然而心肠冷硬感情麻木也超过了很多成年人。
  她的聪明、懂事、坚毅是从哪里来的,罗红英不知道。反正不是她和春狗教的,更加不是他们夫妻遗传。她好像从小就是这样的。三五岁就跟着她爷爷读书,学什么都快,什么道理说一遍就懂,从来不犯错。她小表哥带她去坡上放牛,教她说要是跟大人走散了,不要找,会迷路,要坐在原地等,等大人回来接她。他表哥追着牛满山跑,她就坐在大石头上乖乖地等。有一回表哥把她忘在了山上,天黑了才发现她没有回家,赶紧上山去找。她还在那大石头上坐着呢。深山里一个活人也没有,四野一片漆黑,大风把榉树、松树吹得哗哗作响,夹杂着猫头鹰的叫声和远处的狼嚎。她表哥一路心惊肉跳说吓死了吓死了,这么晚了孩子肯定丢了,结果她不但没丢,连哭都没哭,只是坐在大石头上,身上穿着短裤和小背心,对着山头东张西望,扯了小嗓子喊:“表哥!表哥!”
  她那会才五岁。
  她表哥是个教师,后来考进了区政府,做区委书记的秘书,乃是杨鑫家最厉害的亲戚了。杨鑫从小特受她表哥的宠,她表哥说这孩子不一般,将来定有大出息。
  “要她哭才难呢。”
  罗红英对了老乡玩笑说:“她三岁之后,我就没见过她哭。她是心如铁石的。我跟她爸死了她都不会哭。”
  大家都笑。
  一家四口在老乡家挤了一晚,第二天出门去赶公交。那时天色大亮了,杨鑫跟在罗红英身后走出院子。昨夜漆黑一片,直到此时她才看清楚自己所在地的环境。是在一条河边。河里的水呈黏稠的黑绿色,水边散落着垃圾,老远散发着臭气,污浊的粪池一般。这河是不流的,仿佛是人工渠,水是死水。她脚踩的这条小路,凹凸不平,遍布着碎石子。河边稀稀拉拉几棵玉米,也是丑陋不堪。
  两边的民房,皆是旧旧的。住的几乎都是外地人,口音南腔北调。杨鑫不小心踩到一块西瓜皮,差点滑倒。她注意看着脚下走路:“这怎么这么多垃圾呀?”
  罗红英说:“都是外地人呗,外地人不讲卫生。”
  “为什么呀?”
  “反正不是自己的地方,都是跟本地人租来的。落不了户,住一年半载就得搬,又没法长呆,谁管脏不脏,将就得了。”
  “全是流动人口。”
  罗红英说:“今天来明天走,收拾也收拾不干净。”
  “那多不好呀,这是人家的地方呀。”
  她心想:要是谁把我家乡弄成这样,我肯定讨厌死了。
  “人家本地人才不关心呢。”
  “人家钱赚到手,才不管你。人家租给你的全是破地方、破房子,每个月收你一大笔租金。一个月光收租金的钱都比咱们工资还高。他们收那么多钱都不搞卫生,鬼才给他们搞卫生呢。”
  “这叫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这房子要是我自己的嘛,我还乐意收拾收拾。有个狗窝蹲着总比没窝强。”
  她笑冲春狗挤了挤眼:“哎,咱们多赚点钱,等老了回咱们老家乡下,盖个两层小楼房,我准把门前屋后收拾的干干净净。这儿住的真是太脏了。”
  春狗眉开眼笑:“我是想回去的不行了。这打工没意思得很,住的又差又苦,还不如回去种两亩地,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要不是杨鑫读书,我早回去了。”
  金盼开心了起来:“咱们什么时候回家盖楼房呀?”
  春狗笑说:“至少还得要十年吧,等你妹妹读完大学。”
  “十年啊。”
  金盼说:“妹妹你赶紧读大学,读完大学咱们就回老家盖楼房。”
  杨鑫抬头望去,一片脏兮兮的、低矮的民房伫立在河岸之上。
  “他们本地人也住这儿么?”
  “住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太,本地的农民。土地也没啦,就靠收点房租。整天拾破烂啦,当清洁工啦,稍微条件好的早就搬走了。人家有好房子住,不跟咱们外地人搅一块。”
  杨鑫孩子气说:“换了我,宁愿不挣钱也不要把外地人招来,把家乡弄这么脏。”
  “谁不想挣钱呀。”
  “外地人想挣钱,人本地人也想挣钱。本地人租土地,建工厂,没有外地人,谁付给他们租金,谁给他们工厂打工。这边的农村到处都是小厂子,十个本地人八个是小老板。富得流油。”
  “他们做啥生意啊?”
  “也不是啥大生意,就是弄个小厂房,弄几台机器,雇几个人,生产那些小零件。人家不做全套加工的,好多都是做些小零件,特别简单,出口卖到国外去。你以为多复杂呢,特简单!”
  横七竖八的电线把天空割成一块一块的,垃圾横行,乌鸦乱飞,野猫野狗乱蹿。杨鑫有个毛病,见到猫狗就想摸一下,罗红英阻止她:“别乱摸,多脏呀!”
  杨鑫突然想起昨晚上冲她大喊的司机:“爸爸,侬行寺啥意思?”
  搞明白了「侬行寺」的意思,她一阵懊恼。
  侬行寺。
  你才行寺呢!
  昨天没闹明白就被人骂了,她感觉老不快。心想以后再见到这个人,我也用方言骂他:“你个瓜皮,X你仙人板板。”
  杨鑫闷闷的,不再开腔了,罗红英和春狗还在那你一言我一语地喋喋不休。
  “这些外地人真是邋遢得要命!自己门前都不收拾收拾!这一带住的全是些安徽人。这些安徽人,就是不爱干净。”
  “河南人全是小偷,全苏州的井盖都被他们偷了。”
  “东北人脾气坏死了!”
  “还是咱们四川人最好,老老实实不偷不抢。”
  春狗自夸了一句,招来了罗红英的嘲讽:“放屁,四川人最奸诈了,爱偷东西。”
  “胡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四川人奸诈了。”
  罗红英嗤嗤笑个不停:“你还有脸说,你去年去人家本地农民地里偷西瓜,偷了一麻袋,藏在床底下。丢我们四川人的脸。”
  “你这个婆娘,又说我了。你不是经常顺手牵羊,偷人家的茄子、香瓜来吃。你这个婆娘咋这么不要脸呢。”
  杨鑫心说:别谦虚了,你们两口子天生一对,都挺不要脸的。
第9章 河流
  他们在火车站附近乘坐公交。这一班公交有点挤,没有座位。一家人便站着。杨鑫有点晕车,但她不太在意。她好奇地透过车窗打量外面的风景。离开了外地人聚居区,苏州的城市还是相当漂亮的。道路四通八达,非常宽阔,路面干净平整,高楼大厦一片连接着一片。树木和乡村的树不一样。乡村的树是生机勃勃的,爱怎么长怎么长,充满了野性。高大茂密的树冠上常常缠绕着各种藤蔓,开满了野花。城里的树像儿童画儿上的那样老实矩矩,被人工修剪成圆的、方的,草坪也剪得特整齐。其实她更喜欢山野中那样随性生长的草木,看起来生命力更强一些。
  不过,确实是漂亮呀。
  是那种文明、秩序和现代化的漂亮。
  车越往郊区开去,道路越窄,房子越低矮破旧。杂乱的街道,坑坑洼洼的地面,五颜六色的廉价广告牌,劣质小商铺。密集的人流,堆得满满的往外溢的垃圾桶,一看也是农民工、外地人聚集区。春狗说这叫xx镇,杨鑫也没听清。他们下车,在这个地方转了另一趟公交。
  春狗夫妻所在的地方叫光福镇,在太湖边上,附近有很出名的苏绣之乡镇湖。并没有住在镇上,而是在光福镇下的某个村,叫长巷。已经完全可以算作农村了,一路看到很多农田和厂房。房屋也矮,没有什么高楼。不过环境比火车站附近要好多了,人少,面貌也挺干净。
  下车,又走了十几分钟路,钻进一小窄窄的小巷。苏州的天气似乎十分潮湿,巷子里长满了墨绿的青苔,顺着凹凸不平的墙根爬上水泥墙。村民自建的楼房,已经很老旧了,许多院子铁门都生锈长草,窗户的木条剥落了旧漆,被太阳晒得枯白。他们来到巷子尽头的一处小屋。
  春狗掏出钥匙:“这就是咱们住的地方。”
  杨鑫打量这个屋。在一个二层的小楼房后面,是间水泥构造的小瓦房。她从罗红英口中得知,这二层的小楼房属于房东,后面的这个小屋本来是房东堆放杂物的,被春狗夫妻租来了。屋子大概有十几平米,也是摆了两张床。细看不是床,是用砖头码起来的,上面放了一张板子,板子上放铺盖。一张是爸妈睡,一张是金盼睡。屋里没有家具,只有一张八仙桌子,又在吃饭,又在放杂物。有个电视,放在一个摇摇晃晃的小木桌子上。上面还放着一盘蚊香。某妇科医院的宣传杂志,性感美女穿着比基尼,封面上充斥着「无痛人流」「前列腺」「持久」「早泄」等字样。落了厚厚一层灰。
  门口有张小学生式的课桌。课桌上有个煤气灶,旁放了一只油腻腻的煤气罐。碗盘放在桌框里。筷子插在墙上的绿色塑料篓子。院子里放了有两辆自行车。
  因为罗红英只请了半天假,下午还要上班,春狗也要去工地。所以让金盼下午带妹妹玩,到处逛一逛。煮了个简单的面条当午饭,春狗夫妻便各自离家了。金盼一边急急忙忙洗碗,一边高兴地跟杨鑫说:“妹妹,告诉你,我养了一只猫,我们待会去菜市场买鱼,给小猫煮。”
  杨鑫一听到有猫,初来异地的不适顿时消散了:“猫在哪呀?”
  打扫了屋子,金盼带着妹妹去捉猫。她到房前屋后唤了几声,不一会儿那草丛里就跳出一只小三花猫。小猫才三个月大,非常温顺,任人抚摸,抱着人手抓挠轻咬,又活泼又调皮。杨鑫开心地捧着这小东西跟金盼去菜市场买鱼。
  菜市场有人卖那种小杂鱼,一指长,不能煮也不能烧,只能买回家炸炸鱼干。价格很便宜,一块钱可以买大半斤,金盼常买来喂猫。她们买了一块钱的鱼,回家洗了洗,放在锅里煮熟,就着一点剩米饭拌了给猫吃。小猫喜欢得喵喵直叫。吃了小鱼饭,金盼又提议把猫抱到河边去洗澡。
  苏州不愧是江南水乡,屋后就是河。不过水不太干净。因为附近有工厂排污,而且人畜粪便也排在里面,缺乏治理。她们找了个稍微干净一点的河段。
  洗完猫,金盼又带妹妹骑自行车去转。杨鑫记得在老家镇上时金盼就特想学自行车,放假还专门借同学的自行车来学,只是一直没学会。没想到来了苏州不到半年就骑得特别棒了。金盼载着妹妹骑到太湖岸上,指着一片绿油油长满野草的荒地说:“这一片都是太湖。以前这里有水,但是被填起来,全种上西瓜。前面就有西瓜地,爸爸一放假就带我们去买西瓜。五毛钱一斤。”
  杨鑫说:“我想看鱼,这边有鱼吗?”
  “当然有了,这边有好多水产养殖场。捕捞的时候我们就跑去看,鱼可大了。”
  “那边还有种莲藕的,好多的荷花呢。”
  “荷花可以摘么?”
  “可以,但最好不要让人看见。”
  杨鑫想去采荷花,结果到了一看荷塘太深,根本不敢靠近。又跑去看人家鱼塘。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既没见过荷塘,也没见过养鱼,看到鱼塘边没人,只有个生了锈的小破船。两姐妹便偷偷爬上去想划船。结果这船竟然没系缆绳,杨鑫刚一上去就开始往湖中间漂。金盼看见了,吓得赶紧叫唤:“妹妹上来!船没系绳,要跑了!”杨鑫慌得赶紧抓住金盼,立刻跳上岸,金盼急说有人来了有人来了,两个闻风丧胆地逃了。
  杨鑫小孩儿性,求金盼带她去太湖看西瓜。金盼遗憾说:“不行了,我明天也要上班,等周末咱们再去嘛。”
  杨鑫惊讶说:“你也上班呀?”
  金盼说:“对呀。”
  金盼才十五岁,没想到也在上班了。杨鑫以为她就是玩呢。
  “你上啥班呀?”
  “我跟妈妈在一个厂里,不在一个车间。”
  杨鑫说:“是做啥呀?”
  “就是那些嘛……塑料之类的。”
  金盼说:“明天我带你去看嘛,挺无聊的。哎,上班可累可烦了,我不想上班。”
  杨鑫说:“你觉得上班好还是上学好?”
  金盼说:“上学好,但我还是宁愿上班。”
  “为什么呀?”
  金盼说:“上学有零花钱,又不用干活,可自在了。可我啥都不会,上课也听不懂,每年还花那么多钱,又考不上大学,我觉得挺对不起爸妈的,他们那么辛苦。上班挣钱,自己吃啥买啥花自己的,没有心理压力。”
  杨鑫以为姐姐傻呢,书不读书非要来打工,没想到她其实也有这么多的想法。
  金盼高兴地说:“我们家就你一个读书啦,你可要争气呀。”
  杨鑫嘀咕说:“凭啥指着我一个呀。”
  “因为你聪明,成绩好呀。要是我有你一半聪明,我也愿意好好念,让爸妈高兴。”
  金盼说:“爸爸妈妈真的在外面很辛苦。以前我没有出来不知道,心里还怪他们不关心我,出来了才知道呢。妈妈每天要上十二个小时的班,经常还要加班,半个月轮一次夜班,回到家里还要煮饭洗衣服做家务。工厂里上班可累了,虽然是坐着吧不用站,可是一天12个小时,手一分钟都不能停,屁股挪都不能挪。吃饭还要看着机器。爸爸在工地上,天天晒,脸都晒脱皮了。爸爸以前很白的,你看他现在多黑。我和爸妈这辈子就注定了,你可不要跟我们一样。”
  杨鑫说:“这种话你们说了一百遍了。”
  “好嘛我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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