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杨鑫正打扫卫生,见影碟机上碟片乱放,落的全是灰,便一一拿出来整理。只拿到第一张,就感觉封面怪怪的,她将这碟片顺过来倒过去,拿远拿近看了半天,赫然才意识到这封面图片是一对男女。
她瞬间胸中一梗,有种强烈反胃的冲动。
屋子望一遍,桌子是灰,沙发是灰柜子上也是灰,臭袜子、脏衣服遍地生根,不晓得从哪个沙发缝里又会掏出娅丽和玉林的内衣。把碟片放回原位,杨鑫最后一丝打扫卫生的欲望也没了。
杨鑫不想回舅奶奶家。她的好朋友知道了,便邀请她去自己家玩。杨鑫这里待两天,那里待两天,自由倒是自由了,只是时常感觉寂寞,有种无家可归的惆怅。
她时常感觉寂寞、孤独,这种心情无人能够诉说,只能自己慢慢忍受、默默消化。她越来越不适应人多热闹的场合。越是喧嚣嘈杂,气氛快乐的情景她越觉得尴尬,不自在。因为她是格格不入的,那快乐热闹同她没有关系,她的心里也并没有高兴的感觉。然而必须装出假笑,以配合周围的气氛,这让她更加感觉疲惫和孤独。没事的时候她一个人到山上去走,躺在冰凉的草坡,面朝着天空,阳光直刺她的眼睛。风吹拂着身体,什么也不想,就这样躺上大半天。
她十二岁,她有时候会想要有人陪伴。寂寞的时候,她渴望有个人和她谈心。他长得高而且瘦,皮肤白,眉清目秀。他不擅长言语,也不说安慰的话,只是默默陪伴在她身边,在她孤独的时候给她拥抱。他是一个哥哥的形象,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像她曾经暗恋的那个人。
那是她的幻想。实际世界上并没有这样的男孩子,她也不想跟任何人谈恋爱。
人生好孤独啊,永远是一个人,没有同伴。
腊月的时候,她见到了白儿。
白儿,全名叫李白生。杨鑫回到舅奶奶家,发现家里又多了一个人。姑婆说:“你小表叔回来了,就是之前跟你说的白儿呀。”
白儿人如其名,的确长得很白,皮肤像十六岁的姑娘一样,白里透红。他个子不高,大概和玉林一样,一米七多一点。四川的小伙儿,普遍个子矮,但是很瘦,眉清目秀,非常干净。他没有玉林身上的长辈成人感,而是有点少年气,秀嫩得像个读书的男孩子。
杨鑫天天听舅奶奶念叨白儿。白儿好,白儿乖,白儿懂事,白儿聪明,白儿勤快,白儿孝顺。杨鑫觉得玉林表叔人挺好的呀,舅奶奶说:“玉林不行,玉林不如白儿。”哪里不如,舅奶奶说:“哪方面都不如。”杨鑫好奇死了,白儿到底啥样啊?
总算见到了。
白儿比玉林好看多了,受欢迎程度也比玉林高多了。他一回家,邻居家几个小堂妹都跑了过来,一声声叫:“白儿哥,白儿哥。”看得出他们感情很好。白儿给小堂妹们都带了礼物,发卡啦丝巾啦文具啦,小姑娘们高兴得不得了,纷纷争抢讨要。杨鑫站在一旁,有些腼腆地看着,舅奶奶说:“哎呀,这咋办,没有鑫鑫的。”
“你又不早说她在。”
白儿也看到了杨鑫在,说:“我就只买了娟娟和玲玲的,哪晓得多了一个人呀。”
他说话也不笑,不像玉林那样主动亲切。杨鑫赶紧说:“不用不用,我啥都不要。”
舅奶奶说:“回头让你表叔再给你买。”
杨鑫婉拒:“不用的。”
白儿穿着白T恤,从牛仔裤包包里掏出钱包,取了一张五十的票子递给杨鑫,似乎是觉得过意不去:“我也不知道你要啥,就没买。你拿着钱喜欢啥自己买。”
杨鑫脸有点红。又不是过年,平白无故拿啥钱呀。舅奶奶一个劲儿地叫她收下,说:“拿着吧拿着吧。你表叔给你的,这是见面礼。头一回见,拿着吧没事。”
杨鑫才不好意思接过。她脸红红地看着白儿,眼睛里露出羞涩的笑:“谢谢表叔。”
白儿的确比玉林大方多了。玉林嘴上和蔼可亲,但没给杨鑫买过礼物,也没拿钱。白儿却一伸手就给了她五十块钱。
舅奶奶替玉林解释,说:“他马上要成家了,有媳妇管着,手头不宽裕,你别怄他的气。白儿给你钱呢,也是该给的,你拿着就拿着,不要客气,也别多想。”
白儿没结婚,也没女朋友,所以花钱大方。杨鑫懂舅奶奶的意思:“我晓得。”
杨鑫揣着那五十块钱,对白儿的好感也无以复加,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后头。白儿去到洗衣台边上拿水管子冲脚,杨鑫帮他把拖鞋提过去,一口一个表叔地叫,跟他找话:“表叔,你之前在哪里打工呀?过完年还出去吗?”
她见白儿皮肤白白的,透着粉,好奇说:“表叔你在工地吗?怎么一点都不黑呀?我爸爸也在工地,晒得好黑好黑啊。”
白儿不像玉林那样喜欢说话,对她的询问,也只是偶尔答两句。他不喜不笑,没多的表情,也没有话讲。杨鑫问了几句,感觉他反应冷淡,似乎不愿和自己说话,也就闭了嘴。杨鑫乖乖待在一旁,看白儿打开了水龙头,放水搓衣服。
他拿起洗衣粉倒进盆里,哗哗撒了很多。
“放着让舅奶奶洗嘛。”
杨鑫意外他居然自己洗衣服。玉林的衣服都是舅奶奶洗,从来不自己动手。
舅奶奶笑呵呵说:“白儿嫌我洗得不干净嘛。”
白儿嗔怪说:“你还好意思说。上次让你帮我洗条裤子,洗完了我再漂,漂了一盆黑水出来。不晓得你在家咋洗衣服。天天做家务,还没我做得好。”
舅奶奶是个好脾气的人,谁都能损她几句。杨鑫听白儿跟自己一样嫌弃舅奶奶洗的衣服,忍不住想笑,感觉找到了同党。
第21章 看电视
晚上,吃过饭,舅奶奶再次跟杨鑫商量:“你表叔回来了。他睡的那个屋子,他自己要住,你将就下,晚上同我睡吧。”
杨鑫知道家里没有别的床了,白儿是大人,肯定要单独睡的,她小孩子随便跟谁挤一挤,否则也没法子。她连连答应。舅奶奶把白儿的床单被面全部换过,把杨鑫的铺盖卷收进橱柜。杨鑫心里有点酸酸的,这下连张自己的床都没了。
玉林娅丽一个屋,白儿单独一个屋,杨鑫和舅奶奶睡,舅爷到老屋和瞎眼的老太爷睡。吃过晚饭,杨鑫便去认床了。舅奶奶的床真乱得可怕,不晓得堆了多少脏衣服。被子乱糟糟地揉成一团。屋子光线很不好,没有窗,只有个五瓦的小灯泡照亮,那亮度只跟没有一样。杨鑫勉强把床铺整理了一下,脏衣服扔到凳子上,才上床躺。床被有日子没换洗,味道很难闻。这屋子大概年代有些久远了,散发着重重的霉味,老有种窒息的危险。闭上眼睛,灯一关就听到OO@@,耗子在床底下打洞。
舅奶奶人胖大,睡觉又打呼,鼾声如牛,这可真是要命了。杨鑫愣是一晚上没睡着。
那时已经临近寒假。杨鑫在家中待了没几天,期末考试结束后,再次去了苏州。这次没有人带她,她自己买的车票搭的火车。春运比暑运更厉害,仍然是没有坐票,49个小时,一路站着到苏州。
杨鑫告诉爸妈,不想在舅奶奶家住了。
玉林跟娅丽回来了,白儿也回来了。人家家里人多,屋子都不够住,她在那,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她真的感觉很不自在,随时都有种束手束脚的拘谨感。春狗说:“玉林白儿人也不错的嘛,有啥不自在的。你舅奶奶打电话都跟我们说了,你在他家随便住,不要担心那些。玉林娅丽过了年估计就要走了,屋子空下来,你还是一个人睡。你舅奶奶对你可是真心实意,一点坏心没有。”
杨鑫皱眉说:“他家太脏了,屋里好多老鼠。舅奶奶几个月不洗衣服,一洗就是几大筐,堆在院子里,洗两天都洗不完。每次洗碗不洗锅盖不擦灶台,厨房里到处都是油,剩饭剩菜放在橱柜里长毛了都不倒,高压锅也不洗。”
罗红英忍不住「嗤嗤」笑:“哎,你舅奶奶,我记得她年轻时就那样。以前去她家做客,她那家里就是乱糟糟的。你舅爷那人不拘小节,也不爱讲究。”
春狗纳闷说:“他家挺有钱啊,又不穷,怎么家里弄成那样子。”
杨鑫说:“当然不穷了。人家家里有沙发,有彩电,有洗衣机,养了七八头猪。舅爷天天在外面包活赚钱。”
金盼说:“有洗衣机还从来不洗衣服呀?”
杨鑫说:“洗衣机放着不用,说浪费电。”
春狗说:“真的有那么邋遢的人哇。”
罗红英笑说:“你还是将就在那住吧。你不在那住,要不去哪?去你外婆家太远,又要转学。别的也没有什么亲戚,你姑家、你二爸家跟我们一样,都在外面打工,家里都没人。我跟你爸回去,回去在家里又挣不到钱。我一个人又耕不了田种不了地,你爸,让他一个人回去,家里家外他也不行。你在你舅奶奶家将就住,反正也就只是一周在那住两天。再过两年上高中就不怕了。高中以后你就天天住校,不用回家,你看行不行?”
杨鑫沉默不说话。
罗红英知道她不高兴,然而也只能笑笑,当她答应了,给她夹了一筷子回锅肉。
年过完,杨鑫又独自回到舅奶奶家。
幸好,玉林和娅丽过完年出去打工了。
他们正月初二结的婚,婚礼杨鑫没有参加,只是替她爸妈带了两百块钱礼钱。老家没有工作,挣不到钱,婚事一毕,玉林和娅丽便决定了回浙江。杨鑫心里庆幸,她老怕娅丽,娅丽可算是走了。
大睡房空出来,白儿搬进去住。杨鑫又搬回白儿的屋子住,总算不用和舅奶奶挤,简直要大松一口气。她好奇问白儿:“表叔,你今年咋不出去打工呢?”
白儿说:“小娃儿家,问那么多干啥?”
杨鑫问舅奶奶:“白儿表叔不出去打工啦?”
舅奶奶说:“他累啦。想在家休息一年,休息一年就休息嘛,外面打工也辛苦。”
杨鑫说:“哦哦。”
看来这一年,白儿都不会走了。
“你的那个猫。”
杨鑫蹲在地上抚摸小猫的毛,白儿说:“过年溜出去几天没回家。”
“猫?”
杨鑫诧异说:“猫丢过吗?”
小猫乖乖趴在地上啃鸡爪子,一点都没有不老实的样子。白儿说:“你问你舅奶奶。丢了两天,我还专门跑出去给你找,差点找不着。猫大了,估计是要发情了,赶紧哪天抱兽医站去给它阉了。”
杨鑫不懂什么「发情」「阉了」。什么兽医站,哪有兽医站啊。杨鑫又问舅奶奶,舅奶奶说:“哪有兽医站,镇上那兽医站早关门了。再说,人家是给猪看病的,哪有看猫的。没听说过,你随它去吧。”
杨鑫说:“哦哦。”
白儿无所谓说:“行吧,又怪我多事。”
白儿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大多数时候,他都沉默寡言,脸上没什么表情。偶尔开个玩笑,也是跟其他小妹妹,跟家里人却非常严肃。杨鑫感觉他跟舅爷、舅奶奶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他跟舅爷,除了正事,几乎不讲多余的话,跟舅奶奶也是一天讲不到十句。要么同舅爷出去干活,不干活时便在家看电视。舅爷舅奶奶不看电视,主卧那台电视机一直归杨鑫掌控。白儿一回来,就把遥控器占据了。杨鑫放假回来,便看不成自己最爱的偶像剧。白儿赤脚坐在沙发上,正在看一个外国情景剧。
几个外国人坐在一张沙发上,你一句我一句说话、闲聊,画外音充斥着掌声和笑声。背靠沙发,手握遥控器,面颤着电视屏幕,时不时跟着发笑。
白儿经常看这个剧。杨鑫看剧名叫《老友记》,怪纳闷,这是啥剧啊,感觉有挺无聊的。电视里换来换去都是那几个场景,那几个人在聊天,然后不停地发出笑声。应该是个搞笑的片子,但里面的笑点杨鑫也看不懂。杨鑫起初陪着白儿看,后来实在忍不住,问:“表叔,这演的是啥啊?”
白儿将遥控器抵在胸口,笑说:“喜剧。”
杨鑫说:“有恋爱么?”
“有啊。”
杨鑫点头:“哦哦。”
她说:“没有恋爱的剧不好看。”
白儿指给她,说那个谁,瑞秋,是女主,和那个罗斯是一对。瑞秋很讨人喜欢,里面还有两个男的,乔伊、钱德勒,还有两个女的,莫妮卡和菲比。杨鑫一听瑞秋是漂亮女主,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乔伊和钱德都喜欢瑞秋吗?”
“没有。”
白儿说:“只有罗斯喜欢她。”
杨鑫说:“那莫妮卡和菲比都喜欢罗斯吗?”
白儿说:“你在说啥呀,莫妮卡和罗斯是兄妹。”
杨鑫一阵失望。
她理解不了。
“我看的电视剧。要么男主和男配都喜欢女主,要么女主和女配都追求男主。”
白儿说:“偶像剧都那样。”
杨鑫高兴说:“表叔你也看偶像剧呀?”
白儿说:“不看。”
好嘛。
杨鑫努力想跟他一起看,无奈实在看不懂。这些外国人讲话特别快,她完全跟不上节奏,配着字幕也看不懂在演啥。
过了一会,轮到广告,她鼓起勇气对白儿说:“表叔,我想看那个《王子变青蛙》。”
“啥?”
白儿说:“啥青蛙?”
“《王子变青蛙》!”
杨鑫说:“就是陈乔恩,和明道主演的那个,台湾偶像剧。”
白儿说:“是不是那个女主额头染撮黄头发,男主大腮帮子、傻里傻气的那个?”
杨鑫一本正经说:“陈乔恩很好看呀,明道也很帅,没有傻里傻气。单均昊只是失去记忆,他很快就要恢复记忆了。”
白儿笑说:“傻不傻,这么弱智的剧有啥好看的。都是哄小孩子的。”
杨鑫有点不高兴:我就是小孩子呀,干吗不让我看小孩子的剧。
杨鑫忧愁地说:“我不喜欢看外国人演戏。外国人脸长得都一样,我分不清。”
“怎么可能。”
白儿说:“外国人长相差别很大的好吧?中国人长得才都一样,都是扁平脸。”
杨鑫说:“我就是分不清。”
白儿让步说:“行行,我给你换一个台,给你看中国人。”他切换到星空卫视,这会正在放一个综艺节目,《康熙来了》。
杨鑫看到这名字就纳闷:康熙啥时候从棺材里跳出来了。咋不叫雍正、乾隆来了呢。几个主持人在大讲笑话,杨鑫果断拒绝说:“不要这个,我想看电视剧。”
白儿继续换频道。杨鑫一眼瞅到浙江卫视在演《王子变青蛙》,急说:“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表叔!我要看这个!”白儿却假装没看见,直接翻过去了,继续找别的节目。杨鑫感觉他是故意的,顿时委屈,气得要哭了:“我就要看《王子变青蛙》!”
白儿说:“急什么,还没演呢,刚在唱主题曲。”
杨鑫说:“马上就演了!”
“还有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