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双不常下山,神出鬼没,他不与镇上的孩子一起上学堂,所以他的一切在她的眼里都很是神秘,那个时候,他就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使者,拯救了少女时候的她。
以后几年里,少年长得愈加高大俊朗,比镇上所有的少年都要俊朗,只是更加神秘难测。
王瑛儿默默藏着自己的心事,偶尔几个月里能够抓住那么一两回,与他说上几句话,但他每次都很简略,匆匆几句就要走,但是比起他几乎不与其他女孩子说话的份上,在旁人的眼里,她与他甚至都可以说得上一句熟稔了。
等到及笄的年龄,父母开始给她有意无意地提起很多人家,但她始终不肯点头。直到前几个月,陆父来她家里造访,她终于肯对父母娇羞地点了点头。
她心想陆家身份如此底下,娶她算是高攀,这门亲事只要她肯,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是没成想,陆父正与父母谈的火热之时,陆双匆匆赶来,直接来到陆父身边,飞快地上下检查了他的身体,确定没什么毛病后,他一张脸铁青,还没来得及跟她的父母打个招呼,带着陆父便走了。
她当时听到他来,连忙对镜梳妆,收拾妥当出屋时,刚好与绝尘而去的他擦肩而过。
这场相亲就这么不了了之。父母从此也对陆双大为失望,一口绝了她的念想。
流言传得很快,当时整个镇子都在传陆双被王家婉拒,做不了王家的乘龙快婿,但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只有许圆圆来找过她几次,对她冷嘲热讽了一番,说陆双根本看不上她。
她与许圆圆从小便互看对方不顺眼,她当时气不过,但也不好说什么,她是王家的女儿,许圆圆算个什么东西,与她计较便是自降了身价。
心里却忍不住隐隐猜测,难道陆双不愿意,是真的因为许圆圆?
如果不愿意娶她,那又怎么可能看得上处处不如她的许圆圆?她越想越乱,但是自恃甚高,不好拉下脸去问,只好含着遗恨等着,伺机而动,想知道一个其中的缘由。
没想到等着等着,却等来了陆双身边的另一tຊ个女人。
她那天在铺子里闲逛,不经意便看到了陆双,心里又是不甘又是思念,忍不住想要上去询问缘由,不料陆双却没有看见她,她眼睁睁看着他拿着帷帽付了钱便冲了出去,然后走到了站在药铺外的一名女子身边。
那是个极为貌美的女子,肌肤白如霜雪,我见犹怜,柔柔站在熙熙人群之中,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瑶池仙子。
而陆双在来到她身边后,就默默地站在一旁,将帷帽轻轻戴在她头上,动作极为轻柔,还时不时拿眼睛去偷偷瞧她,像是在乎极了她。
他的样子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陆双的这种样子,王瑛儿从未体验过。那个小时候的他早已远去,长大后,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冷酷,每次见了她也只是淡淡点点头便离开,从不多说一句话。她还以为那天陆父突如其来的造访是他终于开了窍,想要娶自己为妻,原来自始至终成了笑话的只有自己。
王瑛儿看着眼前刺目的一幕,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这段时间里,那一幕画面就像是毒瘤一样扩散在她的脑子里,无时无刻不揪的她发疼发狂,王瑛儿守株待兔了很久,没想到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日正好遇见了他。
“双儿哥哥。”王瑛儿怨恨又痴痴地看着他,“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陆双皱了皱眉,声音有些冷,“王姑娘,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也没有想过要娶你,上次一事只是一场误会,抱歉。”
王瑛儿愣了愣,那一张温柔的脸色再也绷不住了,她没想到陆双会说的这么直接。
“……为什么?”她喃喃道。
他只是一个猎户之子,处处都配不上她,他有什么资格挑拣她?
陆双沉默,平声道,“之前的事情,我向你道歉,希望王姑娘日后早日觅得如意郎君,你我之间到此为止,还是少见面为妙。我先走了。”说完拉着顾环毓便要走。
少年握住女郎的手,一切那么自然而然地熟稔,王瑛儿盯着他的动作,那股子不甘心马上就要喷涌而出。
“你站住!”
王瑛儿怒火攻心,他凭什么敢对她如此冷淡?她终于放下折扇,将它一把塞到了丫鬟手里,指向顾环毓,“陆双,这个女人是谁?”
“与你无关。”陆双直接道。
王瑛儿愣住,这一句话彻底击碎了她的心。
一旁的丫鬟终于忍无可忍,“你怎么跟小姐说话呢!”
陆双神色冰冷,看了丫鬟一眼,丫鬟立刻哑了火,噤声站在王瑛儿旁边。
王瑛儿平复了好一会,终于又恢复了平静温柔的脸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陆双,今日我们好好谈,我不为难你,你只需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
陆双顿了顿,生硬道,“她是我的远房表妹。”
“表妹?”王瑛儿一怔,陆父那天造访家里时,早已经把陆家的家底说了个干净,他可没有说过陆双还有过一个表妹。
她心中有了盘算,直视顾环毓,悠悠道,“这位姑娘,可否把帷帽摘下来一见。”
她那一次只远远见过顾环毓一面,如今她倒要好好看看,他这个表妹长得究竟如何。
陆双心里咯噔一跳,想到了小厮手里的画像,莫名有些慌乱。
“我只是想认识一下这位姑娘。”王瑛儿见无人动作,依旧保持微笑,“这位姑娘遮面见人,不觉得太失礼了吗?”
顾环毓大家闺秀出身,从小的礼仪教育何等严苛,就算是有人当面戏弄她,她也能面不改色地走过去装作没看见没听见。王瑛儿想在她脸上看到惊慌失措,那她就错了。
她暗暗叹了一声,索性抬起手,就要摘下帷帽。
就在这时,一只手及时压住了她的手。
陆双摁住她的帽檐,止住了她的动作,一张脸面沉如水,替她回答道,“不必了。”
他语气如常,然而急促的动作却泄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王瑛儿蹙了蹙眉,疑惑的目光又在顾环毓身上转了一圈,忍不住多了些狐疑。
然而还没等她再说些什么,陆双却不想再与她费口舌,拉着顾环毓便走了。
王瑛儿站在原地难以置信,脸色白一阵红一阵。
他竟是就这样走了!
丫鬟也一脸愤懑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气呼呼道,“小姐,这种低贱的猎户,您能看上他就是他的福气,是他自己不知好歹,本来就是他高攀了小姐,这门亲事老爷夫人本来就都不同意,小姐您可别再和这种人纠缠在一起了,免得跌了自己的身份。”
可是骄傲如王瑛儿,生平被一个男人这样对待,教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王瑛儿死死盯着两人的背影,眼中涌出不甘的泪光。
她不怨陆双,她怨恨的是他身旁的这个女人。
是她夺走了陆双。
这个女人,这个陆双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女人,是她让陆双鬼迷了心窍,把她骄傲的自尊放在地上狠狠践踏。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而且女人的第六感隐隐告诉她,她绝对没有他的表妹那么简单。
“芸儿,这阵子帮我留意着。”王瑛儿忍住满腔怨恨,手指死死掐住手心,盯着顾环毓的娇柔身影,“如果再遇到这个女人下山,一定告诉我。”
殊不知在桥上,又有一个人震惊地望着顾环毓。
女郎那半遮未遮的帷纱下的一张脸,那身段,那姿态,怎么这么像她那下落不明的大小姐?
如风一脸震惊。旁边正在挑首饰的胖妇人叫了她半天,见她没应声,忍不住柳眉倒竖,“锁儿,我刚刚在叫你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说完便迫不及待的伸出手狠狠扭了她一把。
如风连连叫苦,一边躲一边求饶道,“好夫人,我再也不敢了,是小的刚刚没听见,饶了我这一回吧。”
那胖夫人扭了她好几把扔不解恨,但是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弄得太难看,只黑了一张脸,将大大小小的包袱都放在她身上,没好气道,“快走,回去有你好看的。 ”
如风擦了擦眼角,只得恋恋不舍地看了顾环毓最后一眼,匆匆跟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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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下山之旅虽然并无跌宕波折,但是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不语,都有一些心事重重。
顾环毓忍不住一直在想着刚才的王瑛儿。
女郎虽然横眉冷对,但眉眼之间的爱意是如此鲜活。
她的眼里全是陆双,纵使那眼中满是嫉恨、是不甘。
还有那一天来找他的黄衣女郎亦是。
念此及,她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酸涩的感觉。
之前聂氏整天在她耳边忧愁陆双的婚事,担心陆双以后会娶不到媳妇,如果她知道陆双是这么的受欢迎,想必她肯定是不用担心了吧。
“陆双,刚刚那个女郎……”顾环毓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轻轻问道,“……你们,很相熟吗?”
陆双怔了怔。
他与王瑛儿之间的过往,他不想提。但是对顾环毓,他不想隐瞒任何事情。
“我之前去过她的家一次。”他选择了直接了当,道,“爹让我去王家接他,我当时没有想太多。除此之外,我和她没有其他任何的关系。”
顾环毓听到他这样说,沉默了片刻,不知不觉间,心里竟然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爹娘当时想让我娶她,但我不愿。”陆双一壁说,一壁转过头,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我此生只会娶我真正喜欢的女子。”
顾环毓感受到了他眼底的炽热,突然心中一动,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
她不敢看他,但那股热度还是近乎实质一般蔓延在她的脸上。
她咬了咬唇,默默烧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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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又回到了以往。
顾环毓一天天渐渐褪去了病容和忧郁,不再将自己封闭在屋子里,有时候她会出来晒太阳,偶尔会和他们一家人一起用膳,也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肉眼可见的,她的脸上渐渐多了笑容。
以前的她就像是一盏精美的冰雕,将所有的美好都冰封在厚厚的冰雪之中,只能远远观赏却不能接近;而现在的她则像是冰雪消融,她愿意将自己的另一面打开,愿意走近他们的生活。
闲暇之时,她会经常去破庙,和那里的野猫玩。
而陆双会陪着她。
她能够感觉的到,自打她再次回来之后,陆双不再整天不见人,倒是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多。
她的脑子依旧是一团浆糊,但是tຊ她已经不再刻意地去回想。
只要她不记起以前,那么她的曾经便是一张白纸。
那些前尘往事,随她去吧,她已经不想再去触碰。如今离开曾经的那个家,她现在可以重新绘就,翻页重来。既然想不起来,那就让那些记忆全部封存在妆奁盒里,再也不要打开。
夕阳西下,陆双倚在破庙门口,仰头看着外面的天色,发着呆。
夕阳像一盘晕开的柿子汤,将他瘦而不柴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黄,有些毛糙的头发杂乱地散在额前,遮住了一双雪亮的眼,又被他抬起下唇向上吹了吹,难得的少年心性。
听到一声轻笑,陆双回过神来,便看到顾环毓在旁边笑。女郎食指弯起抵在鼻下,眉眼弯弯,秀气又含蓄地朝他轻轻一笑。
陆双怔了怔,眼神飘忽起来,低下头,搓了搓头发,突然有些坐立难安。
一股幽香飘了过来,是她身上的味道。
顾环毓已经来到他身边,蹲下身来,依旧是温温柔柔的声音,“你的头发太长了。”
他长得太高了,她只能仰头看他,“为什么不束起来?不觉得碍事吗?”
陆双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坐直了,他脊背靠了靠门,一臂撑起立在腰后,掩住那默默蜷起的手指,“……懒得束。”
其实根本是不会。从小到大,他就是这样过来的,深山乡野待惯了,饶是聂氏也没有在这方面细心教过他一二。
“这么美的头发……不好好打理,岂不是可惜。”她有些惋惜。
踌躇了半刻,她轻轻看了他一眼,痒痒的小勾子似的,似是下了一个决定,她抿了抿唇,看着他,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期待,“……你坐过来。”
陆双愣愣地,依言坐了过去,又在她的眼神示意下背过身去,将后背留给了她,他正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一双纤纤玉指下一刻穿梭在了他的发间。
他呼吸一滞,从脖颈处开始慢慢发起痒,有一股电流正在通过四肢百骸缓缓流过全身。
顾环毓一边为他束发,一边娓娓笑道,“我虽记不得事,但是手艺却没有丢,这些编发盘头的本事,我还是很精通的。”
有什么东西被她取了下来,慢慢缠上了他的发,也如同蛛网一样缠住了他的心。
三两下之间,她停下,笑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