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确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他没有看错人。
“她耽于情爱,贪恋荣华,爱上了普天之下最不应该爱上的一个人,用尽手段博得他的欢心,甚至悄悄暗结珠胎,只为了生下他的孩子,或者母凭子贵,一朝飞黄腾达。”
“可是她却不知,她眼里的真心,其实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慕容彦的声音缓慢、平静,“得知母亲有孕的那一刻,那个男人的心里没有喜悦,而是羞耻和悔恨,他恨自己高贵的血脉被玷污,他不能容忍一个最低贱的妓|女竟然会生下他的龙嗣。”
“但是覆水难收,既然有孕,那就不能随意坑杀,那个男人安抚她,只要她平安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就会令人接她进宫,封为贵妃。而那个蠢女人,竟然真的信了。”
“那个男人一走了之,而她欢欢喜喜地留在江南安心养胎,做上了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然而等她一朝辛苦生下胎儿的时候,接她进宫的人却只带走了她生下来的孩子,而对她只给了一条象征着赐死的白绫。”
顾环毓听到了这样的宫廷密辛,大为震惊。
“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痴人做梦,是我母亲犯的大错,而她更不应该自不量力,妄图利用孩子来绑住一个男人的心。”慕容彦嗤笑,冷冷道,“她是死了,含恨而死,一死了之,可是留下来的孩子,她其实并没有问一下他的意愿,他到底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上。”
“来到这个从生下来便被冷落、被欺凌的世道,在皇宫里作为一个透明人、一个连宫女太监都不如的冷门皇子,处处受人不待见,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你知道吗?那一日的春日宴,你被你的亲妹妹从背后推下了水,挣扎在水面,而那群名义上的世家贵女,却全部站在岸边,冷眼看着你一点一点沉下去,没有一个人来救你。当时我在楼阁之上看到这一幕,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在我小时候的那个冬天里,也有人这样将我推下水去,而我的那些亲兄弟们全部一个个冷眼站在湖边,嬉笑着,咒骂着让我快点去死。”
“我从一出生便死了娘,虽然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爹,却视我为毕生之耻,从来不会多看我一眼。从小到大我在宫里受过的欺凌,老东西明明全都知道,却从来没有阻止过。因为他也想让我早点去死,这样他的一世英名就还保得住。他给了我一个形同虚设的皇子头衔,从不对我重用,也不许大臣们亲近我,明明我的能力超出其他皇子许多,可是他依旧不满意,动辄对我冷嘲热讽,甚至是早早断了我夺嫡的路子。”
“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夺嫡?是他本来就不顺着我的意愿,强行将我带到了这个世上,如今我又凭什么要顺着他?我得不到的东西,我就偏要得到它。”
他的语气渐渐变得有些激越,变得急促,“我要将那些欺辱过我的人全部踩在脚下。我亲手毒杀了当年推我下水的妃子,又借太子之手害死了三皇子六皇子,甚至是那个老东西,晚年为了延年益寿,他醉心丹药岐黄之术,我亲自买通了大内方士,让掺杂了大量朱砂水银的丹药全部灌进来老东西的肚子里,掏空他的身子,好让他早日归西。”
顾环毓震惊地看着慕容彦,说不出话来。
慕容彦突然顿住,平复了一下语调,他笑了笑,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语气开始又缓了下来,“不过,我确实应该感谢那个老东西,若不是体内有老东西一半的血脉,也许现在的我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苟延残喘,而不是如今成为一方诸侯,掌握着百万人的性命。”
“顾环毓,你是不是很不理解,我为何对你如今执著?”
他突然几步走进顾环毓,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低下头去,看着她惊恐又畏惧的双眼,“你像极了我的母亲,美丽、却又弱小,在这个世道之中,根本没有与之对抗的自保之力,而你和我又在这世上如此相似,同样是不受宠的出身,不疼爱的亲人,同样不甘于命运的想活着的决心。”
顾环毓终于感到了彻底的危机,拼命挣扎起来,“慕容彦!你放开我!”
慕容彦低笑几声,对于这个胆敢直呼他名讳的女人丝毫不恼,反而笑的愈加开怀,一手搂住她的腰肢,一手揽在她纤细的脖颈,将她温柔又紧密地困住。
“毓儿,承认吧。你和我,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男人的酒气扑鼻而来,令她简直无所遁形,她感到慕容彦的一双大手收的愈发紧,而他正低下头来,欲要吻她。
顾环毓闭上眼,抗拒地躲开。
这时帐外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有刺客——有刺客——”
顾环毓挣扎的动作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喊声打住,她感到身后的男人动作随即一僵,收紧的力道渐渐松了些。
慕容彦抬起头,盯着帐外的动静,一双眼睛在酒意的润泽下锐利的可怕。
顾环毓趁机挣扎了去,急急退向一旁,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殿下,请你自重!”
慕容彦看着两手空空的位置,有些意兴阑珊地收回了手,一瞬间他便从刚才那个癫狂可怕的模样换成了冷静自若,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待在这里不要乱动。我去去就来。”慕容彦留下这一句,便掀开帘子离去了。
素枝失魂落魄地从帐子里跑出来,一口气之下不知跑到了哪里,她索性蹲了下来,面上怆然,滚落下眼泪。
高氏视她为眼中钉,但是她自己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依仗的不是别的,而只是这一张脸。
自己这来自慕容彦脆弱不堪的宠爱,依托的其实是肖tຊ似另一个人的脸。
正是因为这一份类似的容颜,她才会被他所青眼。
而如今,那个真正的人回来了。
她终究只是一个傀儡、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替身。纵使成了他身边的女人又如何,他的爱永远不会给她。
素枝伤心欲绝,恍恍惚惚间周围突然炸出一阵喧哗声,她惊惶地起身去看,便看到周围的士兵开始骚乱起来,随即有兵刃相接的刺耳声,四周全是一阵混乱的打斗之声。
火把摔在地上,迅速烧起一片火焰,素枝意识到不好,转身便跑开,士兵们的叫声却越来越近,她艰难地穿梭在营帐之间,想要寻找自己的帐子,胳膊却突然被一双手死死拽住!
素枝呼吸一紧!
她心脏狂跳,慢慢地转头去看,却在看到来人时愣住。
一张俊美阳刚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男人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力气极大,一双眼睛精光迸射,死死盯着她看,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犹如从天而降的黑色死神。
只在一瞬间,陆双便甩开了素枝,再次朝前面而去。
素枝被这猝不及防一下歪了歪身子,一口气还没缓过来,那道高大迅捷的身影便如同鬼魅一般消失不见了,片刻后,追赶的士兵才如同潮水一样涌了过来,有眼尖的侍卫认出了素枝,护送惊魂未定的她回了帐子。
素枝白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侍女们都以为她是吓坏了,都不敢多言多问。素枝也不愿开口解释,只是脑海中一直忍不住浮现那一个从天而降的黑色男人。
此时,慕容彦从帐子里走了出来,他负手而立,八风不动,微微侧过头,像是静静等待。等待着朝他迅速而来的那一道黑色身影。
第66章
慕容彦一个人站在帐外。
随着士兵们的由远及近的喊声逼近, 他转过头,转头之前拇指放在了剑柄之上,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剑。
周围一片喧嚣之声, 黑色身影已至, 快速地几下便杀完了挡在他前面的人, 一瞬间便来到了自己面前。慕容彦在这一刻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人。
慕容彦愕然, “是你?”
他知道眼前人的名字, 他叫陆双。三年前, 他吩咐卫林向官府篡改了他的身份, 那个时候,他便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以为这个名字本可以永远不用再记起。
没想到, 三年的时间, 他竟没有死, 反而成了玉骅山的中流砥柱, 处处与他作对。
陆双速度极快地向他冲来, 没有与他废话,一个跃身,冷着脸纵身一剑劈在了他的身上。
“她在哪?”
慕容彦迅速抬臂,拿起手中的剑格挡, 剑身与剑身摩擦,电光火石之间,两个人都在死死盯着对方。
慕容彦看到陆双手里的剑, 目露震撼,再次一惊, “……老师的剑,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两人都是习武高手, 旗鼓相当,打斗之间更是瞬息万变。慕容彦一个失神,便被陆双瞬间找到了错处,一个挑剑飞了过来,瞬间刺伤了他的左肩。
慕容彦立刻回身格挡,双方拉开距离,他退回几步之外,看着陆双,眉眼一凛,“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双并不答他,又快速冲去,重重朝他身上挥下一剑。明明两个人正式的见面是在梅山那次的黑熊事件,然而彼此都已经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再次见过对方,彼此脸上都不是很客气。
两人很快又在士兵还没赶来之前快速地缠斗起来,招式老练狠辣,剑剑毫不留情。几招之后陆双落地,胳膊上也出了血,他退远几步,与慕容彦虎视眈眈地对峙。
“她在哪?”陆双又问。
慕容彦冷笑,今夜陆双给他的惊喜实在是太大了,他若有所思地回过味来,“原来上一次只身闯入大营的那个人,就是你。”
那个在夜雾中朝他破空射来一箭、擦破了他的脸的人。鹰视狼顾,飒沓如星。慕容彦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样的伤了,对他来说简直是耻辱。
“我当初果然就不该留你。”慕容彦冷冷道。
陆双本来见到慕容彦之后便一直处于怒火之中,闻言竟然鬼使神差地一怔,“……什么意思?”
然而他还没有细想,突然有一道惊疑不定的声音响在两人旁边,“……陆双?”
两人均转头去看,只见顾环毓从帐子里掀帘,不确定地看了陆双一眼,待看到眼前人真的是心里所想的那个人时,她面色激动,想也未想便走了出来,“陆双?真的是你?”
陆双看到自己梦寐以求想要看到的面孔,焦急道,“环环!”
随即他脸色立即一变,“不要动!”
然而已经晚了,离顾环毓更近的慕容彦已经抬臂伸剑,剑尖直指顾环毓的咽喉。
顾环毓面色如纸,立在原地不敢乱动,一双美目不安地望着陆双。
慕容彦横剑挡在她身前,轻轻微笑起来,一双眼睛始终看着陆双,幽幽道,“你要带她走?”
他话音说完,大批士兵终于抵达了这里,乌泱泱一片准备将陆双团团围住。
最前面的卫林率领着众位士兵姗姗而来,他看到陆双之后,一张脸也是大惊失色。
“是你,陆双!”
陆双皱眉。在梅山救了他们一行人,他当时并没有告知他们名姓,为什么他会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现在无暇多想,他警惕地环视周围,神色冷硬。
顾环毓看到这个架势,心知陆双此次可谓是九死一生,她心中一急,打定了主意慕容彦不敢真的杀她,隔着剑刃对陆双大喊,“陆双,不要管我了,你快先走!”
慕容彦冷哼一声,“今天你们两个,谁也不能从这里离开。”
陆双看着马上要将自己包围的士兵和篝火,他面色镇静自若,突然猛地看向了顾环毓。
顾环毓一愣。
一股遥远的记忆突然冲了出来。
三年前在梅山,那一次她与他并肩而行的打狼事件,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顾环毓望着陆双的眼睛,福至心灵一般,她猛地以身犯险,往前几步用双手死死握住了慕容彦的剑。
锋利的剑刃立刻划伤了她娇嫩的手心,几乎是一瞬间就见了血,慕容彦震惊地看着她,电光火石刹那间,趁着他视线转移的那一瞬,陆双袖中已经飞出两枚飞刃,快速射向慕容彦。
慕容彦闷哼一声,但是手中的剑没有松,不过也已经晚了,陆双已经快速地袭了过来,从他手里夺走了顾环毓,一手环住她的腰,另一手拿长剑直指慕容彦的咽喉。
“都给我往后退!”他厉声道。
卫林看到被人指着咽喉的慕容彦,如临大敌地立刻吩咐众人往后退,“退后!”
“陆双!不要伤害殿下!”
慕容彦没有想到陆双会来这一手,他微微仰起头,让自己的脖颈离剑刃远一些,面色始终看上去镇定自若,“怎么?这次又想来个声东击西,你以为我的粮草营,还会让你破第二次吗?”
“自然是不会了。”陆双冷笑,剑刃又往他的咽喉挪了挪,白皙的脖颈上立刻流下一道血痕,“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人我要带走。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放我走。”
卫林看到流下的血迹,大惊失色,“陆双!你不要轻举妄动!”
倒是慕容彦八风不动,毫不在意,淡淡笑道,“陆双,我敬佩你的勇气,但是我不认为你现在的行为是明智之举。我一旦身死,会有很多人跟着我死。而你,也必不会全身而退。”
陆双岿然不动,“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