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该知道的,从来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即便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从来也都是毫不犹豫地站在别人那边。
一直如此,从来如此。
杨水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萧家走出来的,只知道腰间的疼痛,心底的创伤,让她忍不住掉眼泪。
她不要哭,这是好事,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掉。
一路上,向她投来怪异目光的人不知凡几。
恐怕,不过明日,对她的风言风语又要开始四处弥漫。
其间,杜衡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只不过是见她哭得如此厉害,一时之间也没敢上前多说些什么,直到杨水起要上了回家的马车,杜衡才出面同她说了句话。
“喂,杨水起。你不是都说不喜欢萧吟了吗,为何现下还哭得这样伤心。”
别到时候又不长脑子,才叫好了伤疤忘了疼……
杨水起擦了把眼泪,看着杜衡道:“杜衡,今日多谢你,谢谢你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说我的坏话。你从前很讨厌,可现下看来也不大如此。我杨水起不吃回头草,萧吟这人,我当真不会再喜欢了。他弃我若敝屣,待我尘寰不如,我何故视他如明珠。”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形还有些摇晃,散乱的发髻非但不显人脏污难堪,反倒是在那张明媚的脸上多了几分破碎之感,细腻白皙的皮肤似在阳光之下发着淡光。
杜衡竟有片刻失神,甚至觉着心都跳快了几分。
什么嘛,既说不喜欢了,怎么一副要死要活,下一刻就要跳城楼的样子……
可还没待他再说些什么,杨水起就已经上了马车离开了此处。
杨水起走后,杜衡身边的小厮踟蹰了许久,才开口道:“世子爷,你还是莫要同这杨家小姐亲近得好,若是叫公主知晓了,恐怕要不高兴了。”
杜衡收回了眼神,斜睨了他一眼,凉凉道:“不高兴就不高兴呗,这世上哪有事事如意之人,我那皇帝舅舅都没这本事,她能日日高兴了,那也离羽化成仙不远了。”
*
堂屋内,杨风生此刻正和醉红楼的人谈着些事情。
却听到看门的门子急匆
匆跑过来传话。
“公子公子,不好了,出大事了!小姐今个儿刚去了学堂就回来了,瞧着是挨了打,回来后脸色难看得不行……”
门子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杨风生兀地起了身来。
“挨打?”杨风生狭长的凤眼眯成一条,透露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门子有些汗流浃背,只觉背后浸出了一身冷汗,他哆哆嗦嗦道:“小的……小的不知道啊,只是看到小姐像哭过了一般,脸上还挂着累泪呢……下人们同她行礼,她都没应呢。”
话一说完,杨风生就已经大步往外头去了。
很快,杨风生就已经到了杨水起住的地方,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里头传来的哭声。
他打断了丫鬟们行礼的声音,让人进去喊了肖春出来。
没一会,他就从肖春的口中知道将才在萧家发生的事情。
他的手指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神色晦暗不明。
“上次没动她,现下,竟还敢不知死活去提母亲……”
他话还未曾说完,就听到杨水起唤“哥哥。”
杨风生听到声音抬头去看突然出现的杨水起,只见她形容狼狈,模样不堪。
杨水起道:“哥哥,我已经打过她了的,你不用再去给我出气了,我现下已经同她扯平了。”
杨风生哑然片刻,许久才开口,“是因为萧吟吗。是因为她是萧吟的表妹,所以你也不想要伤她?”
见他又提起萧吟,杨水起哭着摇头,她道:“不是的,同他没干系了。她说了母亲的坏话,我也说了她家人的坏话,而且,我还打了她。我同她已经扯平了,若你再欺负她回去,不合适了哥哥。”
她也不是什么圣人,自然是讨厌死了陈锦梨,恨不得打死她,可那也仅仅是局限于她自己动手抽她几个大耳刮子解解气就够了,若是真叫杨风生出了手,不知道会闹出来了什么事情,她怕……她怕杨风生真会杀了她。
陈锦梨罪不至死啊。
“哥哥,你别碰她,你答应我好不好。”
杨水起本来还有理,若真让杨风生掺和了进来,有理也没理了。
眼看杨风生不肯答应,杨水起继续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要去萧家了,我再也不喜欢萧吟了,他不好,他一点不好,我再也不喜欢他了。”
“那你哭些什么。”杨风生沉默了许久,良久才看着泣不成声的杨水起道。
“我疼,我好疼啊。”
杨风生只觉头疼,捏了下她的脸道:“你若是要想唱苦情戏,我可不看。”
杨水起猛摇头,一把鼻涕一把泪,“我是真的疼,哥哥,我腰好疼啊。”
杨风生半信半疑,问道:“你腰疼些什么。”
杨水起胡诌道:“许是将才打了人的时候,拉扯到了。”
杨风生将她拉进了屋子里面,又吩咐下人去喊了位女医师过来。
医师看着她腰间的伤痕,不住摇头,“怎乌得如此厉害,恐怕是叫伤到了骨头,这伤得恐怕是有些严重了,瞧这痕迹也不是今日所伤,怕有一两日了。”
杨风生面色有些许沉重,向医师问道:“那当如何,可好医治。”
医师忙道:“只要小姐好生修养,这伤只要多养上几日,自也能见好,只万万不能再伤到了,伤难好且不说,只疼痛难忍。”
杨风生又问了一些事宜,叫医师开了几贴活血的膏药贴,便让她下去了。
杨风生站在帘子外头,问道:“是昨日伤着的?”
良久,才听到里头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杨风生只觉眉心跳得厉害,他又问,“昨日为何不同我说。”
他本以为昨日那一推,真只是撞到了她的屁股,不曾想竟然伤得这般严重,思即此,他越发后悔,为何,为何非是要同她动手,为何要推她……
这种情绪,几乎快要将他淹没。
难怪说她今日哭得这样厉害,想来是真的疼极了。
“哥哥,不干你的事,若不是我胡搅蛮缠,你也不会伤到我的,我这样,咎由自取。况且,医师不也说了吗,这伤好养,我以后也不会再去学堂了,我就在家里头养伤,就在家里头陪哥哥爹爹,我哪也不去了。”
若非是她胡搅蛮缠,不然也根本就伤不到她,一切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都是她咎由自取……
她像是在说腰间的伤,却更像是在说萧吟。
若非是她非要在萧吟身边晃悠,萧吟如何伤她。
聪明如杨风生,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他难得没有出言讽刺杨水起对萧吟那突如其来的喜欢。
他道:“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两情相悦的事情,就连你看的那些话本子里头都不常有,小妹,你喜欢萧吟什么,喜他正直?但今日看到他偏袒陈锦梨,你便发现,正直的萧吟不过如此。所以,你便不喜欢他了。若是别人正直,你又会喜欢别人吗。”
杨水起叫他这一番话说得头都疼了,但不可否认的是,萧吟生得一直都很好看,可她从前却也不曾喜欢过他,自从长安街那一面之后……她便一发不可收拾。
若是没有那一次呢。
若是她没有看到他那样好的一面呢。
她断然不会接近于他,图谋于他。
可是她对他的一切遐想,都在今日,在他站在陈锦梨身前,强迫她道歉之时,消失殆尽。
杨水起忽然就释然了,她笑了笑,道:“哥哥,自从长安街那日见到萧吟之后,我每日都过得很辛苦,只想着萧吟多看我一眼……多看我一眼都是天降的恩赐。可是如今,我觉得好轻松,真的很轻松。”
“哥哥,就这样吧,不说他们了,我太贪心了的,分明有了哥哥和爹爹还觉得不够,还想要贪图更多的……”
杨风生紧抿着唇,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良久,他才道:“别难过了,哥哥说过给你寻来天下无双的公子,便还要给你寻。”
他总觉得,杨水起虽然时常爱犯浑,时常脑子抽,但,谁都配不上她。
如今能在这件事情之中,不再喜欢萧吟,也是好事一桩。
杨水起听了这话却仍旧不能快意,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下无双的公子,天下无双的公子也不过如此。
见杨水起仍旧心伤,杨风生也不再多说,最后在外头等着肖春给她上好了药,便离开了此处,回到堂屋中的时候,醉红楼的探子还等着他。
他对那个探子道:“近来他们死咬着修官道的事情不放,盯紧户部的人了,一举一动皆要来跟我说。”
上回户部侍郎宋河提出了修官道一事之后,便引起了不少的风浪。宋河这人当年受杨奕提携,后来一次机缘之下入了内阁,渐渐成了杨党的二把手,他提出的提案,自能一定程度上面代表杨党决策。
只可惜这件事,他是趁着杨奕离京之时所办,杨家的人并不知道此事,还是事后从别人的嘴巴里面听见这件事情。
内阁也因为要不要修官道开了多次会议,可景晖帝也不过是一直踢皮球,数次会议都不明确表态,只给众人留下一句“一切等首辅病好再议。”
这件事自杨奕走后,拖了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始终一点进展没有。
宋河在杨奕离京之后弄出了这些事情,杨风生自然是怕他起了什么歪心思,才叫人盯他紧些。
探子得了令之后便想往外头去,却被杨风生喊住。
“你去楼里面,找个人寻机会把萧家那个表小姐的丫鬟绑了,挂树上面,吊个一天再送回去。”
陈锦梨是吗,杨风生记得,她自己也没父母,竟还将此事作伤人的手段。
竟有这般没脸没皮之人。
若真叫她和萧吟走在一起,当真是为民除害。
既杨风生答应了不动陈锦梨,那他便不动。动她的丫鬟,权当是给他们的警告。
探子得令,道:“是!”
说罢,便离开了此处。
第二十四章
自从那日杨水起打了陈锦梨过后,这件事情就在京城传开了。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可若说是女子在学堂里头动手打人,同人互殴一事,还真算得上是旷久未闻。
那日过后当日,萧夫人气得想要直接杀去杨家,若非是萧吟和萧煦拦着,只怕现下她已经要去杨家闹个不停。
萧夫人没能去成杨家,
可见到陈锦梨受了委屈之后,自家儿子也不站在自己这头,竟直直气病了去。
三日过去,一口气没缓上来,气倒在了床上。
京城连着下了三日的雨,雨水淅淅沥沥从檐上滑落,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
这日晚膳后,萧煦那边得了空,终于有时间去问萧吟那日发生的事情。
萧煦这几日都在为官道一事四处奔走,面色都有几分疲惫,而萧吟那边也算不得多好,眼下竟然浮现了一片青黑,像是没休息好的样子。
萧煦道:“说说吧,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小水她为何突然气成了那样。”
事情究竟如何,除了当事人知道,恐怕别人也都不知道,但萧煦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就是,杨水起同陈锦梨起了什么争执,而后便发了疯失了智,动手打了人。
但萧煦也知道,杨水起气性也没这般大,这回闹成了这样,恐怕真是叫气狠了。
陈锦梨的性子他也知晓一二,即便自己母亲对她多有爱抚,但寄人篱下,心思终究是敏感。
恐怕是见杨水起近来同萧吟走得近,心生惶恐。如此一来,就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激怒了杨水起,逼得她动手。
最后,这样的结局,如她所愿。
她的手段从来不算高明,小女孩家的心思,明眼人很轻易就能看出。
他们又不是傻子,几番推测,就能猜出原委。
萧煦猜得出来,萧吟未必猜不出。
萧煦问道:“则玉,那日为何要逼她道歉。”
萧吟面上没甚表情,低头看着地上的水洼,眼眸平淡如水。
“没有为何,伤人就是要道歉。”
萧煦看着萧吟如此,皱眉道:“你分明知道表妹是故意,你为何执意……?”
“我以为她还想要留在学堂里面的。”
萧煦话还是没有说完,萧吟就兀地开口了。
她伤了人,道歉也是天经地义,可是如果道了歉,便还能留在学堂里面,若是不道歉,便什么也不好说了。
他本想一句道歉就将此事轻轻揭过,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他本也以为她还想要留在学堂的,他以为她还是和以前那样执拗,而且,他也理所应当以为,她会道歉,因为,她好像一直都很听他的话。
“则玉。”
“是你想要她留下来。”
在杨水起伤了人之后,他第一时间想出来的解决法子,便是让杨水起说声道歉,他再去将此事轻轻揭过,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听到了萧煦的话,萧吟猛地抬头,他想要辩驳,“我……”
可话还未说完,就听萧煦道:“第一反应骗不了人的,与其说是你以为她不想离开萧家学堂,倒不如说是你不想要她离开。即便你日日疏离于她,你也不想要她离开,不是吗?”
萧吟眼底的青黑骗不了人,他已经三日没有睡好觉了。他这几日总是会想起来杨水起那日的眼神,淡漠,不含一丝感情。
萧吟忽觉心中泛起了一股莫名酸涩的情绪,细细密密的雨水应了几分景,快压得人喘不上气来了。
他总以为杨水起会一直在,就像是从前一样,不论他怎么样,她都会在。
所以,他毫不防备地说出了那样的话来。
但是显然,事实证明,他错了。
想起那日,杨水起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了“永不纠缠”的话,萧吟发出了一声讥讽至极的笑来。
他以为他是谁啊。
看着萧吟这样,萧煦叹了口气,他长萧吟四岁,同萧吟一起长大,自是懂他,见他如今这样,恐怕是起心动念而一无所知。
也罢,情这样的事情,一字两字说也说不明白,总会懂的,在某一刻,某一瞬间,他自己有所体悟,总会明白。
但是,现下眼前这件事情,他还是得同他说明白了先。
萧煦道:“小水她脾气不算是差,旁人若不招惹她,她决计不会欺辱了别人去。你要知道,杨奕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寻常人家,早就宠得不像样了,她幼年丧母,只有兄长父亲,能成如今这样知书达理,已是难得。可说什么,也不该提及别人的亡母,你能明白吗。别人的伤疤,断断不是他人能攻讦的理由。”
萧煦听人依稀说过,二人是因杨水起的亡母而起了争执。
他道:“我同子陵同窗之时,有一同他不大对付的学子便拿他丧母一事出来作笺,子陵同他动手,两人打了一架,最后子陵足足修养了一月,而那个学子被他生生打断了手,也再也没在书院里面出来过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说的禁忌,而杨家那位已故的夫人,他们的母亲,于他们而言,便是禁忌,是不能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