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谁没有心。
他们一声不吭地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便有心了。
杨奕看她又要头也不回往里走,急出声喊住了她。
“先别走,这般小孩子气如何做得,以后嫁了人也要这样吗?”
嫁人,竟还敢说嫁人。
杨水起叫杨奕气哭了,道:“嫁人嫁人,你自己怎么不去嫁,要我嫁给他做什么,我不喜欢他,一点都不!”
这回轮到杨奕愣了,他没想到杨水起的情绪竟这样激动,他讷讷道:“行,我不说嫁人就是了,你过来,爹过几日就要去北疆了,有话想要交代你。”
“你去你的就是了,我不听,我不想听。”杨水起哪里知道北疆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事,就连杨奕都不知道,而且杨水起也不知道杨奕这一回去北疆意味着什么,只当他是去北疆处理战事,就如往常一样,不过是出个公差罢了。
杨奕道:“别犟,当真是有话想同你说。”
这话却是激得杨水起更是反叛,“我犟什么?我没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说些什么吗?现下左右就是想劝我乖乖嫁人,反正我到了年纪,总归是要嫁人,不嫁给杜衡也是旁人。再不然就是劝我好生听话。”
她都知道他的,这么些年来,他哪一回说的不是这些?
杨水起抬声质问他,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听着也带了几分说不出来的凄凉悲苦。
“你叫我好生听话,叫我不要惹事,你自己呢?!你惹的事情还少吗。你若不惹事,我们会到今日这样的境地吗,还要这样胆战心惊吗!你惹了事,我又不在乎,可是……可是你们为什么想要推开我呢!?反正不管怎么去说,你都有你的那一套理。你是能中状元的人,我说不过你行了吧,我也不要再和你说了。你走就是了,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杨水起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就往屋子里头去了。
肖春跟在她的身后,急得都出了汗,再怎么,杨奕也是她的生身父亲,说这样的话,实在过了些吧!
她怕杨奕多想,忙解释道:“老爷,小姐她今日实在是伤了心,不是故意说这些的,她……她……”
她不是真心的啊。
肖春断断续续还想解释些什么,却被去而复返的杨水起扯走了,她哭着喊,“我就是故意说这些的!我就是真心的!你同他解释什么?”
他都不和她来解释为什么要将她莫名其妙嫁去国公府,他从来只知道叫自己乖乖听话,不曾问过她到底想要什么,那么现在她又有什么好去和他说的?
杨水起自己不说,也不叫肖春说,硬扯着她就往屋子里头去了。
而从始至终,杨奕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杨水起的眼中带了几分痛色。
他方才,确实是想对她说,待他走了之后,她要好好听话。而且,他还想说,杜衡没有她想象的那样不好,是个好孩子。
但他没想到,原来这些唠叨的话,她早就……早就听烦了。
杨奕这才想起来,他对杨水起说的话,说来说去也就只有那么寥寥几句。
可是他除了和她说这些,又还能说什么呢。
“我走了,你要听哥哥的话。”
“你要好好吃饭,不许总是挑食。”
“不要总是跑这跑那的,京城不太平。”
“好好听话!不要总是想着惹事!”
往昔他说过的那些话,就这样猝不及防闯入了脑袋。
他好像也确实忘了,他叫她不要惹事,可他自己却又总是惹事。
这孩子果然聪明得很。
她原来一直都知道,杨家现下有多危急。或许她也知道,就是当年他杀了二皇子,才叫他们落入现在这样进退维谷的地步。
她什么都知道,只是她从来都不曾说过。
她会恨他吗?恨他为了复仇,而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杀了二皇子,会恨他因为一己私欲,而也害了她和她哥哥吗。
杨奕不知道。
可是如今看来,她或许,是恨的吧。
杨奕看杨水起哭得这样伤心,心中也难受得不行。他好像也是从今日起才发现,他对杨水起和杨风生一直都不大好。
他总是忙着自己的事情,一年到头不是在户部的衙门里头,就是在私底下部署操心着各种的事情,以至于挤不出来什么时间给他们兄妹俩。
他和他们相处的时候,好像不是在同他们说些大道理,就是在喊他们听话。
谁家孩子愿意天天听大道理呀?
杨奕记得,小的时候,杨水起总是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头,就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看书。
而他总是忙着各种各样的公务,一忙起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还时常忘记坐在角落里头的杨水起。许多时候,杨奕就连最后出门用饭都会忘了喊杨水起一起,末了还是杨水起自己上来扯着他的衣袖,奶声奶气道:“爹爹,你怎么又忘记我啦?”
他的心太小,小到只能装下他的阿兄。
小到只知道复仇。
杨水起没了娘便罢,就连他这个当爹的,也时时忘了她。
可是她从来没有怨怼过他,没有说过“爹爹从来都不陪我。”“爹爹根本就不爱我。”“爹爹总是忘记我。”“我讨厌爹爹,我不喜欢爹爹。”……诸如此类怨怼之语。
只有今日,在他们说要将她嫁人的时候,她终于说恨他了。
院内晃动的烛火幽幽暗暗,杨奕的脸也有几分模糊不清,空洞的眼中渗出了一滴又一滴的灼泪,烫穿了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身心。
杨奕擦了擦泪,略微肥胖的身躯因为低声啜泣,就连气都要供不上来了。
她恨他呀,那么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竟然也恨他呀!
怎么办?
杨奕头一次觉得不知所措。
当初就算是在知道杨平死了,他也只有恨而没有无措。
可是,现下他却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奕也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久到肖春从屋里面出来。
肖春没想到杨奕还在,见他没什么神情,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肖春走到他面前行了个礼后道:“小姐今哭了快一日,将才终哭累了,现下已经躺下休息了。”
她还想为着杨水起将才闹脾气的事情解释一下,但却被杨奕阻止了。
他从怀中拿出了盒药膏,伸手递给了肖春。
他今日一回家便知道了两兄妹闹了别扭的事情,也知道杨风生一气之下,动手伤了杨水起。
“你趁着她睡觉的时候给她擦些,不然明个儿起来,要肿得不像话,小姑娘家嘛,都爱美呀,到时候难看了,要不高兴的。”
“好,一会我就给小姐擦上。”肖春接了药膏,应了声。
杨奕点了点头,东西给了,也就没继续待下去了,转身回了正堂,去等杨风生的消息。杨风生从国公府的宴席那里回来之后,也不知道去忙了什么事情,出门了一趟便再也没回来了。
临近卯时,天边露出了鱼肚白的之时
,杨风生终于归家了。
杨风生被下人喊去了正堂。
他坐到了椅上,伸手揉了揉眉心,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杨奕说话。
“你不该动手的。”杨奕的声音听着很淡,但杨风生还是听出了一丝不满。
杨风生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很快就恢复了动作,他道:“我知道。”
他知道他不该动手,但他还是动手了,这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要打回来吗。”他问,没有等到杨奕的回答,他又笑了笑,“你要不还是打回来吧,不然我心里也怪难受的。”
打回来吧,这样或许就能好受一些了。
“我打你做什么?我又不曾挨了你的打,要打也是你自己喊她打回去。再说了,咱们家又不兴那一套,没必要把官场那一套搬进来。”
你打了我,我就势必要打回去你。
这是杨奕这么些年来和那些清流之间的相处方式。
可是,现下扯了这么多年的头花,景晖帝终于要踹了杨奕。
但没了杨奕,还会有下一个杨奕。
清流不可能独大,就像杨奕这个首辅再怎么厉害,也还是要多方受人掣肘。
这是景晖帝御臣之术,也是他这么些年稳坐高台缘故之一。
他只管权力制衡,只管守稳了他老朱家的江山,其余的,看天随缘吧。
杨奕道:“我们家里,没有这些烂七八糟的东西。累了,太累了,斗来斗去的,也真没劲。”
好在,终于要结束了。
一切都能结束了。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颓然,杨风生从中听出了几分不对劲来。
“出什么事了吗。”
杨奕“嗐”了一声,而后马上道:“能有什么事啊,你别担心,就是北疆那边战撑不下去了,皇上喊我去看看。”
“撒谎。”杨风生直接道。
昏暗的屋内,只有晨曦的微光,杨风生借着这一点光,盯视着杨奕,似乎想要从他的眼中看出什么来。
他道:“是皇上,他今日找你说了什么吧。来了吗,他还是不打算放过我们吧。”
“嗨呦,你多想些什么呢……”
“我多想了吗?我多想……你当我是傻子吗。”杨风生猛地站起了身来。
他倒宁愿是他多想了,但他太过敏锐,光是从杨奕的几句话,几个眼神之中就能看出不对劲来。
“去北疆做什么?为什么要你去北疆,是不是想要让你干脆死在北疆了是吗?”
“有你这样咒老子的吗?”
“那你不去不行吗。”
北疆是龙潭虎穴,是一个能吃了杨奕的地方。
此行杨奕去北疆,肯定凶多吉少。
杨风生的声音似乎带了几分恳求之意,若是细细去听,好像还带着几分哭腔。
杨奕看着屋外的天,晨阳很快就笼罩了整片天,阳光照进廊庑,镀上了一大片金。
“杀人偿命,应该的。我的命,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定下了。”
“死就死了,我不在意,这么些年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你呢,你死什么,你才这么点大,你好好活着就行。”
“不能好好活着的话,活着也行。”
杨奕现在又还能奢求些什么呢,独独他们能活着,活着就已经是顶顶好了。
“活着……活着……你太狠心了。爹,你真的太狠心了。说不要我们就不要我们了……为什么这些话从你的嘴巴里面说出来就这么轻松呢。”
杨风生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杨水起的心情,他的身形很高,可在这一刻,他的身影被光投射在地上的,竟显得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可怜无助。
他道:“就算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担着不行吗。为什么非要,非要这个样子。”
他的话语还带了几分急切恳求,“你这么聪明,一定还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他是谁啊,他可是杨奕啊!只要他想,就一定还会有法子的不是吗?
杨奕不忍再看杨风生,他看向了屋外的天,阳光正好,明媚灿烂。
只他的眼神带了几分悲悯。
“这世上有法子的事情太多了,可是,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有法子的。”
他又不是什么神仙,他之所以能走到如今,早就是已经不要了性命,若要命,他也走不到今时今日这样的地位。
他说,“孩子,当年的事情,爹对不起你啊,你心里苦,爹都知道。若有来世呀,别叫再碰见我这样一个自私的人啦。你不能出事,就算是出事了,也要活着,你不想着自己,你也要想着你的小妹,你放心,真的放心留下她一个人吗?”
他不自私。
他很好。
杨风生很想这样说,可是他的喉咙却不知道是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什么话也都说不出。
他不像杨水起那样,能主动地去表达自己的感情,将所有想说的话都宣之于口,他寻常的时候并不迟钝,唯独在论及感情之时,比谁都要愚钝。
杨奕看着他这样,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再多说下去,只怕要将他也惹哭了。
杨风生哭……自他长大之后,他就没见过了。还是莫要哭了,不然他也哄不来啊。
他扯开了话题,故作随意道:“对了,亲事和国公爷说好了吗?”
杨风生没想到他竟就这样想要扯开话题,但他已经没有再继续不依不饶下去的必要了,因为他看出来,杨奕去意已绝,不论他再说些什么,都是无用的了。
他瞥了眼,看向了别处,也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淡淡答道:“说好了,你去北疆前就有媒婆能上门了,你去北疆之前,这事估摸就能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