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奕知道胡宁不会回答,他自问自答,看着他不断摇头,“没有人,没有人值得被舍弃。”
“若说北境的安宁是一万士兵的血肉所铸,那便是人血高墙,满是腥臭!”
胡宁也没想到杨奕竟然会气成了这样,但听到他的这一番话,他却久久说不出
声,他甚至就是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了。
可即便是到了如今,他却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过了良久良久,他才道:“不,不是的,可他们如是不死呢,那皇上还是不会管这里,朝堂里面在争官道,争银钱,可是就是没有人为北疆的百姓争过,我不争的话,往后的日子里面,他们仍旧要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对,他没有错。
杨奕眼睛越哭越疼,他擦了擦泪,强忍着痛意睁开了眼睛。
胡宁只见得他的眼睛猩红一片,眼球之中遍布了红血丝,十分骇人。
杨奕现在就连气都懒得气了,只剩下了痛心疾首。
他蹲下,在胡宁的面前,看向了他的神色带了几分嘲弄的悲悯,“你读史书,你可曾看过历朝历代有贤者之流,会坑杀士兵?可又曾在哪家本家列传之中见得哪一位贤主明君用自己子民的性命去换天下安康?逆天无道,你还不问心有愧吗。”
胡宁仍旧倔强,“我不在乎世人如何说我。”
不在乎,好一个不在乎!
杨奕冷笑,“今日我若不来,北疆如何?皇上若再厚颜无耻,你又如何?总之说在你的心中,一切都会朝着最好的方向过去,可想过,若事不成,一万性命,北疆百姓,死了那也是死了?”
胡宁的想法没错,长痛不如短痛,不做出一些逼迫景晖帝的事情,他如何肯下定决心挽救北疆残局,但他做的事情谁又敢说是对的,一万终究不能只是数字,他送他们去死,怎么下得去令?而万一事情又没有往他预期的方向走去,北疆必会落入万劫不复境地……
胡宁走的这步,太狠,太毒。
就连杨奕这样心狠手辣的人也不敢苟同。
胡宁也曾设想过杨奕问的这些问题,但……赌一把,万一就成了呢。
胡宁垂首,“此事,我不觉有悔,但我会为我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若有一日北疆安定,我定引颈受戮!背下千古骂名也甘之如饴!”
杨奕讽刺道:“你死又有何用?”
这天下,最不值得一提的,便是性命了。
胡宁死,杨奕死,又有什么用?
杨奕疲累至极,他起身,走到了桌案前坐下。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只恨,恨当初没有识清你的面目。”
“本以为你是个心善的,倒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比谁都狠心。”
“我这辈子没看错过谁,独独你,我算是栽在你手上了。”
宋河那副嘴脸杨奕没有被他蒙骗,偏偏到了最后,最老实的这个不声不响给他憋了个大的。
上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他想要当书中的圣人?够格吗。
但是不管现在杨奕怎么说,胡宁他听不进去,他若能听得进去,当初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杨奕气急了,看他一眼都累得慌,他白了他一眼,拍桌道:“跪,还跪!再等你跪下去,等着蒙古小儿来杀我祭天?”
北疆形式不容乐观,大启的首辅现下又到北疆,于蒙古铁骑来说,杀了他祭天是多么一件振奋军心的事情。
胡宁擦了把眼睛,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去到了杨奕身边站好。
分明两人年岁相仿,但胡宁在杨奕的面前却始终少了那么几分气势。
他的声音也有几分闷,低声问道:“大人的眼睛还没好吗,怎红的这样厉害,我这有些药,您拿去用吧。”
杨奕眼睛是当初刚来京城的时候用坏的。
那时候他没甚钱,就连灯油这一稀罕物,用得更是抠抠搜搜,为了省灯油钱,晚上天气若好,他便借着朦胧的月光,月下独坐习书。
天气不好,他就凿壁偷光。
为此,他还时常挨了邻居的打骂。
没法子,白天要出去务工,只能趁着晚上多学一些,而且那段时间,宋冉还怀着杨风生,他恨不得一个人拆成两个人用。
苦日子过多了,多得都有些不值得去说了,也是因此,杨奕发迹了之后,总是忍不住贪口多吃,这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住了,几乎是一种病了。
也是因为此,杨水起学了去下厨。
胡宁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便时时见杨奕揉擦眼睛就知道他犯有这个小毛病,如今时日再见,当初在京城之中,只是有些迹象,现下到了北疆发作的更叫厉害。
胡宁猜测到事情大到了无法控制之时,杨奕必然会被景晖帝派遣到北疆来,是以早早就已派人去寻了药。
“猜到大人不能适应北疆这边,珠外神水干涩而不莹润,早就已经派人备下了药,现下若不如用上一些。”
杨奕面色仍未好转,“你若真为我着想,也不用叫我来处理这样的烂摊子了。”
胡宁见他还生气,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是个“老实人”,向来不懂如何讨上级高兴。
不过也好在杨奕并不用他讨开心,他见胡宁没话说,骂道:“还杵着做什么,派人去拿药啊。”
门外的将士拿来了药之后,胡宁帮着杨奕上了眼药,而后,待杨奕舒服了一些,就开始谈了事情。
他们这一谈,谈了许久,而后,胡宁又喊了在北疆这一边的几位领战将军,共同议了事。
虽然说杨奕的声名不大好听,但从来的没人能去否认杨奕的能力。杨奕的存在,就是叫人安心的。
只要有他在,军心也瞬时稳定了下来。
因为,好像只要有他在,便没有解决不掉的事情了。
内阁首辅、北疆总督,几位主领将军,聚集在一起,就战事商议了整整一夜,直至天破晓之时,大家伙实在是撑不住了才散开。
胡宁直接让杨奕宿在了自己这边的榻上,自己则出去先给他安排早膳。
杨奕不挑嘴,但胡宁知他爱吃,还是想要亲自准备,叫他吃好一些。
胡宁走后,杨奕坐在床边,休息之前喊来了底下的人,问道:“京城那边可暂安稳?”
下人也知道杨奕虽是在问京城,实则只是再问杨水起。
他走后,杨水起还好吧。
下人回道:“没叫看出什么不对劲来,只是近来的情绪好像是不大对劲,人瞧着瘦了许多。”
杨水起不好受,杨奕是知道的,毕竟上回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吵了一大架,最后结局算不得多愉快。
杨奕揉了揉眉心,又问,“公子那边呢,可还好。”
杨风生……
说起杨风生来,下人便有些踟蹰了。
杨奕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问道:“是怎么了?”
杨风生出什么事了不成?
下人见他误会了,忙道:“公子那头倒是不曾出事,只是,近来的时日,宋侍郎总是针对于他,上回您一离了京城,他就当着众人的面和他起了争执。”
还没有出事就好。
只是这个宋河,太不老实了,想要趁着现在,树威风,趁他一走,马上收拢杨党的人心。
他如此针对杨风生,也不是闲得慌去寻他的不痛快,不过是想要告诉众人,他杨家已经失势了,趁着现在赶紧转投于他的麾下吧。
杨奕几乎有些想笑,这样着急,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吞得下杨家这块大饼。
他不担心杨风生,毕竟他也不会就这样坐以待毙,轻而易举叫人爬到了他的头上,那么这段时日,他总归是要忙一些的。
他还是比较担心杨水起。
瘦了很多……
这段时日她究竟是如何过的。
*
京城之中,九月的天已经带了几分凉意。
那日杨水起罕见地发了脾气,还对杜衡说了那样的话,案例来说,两人闹成这样属实是再没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再继续下去,对谁都不大
好。
杜衡既总是疑心她的心中有萧吟,那么将来他们若是真的成婚了,岂不是日日担惊受怕,到时候饶是杨水起不曾做过什么事情,也要叫杜衡抓心挠肝。
倒是不如趁着现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相忘于江湖,好聚好散罢了。
但杨水起是这样想,可杜衡那边就是不肯应,杨水起想要把事情同她说清楚,杜衡却又死活不肯同她见面。
生怕见一面,就彻底完了。
他现下冷静了下来,才知道那日是中了萧吟的计。
萧吟故意摆出那副死样子,故意惹他生了气,故意叫他动手伤人,末了还要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害他一怒之下,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以至于杨水起现在是彻底想和他说再见了。
当初萧吟就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却被杨水起判处了死刑。
况且说,当初杨水起还是那般喜欢萧吟,这样都能说不爱就不爱了。
他呢,他算什么,他在杨水起的心中可什么都不是。
杜衡对自己的认知尚且清楚。
他现在不敢去见杨水起,因为只要一见到她,她肯定就要说那些他不想听的话了。与其如此,倒不如先躲着不见。
能躲一日就是一日。
可是这样躲下去,终究也不是办法。
都怪这个萧吟,死萧吟!都这样了还不肯安生,当真是甩都甩不掉的烦人精!
想起萧吟,杜衡又暗暗咬牙,本在用膳,一气之下,又咬到了舌尖,鲜血霎时之间就弥漫了口腔。
“嘶。”杜衡难免吃痛出声。
杜呈和昭阳都看出来了杜衡的心不在焉还有心绪不佳,见他吃个饭都把自己舌头咬了,昭阳先是皱眉,接着想要出声说他两句,但又想到了什么,堪堪忍住。
只听先是杜呈开口问道:“吃个饭怎么也心不在焉的呢,是在想着小水?对了,我还想要问你来着呢,你最近是和她闹了甚不开心吗,你怎么也都不往杨家跑了呢。”
杜衡最近这样老实,杜呈都还有些不大习惯。
前两日秋闱已经放榜了,没有想到,杜衡还真有几分本事,竟行列第三,实在是超乎旁人的想象,国公爷和昭阳也没有想到,喜了整整两日。
是以,既杜衡争气,昭阳暂且也就说不出来什么苛责的话了。
杜呈问他,“我记着那日你从贡院里头出来,不是还不叫我们去接你,你邀了她去放灯花呢,怎么,后来没去吗?还是吵架了呢。”
杜衡越听越想,越是心烦,他不想要杜呈知道那日的事情,只是故作随意道:“没有的事,只是在想些别的事情罢了,一不小心咬了舌头。”
杜呈和昭阳都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了杜衡在做谎,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从前也不曾见得,不是关乎情爱,还是什么?
昭阳见他这副样子,也不再用膳了,她放下了筷子,擦嘴净口,之后看向了杜衡道:“过两日家中要摆宴呢,你难道不喊她来吗。”
杜衡考上了举人,还是以第三的名头,昭阳高兴,再过两日就要为他摆个席面庆贺。
不只是杜衡,这回就连杜呈也被昭阳的这话问住,他们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不知道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何意。
她这是愿意见见杨水起,打算接纳她了吗。
昭阳见他们二人这副犹疑模样,恍若她什么洪水猛兽,都要叫气笑了,她强忍了火气,和声道:“既你们都背着我说好了亲,那现下怎么也算是亲家了。衡儿中举,怎摆宴席还不喊他们呢。况说,你们二人现下是吵架了吗,所以你不好意思去寻她,那现下不将好就有个现成的名头吗?你邀她来,没有人会置喙的。”
杜衡和杜呈二人更惊,杜衡本来以为昭阳上一回的话不过是在同他做戏,而去哄他的,倒不曾想,竟还真叫转了性。
她这个态度的转变,几乎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杜呈也被惊讶得再用不下饭,他放下了筷子,看向昭阳问道:“你这是接纳她了?”
接纳?真要她接纳杨水起,怎么可能。
但显然已经看出来,杜衡现在听不得反对的话,若是再说,只是会害得他们母子决裂,倒不如先是面上顺从了他,背地里头做些甚的,他又怎么知道呢。
昭阳现在也不敢对杜衡撒气,毕竟来年二月他还要参加会试,现下当是不要同他闹了什么不愉快的,免得影响了开春那会的考试。
但是她不对杜衡撒气,难不成还不能对杜呈撒气不成,她看着杜呈冷冷哼了声气,“我既都应下了,你何故又要去问这多此一举的话。”
杜呈叫她一噎,却也不曾恼,只是喜道:“当真是接受了?那可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小水她娘去得早,就阖该有个待她好的娘亲!本还想着你不肯应下,真真是愁死我了,也不知道怎么和锦辞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