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有点落寞,有点委屈,好像即将被抛弃的小狗。
他?
魏云珠的确还没考虑到这层问题,等她回了宫,自己与他应该如何,这段不可言说的关系又应该如何?
她不知道。
因着少女的沉默,裴寂抬起深埋的头:“珠珠,我放你回宫,你是不是就会抛弃我。”
少女神色莫名慌张,脸上是不正常的红晕,微微颤抖的睫毛,胸腔里的轰鸣,她在挣扎,逃避。
裴寂就那么看着她,目不转睛。
果然,李义口中的温柔男子并不适合自己,还是按他喜欢的方式来,容易些。
他滚烫的掌心,贴着少女的腰际,渐渐收紧。
他眯起眼,眼尾扬起一抹凉薄的笑意,钳住她的下巴缓缓下移,形同爱抚一般攀上了少女纤弱的脖颈。
手忽而稍稍收紧,锐利冰冷的目光似乎企图将少女眼底的神色全然看穿。
“珠珠,放你回几日娘家自然可以,但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和珠珠分离,所以,我会亲自进宫去找珠珠的。”
说完,他还在少女鼻尖轻轻一点。
像是在看笼中豢养的小雀,小雀伸冤无道,叩阍无路,任他生杀予夺。
果然,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魏云珠莫名汗毛竖立,瑟缩着向后退了退,大脑混沌,想不出任何的措辞。
裴寂见她怕了,反倒伸手捉了她一只手腕,调子含笑,凑近那莹白耳畔:“放心,这次是十足十光明正大的回宫,郡主殿下。”
突然靠近的气息,刺激的魏云珠不自觉颤了颤。
她搭在男人脖后的双手紧了紧,决定,还是不要激怒这头恶蟒。
只要……可以回家。
柔软渐渐纠缠上了脸颊,她猛的受惊般躲开,声音被迫有些断断续续:“不……不行……我脸上……全是铅粉。”
刚刚她太着急了,把铅粉像刮腻子一般涂在了脸上,又厚又重,他不得吃的满嘴都是……
“嗯?”裴寂却仿佛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头,舔了舔自己的嘴角,不知是不是现在被放大的某种感官作祟,略带甜腻的甜味充斥口腔。
他靠过来,轻吻她的唇:“是甜的。”
然后,与她分享味道……
最后,魏云珠咬着自己食指的骨节,愁思中,她听着裴寂一遍一遍用沙哑的声音念唤自己珠珠,莫名似困兽的嘶吼。
她只觉得自己是一条被人残忍丢上沙地的游鱼,被人群践踏,干涸模糊,不可辨认。
以后……会怎么样?可任凭她怎么想,都是徒劳。终于认识到,这世道,她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
翌日一早。
天莫名骤冷,她紧紧裹着身上的银白狐毛大氅,被裴寂抱上了马车。
马车平稳的向前驶去,可透过窗子的缝隙,她瞧着这并不是直去进宫的路。
便颇为好奇道:“今日为何走这条路呢?”
这是一条不太好走的路,是一些无良商户为了躲避十六卫验货,偷偷建的路,地上多半铺得砂石,而且风一吹便尘土飞扬。
裴寂落寞的叹了口气:“微臣想和郡主多待一会儿,所以选了这距离最远的一条路。”
抬眼,魏云珠对上了那双近乎脆弱的眸子。
你能明白吗?那样强势那样不可一世,从不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情感的人,却毫无防备在你面前流落脆弱的感觉。
她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
荒唐。
太荒唐了。
她慌张低下头,自己怎能抛弃冷静,溺死在蟒蛇虚伪的柔情蜜意中!
“郡主?”
裴寂唤了一声她,接着不知从哪变来一根珠钗,在少女面前晃了晃。
“这是微臣给郡主的礼物,郡主喜欢吗?”
魏云珠下意识看过去,只见那珠钗是鎏金穿花戏珠样式的,尤其是那花色上镶嵌着的澹澹色玉石,通透沁润,栩栩若生。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会不喜欢这些好看的玩意儿呢?
魏云珠放在手里把玩着那珠钗,眼里不自觉露出喜色。
第50章 珠钗
“郡主,微臣替你带上。”
当裴寂轻柔的把珠钗替少女插入发髻间,衬的本就粉雕玉琢的小郡主越发盛颜仙姿,似那坠落人间的芙蕖仙子,万载流芳。
少女伸手小心翼翼摸了摸那珠钗,漆黑的发丝在风中轻舞。
美的不似凡胎。和她对视那一刻,裴寂觉得万物都黯然失色。
待他回神,少女已经开口:“首辅大人,多谢你。”
裴寂轻笑一声:“郡主喜欢就好,对了……”
他话锋一转,看似漫不经心,调子里却藏着危险的哼笑:“既然喜欢,郡主就不能摘下来了。”
不能摘下来?
魏云珠有些不理解。
裴寂洞悉了她的疑惑,不轻不重地拿话推了她一把:“这珠钗是你我之间的暗号,若是郡主在宫中摘下它,微臣就立刻进宫。”
暗号?
魏云珠醍醐灌顶,忽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
不是暗号,而是记号,他想凭着这枚珠钗,无形中向旁人证明,自己与他关系匪浅,是他的人,无论自己如何高高在上,但却还是得为他所掌控。
亏他想的出来!
少女立刻有些恼火的瞧着他,伸手就要拽下那珠钗。
可高高扬起的腕子猛然间被男人捉住,停顿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郡主”,裴寂看了少女好一会,缓慢靠近,停在了距离极近的地方,手指拨开她耳边的碎发,再划过冰冷的脸颊:“你可以试试把它摘下来。”
魏云珠脸色煞白,心蓦的一沉,抑制不住的哆嗦了一下,声音发颤:“你……你……”
男人忽而发出一声哼笑,嘴角的笑意似一把弯刀,这笑面虎,谈笑间就能将人吞吃入腹:“皇宫里遍布微臣的爪牙,但凡郡主敢私自取下这珠钗,微臣不出三刻钟便能知晓,不出半个时辰,金吾卫就会包围整个皇宫。”
真是十足十的疯子!魏云珠牙齿打着颤。
裴寂再次单手钳住少女的下巴,强迫她同自己对视:“听明白了吗?……郡主殿下。”
魏云珠懒得和他纠缠,用力将腕子抽出,明明怕的期期艾艾,却还是傲气十足:“明白了……小气鬼!”
疯狗!
然而这句是能想不能说的。
裴寂听到小郡主骂自己,反而松开了手,拍着掌大笑起来,笑够了,才点了点少女的鼻尖:“郡主,微臣最喜欢你聪明。”
磨磨蹭蹭一个多时辰,马车终于驶进了巍峨的宫阙。
一队着戎装的金吾卫自皇城而出,整齐的两队排开,远远的是一众云髻高裙的妇人们,她们朝着那宫门遥遥相望,翘首以盼。
刚下马车的女子,被人搀扶着,长脖怔望,数次哽咽,她不禁加快了脚步,自己的家,家人,就在前头等着。
刚刚经历了一场离别,众人再见到原本不谙世事的小娇娇,如今却更加消瘦,许是漂泊和思家的缘故,徒增了三分病弱气,叫她犹如一朵被疾雨打湿的牡丹,娇怜渐起,引得她们面缀愁色,或为抹泪。
魏云珠终于抱住了日思夜想的阿姐:“阿姐,珠珠好想你。”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太后,也泪凝于睫,抱着怀里的人儿,柔声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随阿姐进屋。”
转头的瞬间,她眼神定格在那纹丝不动的马车上一瞬,眸中闪过一丝晦暗。
的确,裴寂太过猖狂,那马车上大大咧咧的挂着首辅府的牌子,可他对着皇室一众贵胄,却是轿子都懒的下。
等进了屋子里头,榻上围坐了太后娘娘和魏云珠,下头梨花木交椅上,两边分别坐着德太妃和婉太妃。
魏云珠瞧着欢喜极了,流亡的这半年,她有太多太多的委屈,想要和家人们诉说,想告诉她们外头是如此的世态炎凉,孤苦无依的百姓,流离失所的难民,还有那些人情凉薄,翻脸不认人的嘴脸,以及……那头疯狗。
可若是说了,她们这些深宫的弱女子,本就多愁善感,尤其是婉太妃,她一定会哭的稀里哗啦,那还是算了,多说些开心的事吧。
“珠珠儿,这半年来你过的如何?快给阿姐说说。”
魏云珠笑的天真,握住阿姐的手:“阿姐,我很好,从前在宫里,我什么都不懂,想法幼稚极了,出宫的这半年,我见了许多人和事,算作是历练,就能真真正正的长大了。”
明明她说的轻松极了,可娘娘们还是泪湿了眼低。
最撑不住的是婉太妃,那双漂亮的大眼里,泪珠子滚落个不停:“珠珠儿,你一定吃了好些苦,不然怎么会瘦了,来,叫婉娘娘抱抱你。”
魏云珠眼眶发酸,像儿时无数次那样,半蹲着身子,脑袋斜靠在婉太妃的腿上,柔柔得叫她:“婉娘娘,我真的很好的,健健康康,无病无灾。”
婉太妃哭的停不下来:“珠珠儿,若是有人欺负你了,定要告诉我们,得把那些坏人的头通通都砍了!”
魏云珠被她可爱的语气逗笑了,双手紧紧抱着婉太妃的胳膊,久久不肯松开。
婉太妃抚摸着少女的脑袋,忽然发现发间插着的那枚珠钗,璀璨夺目,瞧着是个价值连城的西域物件。
不禁好奇道:“咦?”
“珠珠儿,这是哪里来的珠钗,怎么从未见过?”
魏云珠回来后,她的一切用度都是自己亲自准备的,可没有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珠钗。
德太妃也道:“是啊,那可是珠珠儿从宫外带回来的?”
太后瞧了眼那珠钗,微微皱了皱眉头。
“珠珠儿,既然是你从宫外带来的东西,虽说瞧着也是个华贵的物件,可终归是宫外的东西,如今你回来了,再戴着恐怕会有不妥。”
婉太妃接了太后的话头:“是啊,这实在是不像话,念霜,你是怎么伺候郡主的,都回宫了,怎么还戴着这玩意儿,还不快给郡主摘了去?”
这珠钗的由头,念霜是知晓的,可也只能微微伸出手:“是奴婢疏忽了,这便帮郡主摘下来。”
第51章 心安
可魏云珠却忽而偏过头躲避,她脑海里回想起今日马车里裴寂对她说的话。
下意识慌张的往四周看了看,那些宫女太监,哪个是裴寂的耳目,哪个又是越王的探子呢?
魏云珠知道,那疯狗一向说到做到。
婉太妃则好奇的瞧着她:“珠珠儿,这是怎么了?”
少女微微起身退开,有些急促,有些难以启齿:“不……不能摘……”
不能摘?
婉太妃同德太妃两人相视一眼,都察觉到这珠钗的不简单,定是郡主在宫外遇到了什么人或什么事。
听太后娘娘说,郡主回宫前曾经受首辅大人照拂,在那处借住过几日。
思及此,她不敢在细想下去,只是看着那珠钗的眼神忽而有些厌恶。
“不摘便不摘了吧,珠珠儿,从此以后我们一家人就再也不分开了,就算是死,也死在一块,我可再受不了那抓心挠肺的分离了。”
德太妃柔声讲着,可眼里却没有一丝犹豫。
“珠珠儿回来了,这可是大喜的事,什么死不死的,咱们一家人,以后一定平平安安的。”魏云清一边拉着妹妹的手,一边说着。
“是是是,那是自然,瞧我这张嘴,真是笨。”
魏云珠嘴角的笑意却莫名有些苦涩,再也不分开,讲起来容易,可实际呢?
裴寂不愿放走自己,说不准这次让自己回家能维持几天,况且,他说了,他会来找自己的。
就算她一辈子躲在深宫里,那也阻止不了那疯狗主动寻上门来,就像他说的,他碾死如今深宫里的这些孤儿寡母,比碾死一只蚂蚁都容易。
魏云珠迟迟没有回答,末了,只是躲在阿姐怀里,像个没长大的孩童似的,赖着不起来。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香炉里飘出幽远的香,窗外沙沙作响的风吹树干声,也愈显柔和。
魏云珠身处熟悉的环境,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味,这是她多久都不曾享受过的心安。
床榻上的她,缩在阿姐怀里,真香,真暖!
在永安巷时,她每每被裴寂折腾的全身发软,自然睡也睡不安稳,她不喜欢。
她只喜欢自己家。
“阿姐,听闻这几日越王日日进宫请安,他没为难大家伙吧?”
突然讲到越王,她清晰的感觉到阿姐的身子僵了僵,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十分反常。
魏云珠颇有些着急的追问:“阿姐,到底怎么了?越王真的欺负你了?”
“可恶的……”
娇气的骂声还没传来,魏云清便立刻捂住了她的嘴:“好了,越王虽然猖狂,可再怎么说我如今也是太后,他不敢在我面前太造次的。”
“毕竟,他现在正忙着装仁义君子收买人心呢,可他那副德行,如今有谁还不清楚,简直掩耳盗铃,矫情饰貌,我总有一天……”
说着,她眼神的光渐渐暗淡了下来,反而染上了一丝怨恨与狠戾:“会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叫他知道欺辱我们孤儿寡母的结果。”
魏云珠也深知阿姐如今的处境,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阿姐,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相信。”
“好了,不提那个不仁不义之徒了,倒是你珠珠儿,等一切都过去了,你就和顾侍郎完婚吧,阿姐瞧着他对你的确是一往情深呢。”
魏云珠下意识往阿姐怀里缩了缩,神色异样。
“珠珠儿?”
“阿姐,珠珠不想嫁人,珠珠只想长长久久的陪着阿姐。”魏云珠将脸埋在她的胸膛,故意打着马虎眼儿。
魏云清却顾自叹了口气:“珠珠儿,裴寂同我们不是一路人。”
莫名的一句话,魏云珠迟迟没有回答,不大一会儿,便睡着了。
……
就这样平安无事的过了四五日,魏云珠的日子和从前一摸一样,连她自己都觉得永安巷那些事,好像真的离自己很远了。
魏云珠从三哥哥殿里出来的时候,时辰还早,路过御花园,远远就瞧见一队窄袖的侍卫大步的朝前走着,好像有什么急事。
为首的人,模样是二十来岁,穿着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袍服,正急声厉色的对着身后的人吩咐些什么。
他抬眼瞧见了郡主,便立刻上前。
“殿下。”
魏云珠莞尔一笑:“崔三郎,你这是要去哪里?”
“回殿下,城东发现一重罪贼人的踪迹,我等奉命前去捉拿。”
魏云珠便问:“是你之前同我讲的,那个三年都未曾抓到的申花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