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类似于,被过度打磨的美玉,灵魂被掏空,只剩下一个麻木不仁的躯壳,这根本不是悯怀众生,倒更像是毫无思考能力的木偶,苍白又麻木。
仿佛他被万人敬仰的高位,却也吸干净了他的精气神儿,就是街旁,被亲娘抱在怀里吃着冰糖葫芦的小娃娃,都比他灵动百倍。
若是将这佛子放在长安城任何一座私塾,课上这样的出神,恐怕怎么都会被先生斥责一句,学业不精,冥顽不灵。
魏云珠秀丽的眼眸中,满是疑惑与不解,这样寂静的死水,却被人们奉为神明……可场面这样宏大,她也一时有些怀疑自我。
可下一秒,她瞧见了高台上,站在佛子身边的人,那是……顾延翊!
他永远都是芝兰玉树,嘴角的笑意彰显温文儒雅的气度,一切,他的一切都是仙露明珠般,精准计算好的温润。
不愧是顾家。
层层寒意从魏云珠心底往出冒,真不愧是你啊,顾延翊。
外,一个顾怀茂,把控兰陵的众多商线,大权独揽,横行无忌,大肆敛财,为疯长的野心添砖加瓦。
内,扶植一个稚童成为“佛子”,把傀儡推上神坛,佛法也成了他们控制人心的工具,潜移默化下,控制北地百姓们的思想。
对于外,不过是顾家世世代代沿用的伎俩,可这内,必然是顾延翊的手笔。
大周的雪中竹枝,识明智审,做事渊谋远略,他一定知晓,人心才是问题的关键,只有抓住了人心,才可得到一切。
不过,魏云珠的眼神并没有在他身上有过多的停留,她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
终于,那一袭雪袍,闯入了她的眼眸中。
远远的,穿梭过芸芸众生,裴寂就矗立在那儿,如同绝世独立的玉宇琼楼,一眼便可惊醒梦中人。
他的脚下,匍匐着一个哆哆嗦嗦的……人?
少女定睛一看,才发觉,那一身污血,已经不成样子,似牲畜一般企图手脚并用往前爬的人,竟然是顾怀茂,不过迫于裴寂的眼神,他猛地一颤,狗似得又退爬了回去。
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她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
出行前,呼延必怕她逃跑,给她喂了药,这叫她本就酸痛的四肢,更是沉重的几乎抬不起来,况且,小腹的胀痛并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是在不断加重。
此刻,她只觉得自己就连太阳穴都“突突突”的跳着,扯的她生疼,手脚像灌了铅,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呼延必发现,郡主不太对劲,好一会儿都不动了,便贴近她,发现了少女额间只有凑的很近才看见的细汗,就以为她是药效上来了。
便轻轻抚摸了她的脑袋,然后缓缓压向自己的肩头:“郡主,靠着我把,可以舒服些。”
魏云珠照做了,简直温顺的似绵羊,男人自然也是心情大好。
可他不知道的是,少女其实是在蓄力。
也不知呼延必给自己喂的是什么药,魏云珠只觉得有阵阵寒意侵蚀她的四肢百骸,仿佛要将她冰冻住,以此来限制她的行动。
少女紧咬着牙,浑身绷的很紧,不知不觉间,她呼吸便开始加重了。
可是,蓄力间,她本就艰难的想要控制自己沉重的四肢,在付出巨大努力时,小腹却猛的一下绞痛,雪上加霜,她莫名委屈,有眼泪不争气的摇摇欲坠。
可却生生忍住了!
然后,呼延必只瞧见,这只原本娇弱无力的小白兔,突然爆发出一阵不可思议的力量,不过以这力量去抗衡他当然是自不量力,可却足以支撑她彻底探出马车外!
极快的速度,还未反应,魏云珠的半个身子,已经彻底漂浮在马车之外,飘摇又脆弱的浮萍,孤注一掷的抓着布帘,终于荡了出去。
少女扬起了小脸,用尽全部的力气,终于嘶喊了出来。
第119章 裴寂,救我!
这声音过于急迫,猛地一下在人群中荡开,少女因为嘶喊的太用力,致使音调更加尖细,便在幕鼓的沉重敲击声中,愈显突兀。
百姓们纷纷回头看去,竟然连佛子都下意识顺着那声音看去。
顾延翊也转过了头,万分欣喜中,他看到了郡主!
自从郡主离开长安,他便担心的夜不能寐,竟然在此刻见到了令他魂牵梦绕的人儿。
那日,他得知郡主被裴寂拐走,下落不明,气急攻心去阻拦,却为时已晚,若不是为了郡主,他是不会来兰陵的。
不顾父亲的阻拦,孤注一掷的来到这水生火热的北地,他发誓,不管付出任何的代价,都要将郡主平安带回长安。
可他却并不知晓,魏云珠如今见他,已经似见凶恶的豺狼。
可他还未来的及吐露欣喜之色,便缓缓僵硬下来,然后彻底消失殆尽,他就站在最高、最显眼的祭台上,可郡主的眼里没有自己。
她的目光,淡淡略过了,就像他只是普罗大众中的陌生人,然后,那目光停了下来,停在自己身后。
他顺着少女的目光,转过头去,瞧见了那个身影。
人群热闹的尽头,一身雪袍的男人,身上却沾染了大片的血迹,他手提滴血利剑,脚下爬着的、血肉模糊的人是顾怀茂。
然后,郡主的声音再次传来,破霄而出,在半空中炸响,急迫、恐惧,又孤注一掷。
“裴寂,救我!”
魏云珠终于完整地喊出了这句,顷刻间,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再也忍不住。
她没想哭的,可泪水就是不争气的流个不停,心里的委屈早已经泛滥成灾,她不明白,自己生平最讨厌的恶蟒,怎么就一出现,就叫自己把那些故作的强硬姿态,卯足劲维持下的平静,都变成了溃不成军的脆弱。
半个身子飘在半空中,魏云珠怕极了,小腹又疼的厉害,她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哭!
可事与愿违,只是一眼,看到了他,就觉得又委屈又难过。
而此时,顾延翊的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下去,就是他还抛头露面的站在祭台上,下面还有千万的百姓,也伪装不下去了,眸中……阴狠遍布。
因为,他听见了,而且听的清清楚楚,郡主说的不是,顾延翊,救我。
而是……裴寂,救我!
很快,魏云珠已经被猛的拽了回去,娇弱的少女,被恶狠狠的摔回马车里,丝毫不怜香惜玉。
呼延必的手掌,骤然掐住少女的脖颈,狠狠将人禁锢在车壁上,他周身全是暴躁的戾气,每个字都像是自切齿中各个打磨出来的:“贱人。”
“你敢骗我。”
脖颈上的手,在不断收紧,魏云珠只觉得自己胸腔的空气在一点一点的减少,甚至隐隐作痛。
可男人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他眼眸生红,手臂上已经青筋暴起,像是罪恶的猛虎,下一秒就能轻而易举的猎杀一只弱小的幼兔。
少女脸色涨的通红,她的瞳孔在被迫放大间开始变得涣散,唇瓣微张,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求生意识叫她双手下意识抓住男人的手腕,不断试图推搡。
可力量太过悬殊,这无异于蜉蝣撼树,只是徒劳无功。
当胸腔的空气彻底被榨干,魏云珠只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开始无限放大,她浑浑噩噩,双手也垂下了,像个破碎的娃娃,彻底无法反抗。
自己要死了吗?她绝望的想着。
“咳、咳……!”
剧烈的咳嗽下,空气哗啦啦全部挤进胸腔,呼延必在她濒死前,放开了手。
少女可怜虫似的滑落在地,不住的喘气,整个人都狼狈不堪,可她半只手,还固执的搭在马车外,那是她深深的绝望中,最后一点勇气,风中飘舞的衣袖似在颤抖,弱小又无助。
下一刻,一股力道袭来,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那衣袖,顾延翊冲上来抓住了少女的纱袖!
他已经顾不得现下是何等重要的场合,也顾不了任何人的目光,只是在众多错愕不已中,疯了般失态的冲上去。
脑海中只余一个念头,他必须抓住郡主!
周围潜伏的顾家暗卫,已经纷纷出动,可来不及了。
马车快速蹿过,布料划过顾延翊的手掌心,留下火辣辣的烧,然后自指腹间抽离,决绝又刺痛。
惯性使然,他整个人都被摔倒在地,等回过神来,已经是满手的鲜血,他怔怔的捻了捻手指,什么都没有,只有寒冰、寂寥,以及懊恼。
他身子本就病弱,刚刚的力道不轻,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虽说世间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但为什么,他总是次次都抓不住郡主呢?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郡主瞧着自己的眼神,带着躲避、无奈,而且,她很久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自己了,每次都只是不经意的一眼,那种忽视,叫他抓狂。
他心思敏锐,有些东西,早就察觉了,可人总是喜欢自欺欺人的,他还不愿承认。
他总想,要是他们没长大就好了……
前方乱糟糟的,百姓们好似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纷纷躲避,皆大惊失色。
顾延翊瞧过去,不远的尽头,一个雪袍身影映入眼帘,他面色平静的未生丝毫波澜,可那双黑眸下,却是暗潮汹涌,夺命的杀意尖锐到已经蹦溅而出。
裴寂在官场中沉浮多年,为了权势已经习惯了圆滑布局,可今日,他那战场上厮杀的粗粝狠劲,已经抑制不住的显山露水,没有任何一刻,叫他周身的杀气如此之重。
裴寂的耳朵,有时迟缓,群臣谩骂,百姓唾弃,他往往都听不见,可对于小郡主,甚至是一声细小的呢哝,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就比如刚刚,少女撕心裂肺的呼唤,他听的一清二楚,整个人便血涌翻腾,几乎是立刻,他决定,把那个胆大包天挟持郡主的男人大卸八块!
转身,肩膀上却多了一只手,主人很清瘦。
“首辅大人,万万不可贸然行事。”
第120章 首辅大人,收手吧
顾延翊早已收起了刚才的失魂落魄,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温文儒雅。
他轻声提醒着。
裴寂回身,一双眼眸凉薄的瞥向顾延翊:“找死。”
“呼延必是呼延氏部族的世子,若他死在大周的地界,呼延氏部族势力不容小觑,其野心昭然若揭,定然会以此为借口同大周敌对,到时北地必起战事烽烟,百姓便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况且呼延氏今年一直积极同西域其他部族交好,若他们联盟相互勾结,那么北地多年以来经营的繁华,必将毁于一旦,首辅大人应该很清楚这些吧?”
裴寂瞧着他,突然就讥诮又低缓的笑了,他竟然真的在同自己分析这些利弊。
“我想做的事,没有人能拦住。”他声音里是满满的压迫和毋庸置疑。
说着话间,他已经敏锐的感受到了危险,街两旁的高处,蛰伏着很多人影,他们手中都有一把利箭,裴寂敢打赌,此刻已经全部都对准自己了。
他缓缓抬头,笑的漫不经心。
原来是顾家的暗卫。
看来顾延翊并不是个傻子,他敢如此堂而皇之当街阻挡自己,原来是早就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布好了天罗地网啊……
全朝野上下,顾延翊可以和任何一个人谈条件,但就是裴寂,他说话做事完全没有章法,任何时候都不顾寻常的礼法,一味全凭心绪。
此人危险至极,若不是早就埋伏好了暗卫,他断然不会贸然只身拦人。
“首辅大人,请三思而后行。”顾延翊脊背挺得很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里道路繁杂,在他精心的布置下,多如牛毛的暗卫掩藏在一切可控制的地儿,他们手里的利剑,早已经明晃晃的对准了一个人。
今日他敢来拦,就是有足够的信心,能够困住裴寂,甚至,只要他想,在这条街上要了裴寂的命,也是易如反掌。
兰陵,可不是他裴寂能撒野的地儿。
“顾侍郎这是准备报仇?”裴寂扫视了一眼四周若隐若现的箭头,神情自若。
“倘若在下今日真要报仇,那我与首辅大人的帐,只是这样,恐怕是远远无法两清的。”顾延翊的咬字,微不可查得加重。
裴寂嘲讽一笑,随即往前走了一步,顾延翊竟然微微愣怔,就算自己先压下他一头,可仍会受制于此人周身所带着的压迫感。
他下意识清清嗓子:“首辅大人,收手吧。”
阵阵的狂风中,裴寂忽然笑了,他断断续续笑了好一阵,笑声伴随着抬起手指的动作,指在顾延翊面前。
笑足了,才开口:“顾侍郎是聪明人,那么,你愿意和本官打个赌吗?”
顾延翊镇定自若:“什么赌?”
然后,笑意在一瞬间全部转化为寒冰,裴寂嘴角凝固的弧度,阴森可怖:“赌,是你养的那些狗先射中我,还是,我先拧下你的脖子。”
顾延翊眸中有愠怒,但却足够沉得住气,身形纹丝不动,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有不容质疑的气魄。
“呼延氏的可汗,同顾家交情深厚,我会即刻动身去拜访呼延氏,让可汗好好管教一番自己的儿子,我想,呼延氏不会不给我顾家这个面子。”
“若是真的硬来,不仅郡主会有性命之忧,还会激发两国矛盾,到时兵戎相见,岂不是闯下大祸,这些,首辅大人应该明白吧。”
顾延翊讲这些话,是想要提醒他,这里是北地,是顾家的地盘,可不是他裴寂的蛇穴!
裴寂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好似进入了思考状,顾延翊见状,稍稍放心,以他的城府,不会不明白,自己的做法,才是解决当前最好的法子。
然后,他看向了地上狼狈如死狗的顾怀茂,眼神微动。
顾怀茂立刻心领神会,费力的起身,不过动作却极轻,他可不敢惊动裴寂那疯子。
“四叔在北地,统领商行多年,与呼延氏部族来往甚密,十分相熟,有他在,应是可以立即见到可汗的。”
顾延翊话音刚落,已经手脚并用爬起来的顾怀茂,终于松了口气儿,然后似一只灰溜溜的老鼠,快步走过裴寂,惧怕到不敢抬头。
他有些庆幸,还好顾延翊及时赶到,才能将那疯子压制,不过那疯子也不知因何而发疯病,就是要自己死。
不过,他发誓,待自己逃离,一定出高昂的赏金,召集杀手,把那疯子剖肝挖肺,斩断手脚,做成人彘,狠狠羞辱,才可解他现下的心头之恨。
但是,有风贯穿的声音传来,然后他顿住了脚步,什么东西流了下来,四周的嘈杂骤然平静,水滴滴落的声音在他耳中无限放大。
他瞳孔莫名有强烈的凸出感,慢慢低下头,脚底旁有一滩血,而且一滴一滴还在不断汇集。
顺着向上,他的胸口,何时长出了一支手?
被穿透的胸膛,像破了皮的鼓面,风“呼呼呼”的往进灌,似是穿孔的声音,尖锐、冰冷,然后那只横空长出来的手,罪恶的转动着,摩擦出“吱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