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一番话说得涕泪纵横,惨烈无比,只可惜高座之上的楚凌沉却没有半分动容,他甚至连眼睫都没有多抬一下。
“陛下……!”
老头声泪俱下,磕头不成,便把目光转向了颜鸢。
“娘娘!这城中的城防军是由定北侯所辖,城防军守卫帝都城安宁,肱股之臣在城中生了如此惨案,娘娘身为颜侯之女,中宫之主,莫非也要袖手旁观不成?”
颜鸢叹了口气。
这把火最终还是烧到了她身上。
或者说,这把火也许一开始就是冲着她烧来的。
后宫向来不能干政,这宴场上有皇帝,有曾经垂帘听政数年的掌权太后,这老头不跪太后跪她这个新入宫的皇后,若说只是单纯求助,谁信?
宴场上悄无声息,很显然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她的回应,就连楚凌沉都一副看戏的模样看着她。
颜鸢静默了片刻,缓缓道:“请问这位……大人,锦衣车马是谁看见的?深夜造访可有人证?门外房内可有打斗痕迹?”
老头一愣,迟疑道:“自然是太傅府上的下人看见的,至于打斗痕迹,宋太傅一介文人自然不会武功……”
颜鸢道:“那马车何在?”
老头道:“……应是深夜已经离去,不知何往。”
颜鸢默默道:“所以宋太傅‘可能’在昨夜接待了客人,府上下人‘也许’看见了有人入内,马车‘大概’已经离去,不知去向哪里,是么?”
老头急眼:“这……”
颜鸢叹了口气道:“这位大人因为这些事,指摘本宫父亲的城防军办事不力未能阻止或许存在的歹徒暴行,又因本宫身为人女,高呼本宫袖手旁观。”
颜鸢沉默地看着老头:“大人知道如此行径,叫什么吗?”
老头语结,沟壑纵横的脸上褶子拧成一团,最终胡子颤了颤,却没有发出声音。
宴上的目光又聚到了颜鸢身上。
颜鸢缓缓道:“叫碰瓷。”
……
第20章 碰瓷
这明明是一个陷阱。
鉴秋宴上,明明太后与皇帝都在一旁,而几个老臣悲怆求助之人却是一个初入宫闱、全无根基的皇后。
颜鸢若是不开口,便是输了阵仗,叫那些期待太后与定北侯之盟的人大失所望,若是她开口……便是真正的逾矩。而高座之上,手握朝堂实权的人岂能容得下她议政之心?
御花里,谁也没有预料到,皇后竟是这样的反应。
老头愣在当场,满腔的悲怆卡在喉咙口,眼眶里饱含眼泪,喉咙口却吐不出一个字。他几次张口未遂,最终干巴巴道:“皇后娘娘……明鉴。”
场面陷入僵局。
忽然间,一声低哑的闷笑声在宴场上幽幽响起。
那是楚凌沉,他已经懒洋洋支起了身体,俨然已经是一派看戏的模样。他的眼神落在颜鸢认真的脸上,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一般,目光中带了三分兴趣七分嘲讽。
颜鸢只当是没有看见。
她从座上下来,几步走到了带头的老头面前,作势扶起老头:“本宫是个小女子,又多缠绵病榻,对朝中事务向来所知甚少,却也知这并非本宫力所能及之事。”
方才的气焰,仿佛只是昙花一现。
席上众人原本屏息凝神,只等着皇后攻城略地,却不想她并没有乘胜追击,甚至嗓音中也没有半分怒意,反而……声音越来越小了。
就像是临时怯了场,她抬起眼,眼圈里已经盈盈有了一些湿润,盯着老头浑浊的眼睛,喉咙底都有了一丝哽咽:“大人今日请本宫为太傅主持公道,行逾矩之事,着实让本宫……”
颜鸢慢慢道:“……很害怕。”
御花园里,阳光渐渐隐没。
凉风徐徐,她的声音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在每个人心中都掀起了一点点波浪。朝堂之上,内院之中,从来多的是巧舌如簧之人,可眼下中宫这回应……真诚有余,砸烂摊子居多,倒叫他们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了。
碰瓷向来没本的买卖,从来不畏惧玉石俱焚的下场,但有一种情况最为无解:
瓦还完全,瓷先碎了。
这就尴尬了。
老头也愣了:“皇后娘娘冤枉老臣了,老臣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没有下文。
就在所有人僵持之际,太后的声音响起:“够了,诸位大人所请,哀家已经知晓,大可不必在今日盛会上为难皇后,都退下吧,哀家会责大理寺重审。”
终于博得太后出声,老臣们如释重负,纷纷跪谢皇恩,而后就退出了宴场。很快花园里就恢复了宁静,丝竹之声又起,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没有被扰乱过一般。
只有颜鸢还留在亭前,就像是一个落了队的孩童,不合群地站在不合时宜的地方。
气氛短暂的凝滞之后,太后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鸢儿,坐到哀家身边来。”
众人于是看见,方才还在发呆的颜鸢像是得到了救星似的,转身走到了太后的座前,乖顺地坐到了太后身旁,就像是兔子找到了让它安心的笼子。
原来不止是一个高阁的傀儡,还是一个无能的草包。
得此中宫,真是国之不幸啊。
众人的面色复杂,一言难述,唯有楚凌沉低着头,盯着手心一颗完好的葡萄,眼底盛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光亮。
颜宙之女么?
……
宴席继续,各家的暗潮汹涌也沉入了地底。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圆月初升,御花园里的宫灯盈盈闪闪,朦胧的夜雾笼罩着锦簇花团,别有一番美景。
颜鸢规规矩矩坐在太后的身旁,肩膀微微佝偻,她这副乖顺又怯懦的模样,又招来了宴场上不少轻视鄙夷的目光。
太后盯着颜鸢若有所思,摸了摸颜鸢的手,叹息道:“你这脾气,倒不似颜宙年轻时。”
颜宙年轻时曾是先帝的一员杀将,说是杀将,却天生长了一张笑脸,仗着先帝宠爱从来就没有吃亏的时候,今日要是他在这席上,只怕早就把这朝堂上的老老小小祖宗十八代都阴阳怪气了个遍,又哪里落这亏?
颜鸢低着头,软敷敷道:“父亲也常说臣妾像母亲。”
太后摸了摸颜鸢的手掌,笑道:“你的母亲我记得是先帝授业恩师,那位常太傅家的千金吧,名门淑女,琴棋书画学得不少,性格也柔弱了些,倒是刚好克颜宙。”
颜鸢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再接话。
万一太后要是突发奇想,真让她来展现下琴棋书画的名门闺秀技能……那她恐怕只能临场装晕躲过去了。
她安静地坐在太后身旁,侧前方便是楚凌沉的龙椅,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楚凌沉瘦削的肩膀,黑色的锦衣之上金线绣的纹路,以及黑锦尽头露出的那一节嶙峋苍白的脖颈。
喧哗之中,颜鸢安静注视着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楚凌沉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似的,忽然间回过了头,他的眼睛如同无底的深潭,幽幽望向了颜鸢。
一时间四目相对。
颜鸢微微走了神。
太后的声音从她身旁响起:“良辰美景,沉儿何不与皇后去花园里赏一赏秋呢?”
颜鸢低下头,她原以为楚凌沉会拒绝,却没有想到楚凌沉闻言勾了勾嘴角,低声道了一句:“好。”
太后满意地笑了起来,牵着颜鸢的手,引着她走到了楚凌沉的身侧:“如此哀家就放心了。”她把颜鸢的手交给了楚凌沉,叹息道,“哀家乏了,先回寝宫。”
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鉴秋宴上,所有人都看到了定北侯府与当朝太后的联盟,甚至颜侯本人都未出现,宋寅正之死也并没有掀出多少风浪,新格局已是定局,她也确实没有留在此处的必要。
太后干干脆脆退出了宴席,留下颜鸢独自面对楚凌沉。
颜鸢也想跑,东家都走了,她徒留只会吃闷亏。
只是她的手还在楚凌沉的手中,温热的感觉透过她的指腹,缓缓地传到她的掌心,她只能借力又行了一个礼,不经意地把手抽了回来。
“陛下。”颜鸢微微欠身,“臣妾……”
她想要随意捏个理由好跑路,却被楚凌沉的声音打断。
楚凌沉轻缓道:“皇后喜欢坐船么?”
颜鸢一怔,一时间没有听清楚凌沉的话语,又不敢追问,只能茫然看着他。
楚凌沉的眼睫垂了垂,忽然间弯曲了身体倾身向前,几乎要凑到颜鸢的眼前。
他盯着颜鸢的眼睛,像是一个顽童般勾起嘴角:“孤有……一艘大船。”
他忽然靠近,颜鸢心里一惊,一时间有种微妙的错觉。
好像自己在他的眼里是一件死物,比如碎了的杯盏,枯死的盆栽,明明目光交汇,望向她的眼里却没有半分看活人的生气。
第21章 大船
湖畔边忽然起了风,空气中传来湿润的气息。
颜鸢被风吹乱了刘海,抬头时忽见远处的湖面上出现了一尊庞然大物,那东西隐藏在湖上升腾的水汽浓雾之中,眼下忽然破开雾气朝着岸边靠近。
那是一艘……船?
颜鸢震惊地望向湖面,很难想象在一座宫墙之中,竟有如此巨大的船停泊。
此时船身已经靠近岸边,楚凌沉不知道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在她的耳畔低语:“皇后是否要与孤游湖赏月呢?”
颜鸢的目光还是停在船上,她全身上下笼罩着说不出的怪异的感觉,这种直觉让她在战场上捡回过好几次性命,而此刻,它在叫嚣着让她不要登上这条船。
于是她果断摇头:“……臣妾不能。”
楚凌沉居高临下看着她:“为何?”
颜鸢道:“因为臣妾很容易死的。”
楚凌沉淡道:“哦?”
颜鸢认真道:“臣妾身患寒疾,久病孱弱,最是受不得寒凉之气,一不小心就死了。”
楚凌沉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看着颜鸢。
仿佛是老天爷也为了验证颜鸢所说,忽然间湖面上又起了一阵凉风,吹起了颜鸢的裙摆。颜鸢果然就咳嗽了起来,咳嗽声一声更比一声凄厉。
咳到最后,颜鸢的眼睛都红了。
楚凌沉总算移开了视线,他盯着夜雾中的大船,散漫道:“如此,可惜了。”
颜鸢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请辞离开宴场。她走得有些快,生怕楚凌沉反悔,一口气走过了湖畔边,眼看着就能拐到御花园的小径上时,她却停下了脚步。
“娘娘?”小鱼小声呼唤,“娘娘,起风了,我们还是快些……”
颜鸢抬起头望向远处的湖面,她已经走出了不少路程,即便船只已经停泊,也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此时恰好有风,自湖面吹拂向花园,空气中便弥漫开来一股微妙的气味。
这气味夹杂在御花园的花香里,淡得几乎不可闻。
但它确确实实存在。
曾几何时,她也曾在边关闻到过几次这种味道,每一次都付出极大的代价。
这是火油的气味。
……
颜鸢再次回到宴场之时,大臣们已经退了席,夜色下月光朦胧,整个湖畔边只剩下了荧荧弱弱的宫灯,还有宫灯旁朦朦胧胧的人影。
“娘娘?”
楚凌沉身旁的老太监发现了颜鸢,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问颜鸢:“娘娘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颜鸢摇了摇头道:“本宫……自幼长在北边,还从未见过如此大船。”
老太监迟疑道:“可是娘娘的身体……”
颜鸢干笑道:“这些时日幸得穆御医诊治,本宫这身体是一日比一日康健了,想来游一游湖赏片刻月也不算什么。”
毕竟她“痴恋”楚凌沉已经好多年了,若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才是奇怪吧?
老太监一脸为难地看着颜鸢,又回头看了一眼楚凌沉:“陛下,这……”
颜鸢这才发现,原来楚凌沉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暗影里。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伫立在湖畔边,暮色遮掩了他脸上的表情,他整个人都几乎要隐没在他身后的黑暗中。
颜鸢轻声追问:“不可以么?”
她的目光炯炯,直勾勾望着楚凌沉:方才明明是他自己邀请,难不成只是客套?
一时间,湖畔边只剩下秋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沉的声音才在夜色下响起。
他说:“可以,船舱里面很暖和。”
那语气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缱绻。
……
颜鸢没有说谎,她生于北方,确实没有见过这种雕栏画栋的游船。
船甲徐徐落下,颜鸢跟在楚凌沉的身后,慢慢地走到了船只的甲板上。彼时湖面上皓月当空,船舱上红绸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曳,那股微妙的火油味越发的清晰了。
难不成是有人要弑君么?
可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宫廷内院之中,在皇帝的御用游船上藏下足以烧毁一个船只的火药呢?有这样的通天本事,直接潜入乾政殿刺杀不是方便有效?
颜鸢心中有疑惑,于是在船甲上走了片刻的神。
等她进到船舱之内时,忽然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腥甜气息。
那是……血腥味?
颜鸢陡然间从神游中清醒,船舱的门已经在她面前徐徐关上。
“皇后,请上座吧。”
楚凌沉就在她的身侧,俯下身在她的耳畔轻声低语。
颜鸢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吸引:
船舱内横陈着五六个男人的身体,说是人其实也不尽然,他们身上的衣裳已经褴褛得不可辨认,破败的身体上血痕遍布,黑紫色的血液在船舱里面汇聚成了一片。
就在那些人的不远处,烧着一口炭炉。
炉内插着几根烙铁刑具,此刻那些刑具早已经被烧得通红。
这是……
颜鸢僵立在原地,脑海中火石电光般回响方才楚凌沉的话语。
他说,船舱里面很暖和。
竟然是这个暖和法……
楚凌沉已经坐上了船舱内唯一的椅子,他倚靠在案边,身旁的老太监熟门熟路地为他端上了一盅茶,他抿了一口茶,顺手就把剩余的茶水慢慢浇在了其中一个的脸上。
早已经昏迷的人徐徐转醒。
那人起初还有些吃痛懵懂,待到他看见眼前的人是楚凌沉之后,通红的眼睛几乎要瞪裂开来:“唔――唔――”
“皇后大约还不认识他们。”
楚凌沉的声音慢条斯理:“他们是孤的几位令史,官职不高,心思不浅,这半月来在朝中散布谣言,煽动宋太傅死谏,并且……游说朝中老臣在鉴秋宴上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