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他才重复了一遍:“只有个把时辰而已?”
颜鸢心里一惊,面上强装出不经意的模样:“洛御医此话何意?”
洛子裘抬眸看了颜鸢一眼,淡道:“不像是被水冻伤。”
颜鸢的心中警铃大作。
这是这几年来,第一个能诊出她的寒疾不是因为落水的大夫。
她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看洛子裘一脸淡定的笃定表情,大约已经是十拿九稳了。辩驳已经没有意义,颜鸢努力挤出了一丝痛苦的神情:“确实是落水,只是此事涉及颇多……”
颜鸢用余光打量洛子裘,确定已经勾起了他兴趣,才装作吸了吸鼻子:
“我与娘亲自小便跟着爹爹住在关外,那年,爹爹从关内带回了一个姨娘……爹爹宠妾灭妻,从此我家便再无宁日……”
“那年冬天,爹爹上山剿匪,姨娘妒我得宠,谎称带我寻爹爹,把我丢弃在了雪山之上……好不容易,我才捡回一条命……”
“因是家丑,所以只对外称是落水。”
颜鸢期期艾艾说完,洛子裘还在发呆,一派娴雅变成了木瓜。
他愣了许久,才道:“娘娘口中的颜侯他……倒与传言不同。”
当年颜侯还未受封,太傅之女下嫁颜宙,并与他一同去关外定居,两人伉俪情深多年,一直以来就是朝中佳话,想不到在颜侯之女的口中竟然会是这样子。
颜鸢忧伤道:“男人啊,不到进棺材那一刻,便不能盖棺定论说他不会做坏事。”
洛子裘:“……”
颜鸢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
远处的帐篷已经打开了帘子,大概是楚凌沉已经沐浴完毕了。
洛子裘扫了一眼远处的军帐,知道自己拖住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对着颜鸢又是作看过揖:“娘娘,外面风大,请娘娘入帐休息吧。”
他信了吗?
颜鸢暗自松了一口气,心中仍然惴惴不安。
此人看起来十分不好糊弄,还是躲远一些好。
颜鸢就这样想着,脸上还想装出并不着急逃离的模样,假惺惺问他:“陛下为何忽然半路沐浴?可是山中风大,陛下染了风寒?”
她本是随口一问,洛子裘的嘴角却微微弯起,露出一丝笑意。
颜鸢:?
洛子裘轻道:“大约是做了坏事吧。”
做了坏事?什么坏事?
颜鸢听得稀里糊涂,一瞬间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
洛子裘微笑。
颜鸢:……?
下一瞬她的脑海里电石火光,忽然反应过来洛子裘说的是什么坏事了。
颜鸢:“…………”
颜鸢僵硬着身体离开树下。
纵然她也……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但不得不承认,她高估楚凌沉的下限了。
夕阳西下,洛子裘看着那个僵硬离开的女子身影,看着她笨拙的模样,他勾了勾嘴角。
这位名门淑女……倒与传闻也有些不同。
更有意思。
……
颜鸢没有注意到洛子裘的目光,她的脑海里乱糟糟的。
照理来说,她这皇后原本就是虚名头,她对楚凌沉也确实也没有多余的想法,可是……一想到就在刚刚,她离开马车之后,楚凌沉和宋莞尔竟然、竟然迫不及待行那种事……
那可是马车啊……
路上如此颠簸,也……不方便吧?
颜鸢的脑袋嗡嗡响,站在军帐前进退两难,既怕被身后的洛子裘看出点什么来,又怕进去撞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只能像一根木头一样站在帐前。
天色渐晚。
理论上应该在黄昏之前就到达皇陵的。
眼下帐篷未拆,远处忽然有一阵马蹄声传来。那是先前派去探路的人,只因为前方是会经过一长段断崖峭壁,多有风险,因而便有先行的队伍趁着楚凌沉沐浴时候策马先去探路。
此刻探路之人回归,还带来一个坏消息。
前方悬崖的崖壁发生了坍塌,无数石头滚落在悬崖下的路上,彻底地把路堵死了。
“昨日先遣的人马过去时还好好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塌的……”
“都这个时辰了,今夜是不论如何到不了,返回也不现实。”
“去请示下陛下,能否先行扎营吧?”
探路之人与守营的侍卫边走边商谈,路过颜鸢时匆匆行了个礼道了一声皇后金安,便进了军帐。只有一人走在最后,看见颜鸢时礼行得更规矩一些,抬起头时眼里有微微的笑意。
那人看起来有几分面熟。
颜鸢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乾政殿门口那个侍卫?
算是半个熟人啊。
他们在军帐中请示了楚凌沉,出来便张罗着在原地扎营,没一会儿,十几顶帐篷便崛地而起,围绕着中间的帐篷成了一个圈。
“娘娘,那边有篝火,山林夜凉,娘娘怕冷,还是尽快过去吧。”
乾政殿的侍卫路过颜鸢时,自然而然道:“陛下已经在那了。”
“好,多谢。”
颜鸢知道他的成全好意,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她确实应该去楚凌沉的身边。
山崖忽然塌房,树林中又有新鲜的埋伏痕迹,说是今夜是个平安之夜几乎是不可能的。她虽已不是边关小将宁白,但是这具身体里的热血还在,今夜她无论如何也要守在楚凌沉的身边,半步都不会离开。
不论是谁想杀晏国国主,都得先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
人大概就是这样神奇,之前满腹的牢骚在这一刻消散殆尽,颜鸢几乎是怀着与当年相似的心境走向帐篷后的篝火,走向那个让她命运发生转折的人。
直到她看见了他。
篝火旁,楚凌沉坐在最好的位置,橙黄的火光映衬着他的脸,整个人看起来慵懒又餍足。
他两旁已经没有空位了。
左侧是宋莞尔。
右侧是兔子。
很显然,并没有属于她这个皇后的位置。
楚凌沉也感知到了她的目光,他抬起眼来,目光扫过颜鸢的脸,悠悠飘了开去,仿佛只是路过了个虫子。
颜鸢:……
颜鸢:…………
颜鸢:……他大爷的!
一瞬间热血被浇灭,她满脑子浮现一个满朝文武都无数次想过的问题:先帝还有没有兄弟姐妹?慈德太后今年多大了?还能不能再生一个?
楚凌沉这狗东西,要不就让他乱箭穿心死在这吧!
第38章 狡兔
夜色下,篝火熊熊燃烧。
篝火旁围坐的人都感觉到了一阵寒毛林立。
他们都是楚凌沉的近侍与近臣,与朝堂上的老头子们不同,他们只效忠于楚凌沉。往年祭拜皇陵楚凌沉都带着贵妃娘娘,虽然那位娘娘看上去实在不是很适合皇陵……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主子高兴就好!
但今年不同。
今年楚凌沉带了俩,一个爱妾,一个定北侯爱女。
虽然传言中这个皇后温柔贤惠且懦弱无能,可再怎么温顺贤良也总归是颜宙的闺女,这绿帽都比脑袋大了,她能忍?
夜风刮过,篝火明明灭灭,火星在空中飞扬如星辰。
颜鸢的情绪已经被冷风吹得冷静了下来,她在原地低下头颅站了一会儿,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温温柔柔的模样,提着裙摆朝着楚凌沉走了过去。
没关系,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这狗东西。
他一贯懂得诛心的方法,真生气就上他的当了。
“臣妾来迟失礼了,陛下请恕罪。”
颜鸢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走到楚凌沉的身边,指着白毛兔子的位置轻声问:“陛下,臣妾可以坐在这里吗?”
楚凌沉回眸看了颜鸢一眼。
站在眼前的少女眼里盛着柔柔的橙光,身上披着厚厚的毛领皮裘,整个身体在篝火下说不出的绵软。
楚凌沉的嘴角微扬:“可以。”
可以?颜鸢本来都已经做好了全套的准备,她甚至偷偷地把尘娘给的哭泣药水倒在了袖子上,只要时机成熟就可以掩面哭得如同丧夫且毫无破绽!
可他竟然同意了?
他是这么好商量的人吗?
他这么爽快,颜鸢反倒不敢了。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楚凌沉,又扫了一圈篝火边的人,当下只觉得所有人的眼睛里都装着一丝微妙的情绪,就连宋莞尔的眼里都是意味不明的暧昧,像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难不成是兔子有问题?
颜鸢低头看兔子。
兔子是最普通的大白兔,看上去被养得极好,膘肥体胖毛发柔顺,一看就是烤出来会滋滋冒油超级美味的那种。怎么看都是一只好兔子。
颜鸢山不再犹豫,直接上前摁住了兔子的脖颈。
“娘娘不可……”
人群中有人于心不忍叫了出来,是那位乾政殿门口的侍卫。
但是为时已晚。
就在颜鸢的手触碰到兔子的一瞬间,那只白兔子忽然瞪大了血红的双眼,喉咙底发出一声短促的吱吱声,身子一扭,张开了一张血盆小口朝着颜鸢的手腕咬下!
“吱――”
所有人都等待着颜鸢的尖叫声响起。
细皮嫩肉的在篝火下几乎能透光的手指,一定会被狠狠撕下一块血肉来,届时那位养尊处优的少女一定会疼得哇哇叫,说不定哭得气都喘不过来。
他们个个都是杀将,每个人骨子里都有着一丝残存的劣根性,想看温温软软的少女痛苦辗转,想看高高在上的人尖叫哭泣。
就连楚凌沉,他也在等。
他眯着眼,脸上的表情堪称温柔。
然而,他们却失望了,预想中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那只以残暴出名的兔子,它本来都已经蓄势待发了,却在胡须碰到颜鸢手腕的一瞬间忽然闭上了嘴巴,紧接着整个身体都蜷缩了起来微微颤抖,竟然就这样被少女轻而易举地捞了起来,放到了膝盖上。
这还是它第一次……抖跟个兔子似的。
一时间,仿佛连篝火都静止了片刻。
颜鸢在楚凌沉的身边坐定了,摸了摸兔子的耳朵,葱白的指尖在兔子的脑袋顶上打了个转儿,轻声道:“乖哈。”
周围一片安静。
楚凌沉听见她的声音微微一怔。
颜鸢抬起头来,露出困惑脸:“怎么了?”
篝火明灭依旧,好半天也没有人回答,过了许久,洛子裘的笑声响了起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掏了一把扇子,扇头轻轻点了点兔子。
“没什么,只是这兔子平日里素来不爱被人碰,今日倒与娘娘投缘。”
“哦。”颜鸢恍然大悟,嘴角扬起温温的笑意,“大概因为本宫在家也养过一只兔子,身上留着些许味儿,讨了它喜欢吧。”
她低下头拨弄兔子的耳朵,兔子又龇开了牙齿,不过马上就收了回去,老老实实蜷缩起了身子瑟瑟发抖。颜鸢勾勾嘴角,用自己宽袖遮住了兔子的身体。
颜鸢当然是没有养过兔子的。
她当年安顿好楚凌沉之后,折返雪原,想要寻找到她的上峰季斐与其他同伴的下落,结果一无所获,倒是在山里面遇到两拨狼群厮杀,从狼王的嘴下救了一只小狼崽。小狼崽先天不足,体质虚弱,留在野外必定活不了,她就干脆带回了去了药炉。
她和小狼崽相处三年,身上多少带着狼味儿,镇个把兔子,当然是不在话下的。
颜鸢抬起头,笑盈盈看楚凌沉:“陛下这只兔子可有名字?”
楚凌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篝火在他脸上勾勒下一片光影交织,他的视线扫过一动不动的兔子,淡道:“废物。”
颜鸢眨眨眼,赞叹道:“陛下取名当真豪迈不羁,天子气魄。”
洛子裘:“……”
意外的插曲转瞬即逝,篝火继续。
颜鸢一边用兔子暖着手,一边观察着楚凌沉。
也不知道是不是托了兔子的福,一晚上,楚凌沉虽然依旧没有给她一丝眼神,不过他也没有和宋莞黏黏糊糊。他像是有了什么心事,盯着熊熊燃烧的篝火的走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连宋莞尔几次送秋波都没有看见,急得宋莞尔眼睛都红了。
总归是男人啊,都是狗东西。
颜鸢慢条斯理剥了颗葡萄,同情地看了一眼宋莞尔。
当年她也是真心欣赏过这朵清新脱俗的山城小茶花的,如今的她变了许多,想来是这帝都城里被满朝文武戳脊梁骨的骂妖妃的日子大约也是不好过的,而她能仰仗的不过是一代暴君的盛宠。
可惜了,她还是不懂。
人不能靠他人活着。
……
不知不觉夜已经深沉,楚凌沉却完全回营帐的意思。
他不走自然没有人敢先走,等到篝火都几乎要燃尽了,楚凌沉才慢悠悠站起来,朝着众人拨了拨指尖,示意大家可以散了各自回帐休息。
众人在心中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散开,忽然听见有人发出了一声弱弱的呼声。
那是贵妃宋莞尔,她此刻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了出来,捂着肚子在原地呻吟:“陛下……臣妾……忽然腹中绞痛……”
彼时篝火已经将灭,火星映衬着宋莞尔一双泪汪汪的翦水秋瞳,如同秋夜里的星空,任凭谁见了都要心驰神往。
篝火旁的人群越走越慢。
终于要来了吗?
每个人都在心里搓手,打从午后他们见到两位同上一辆马车就已经在料想,一山不容二虎,宠冠六宫的皇贵妃和定北侯之女,谁今晚能入得了天子的营帐?
寂静中,每个人的呼吸都几乎可闻。
宋莞尔额头上的汗珠潸潸落下,她并非逢场作戏,为了让所有人相信她是真的不适,她方才用一根细细的银针扎进了自己的指尖,虽未见血,却足够让她忽显病态。
“今日皇后在,莞尔并非想要逾矩……”
“莞尔……只是有些害怕,半个时辰也好,请陛下……”
宋莞尔身体佝偻,全身都在颤抖,仿佛是拼着吃奶的力气才瑟瑟道:“那年雪夜里,陛下拉着臣妾的手,允诺会让臣妾得偿所愿的……”
楚凌沉终究没能冷眼旁观到底。
宋莞尔的状态不像是演的,他俯下身去查看宋莞尔的状况,宋莞尔的目光却悠悠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颜鸢的身上,眼里露出快意的光。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她就讨厌这个颜鸢。
不是因为颜鸢抢了属于她的皇后职位,而是因为她知道她的畏畏缩缩是装出来的。宴场上的其他人看不出来,那是因为他们每一个都生来便是天之骄子,而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所有的懦弱都是虚伪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