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狗皇帝居然一副被侮辱了的表情。
颜鸢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道:“不然陛下想要怎么罚?”
楚凌沉依旧不说话。
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探寻,落到颜鸢的脸上,望进她的眼睛,而后微微一愣。
他道:“你不记得?”
颜鸢迷惘脸:“我应该记得什么?”
“……”
“?”
“……”
满头雾水的颜鸢,疑惑地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缓缓舒出一口气,指尖又落到了浮白的身上。
“不用记得。”一如既往冷淡的声音。
“……”
尘埃落定,呼吸顿止。
车厢里只剩下昏暗的寂静。
楚凌沉显然已经不想搭理她了。
颜鸢只能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浓密的眼睫,冷硬的颌线,看他宽大的衣衫之下嶙峋的躯体,看他露出袖摆的苍白的手,还有手背上的依稀残留的红色印记。
……嗯?这是……
颜鸢的目光停留。
车厢内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他手背上的红痕具体的模样,只能依稀辨别出好像是被钝器击所伤。
难道他刚才和那个逃犯接触过?
而且看起来还了亏的样子。
怪不得脾气更烂了。
……
惹不起惹不起。
……
颜鸢不着痕迹地坐远了一些。
马车奔驰,车厢微微晃动。
车轮磕过官道上的石子,发出细碎声响,山风吹起窗帘,顺带着把一些阳光也带进了昏暗的马车里,照得车厢里时明时暗。
颜鸢小小地吸了口气,望着阳光躲躲藏藏的那块地方,心里流淌过一丝羡慕的情绪。
好想过去,想晒太阳。
颜鸢悄悄衡量自己与阳光的距离。
一步。
两步。
三步。
三步半。
楚凌沉坐在马车的最深处,已经闭上了眼睛。
颜鸢屏着呼吸等待了一会儿,确定楚凌沉一时半会儿不会睁开眼睛,她才悄无声息地朝前挪动了一寸距离,然后再抬头看看楚凌沉。
楚凌沉还是没有动静。
很好。
颜鸢很满意,她就这样耐着心思,一寸一寸地靠近马车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双腿终于探触到了跳跃的阳光,一瞬间温热便在她的膝盖上开了花。
颜鸢太太太满意了。
她愉悦地眯起了眼睛,轻轻舒出一口气。
她原本是打算再睡上一小会儿,谁知道舒服的姿势还没有保持多久,就听见楚凌沉噩梦般的声音响起:
“劳烦皇后,系上窗帘。”
“?”
楚凌沉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此刻脸上挂着整暇以待的傲慢。
他说:“孤时常难眠,不喜光亮。”
颜鸢:“……”
颜鸢勉强挤出微笑,温柔道:“马车窗帘原本就透光,一点点缝隙,遮与不遮没有什么影响的。”
这辆马车和刚才那辆全然不同。
刚才那辆马车是特质的,内里钉着铁板,既能挡光又防暗箭,就连窗帘都是双层的。窗帘内层是普通纱罗,外层有一层银丝钩织的网面,那层网面压住纱罗的时候,便是一丝光都不透。
而眼下他们乘坐的这辆马车就是普通的马车,窗帘只有一层纱罗,本来就挡了多少光亮了,更何况马车飞驰,窗纱迎风摇摆,哪里可能和刚才一样?
系与不系,区别只是阳光。
阳光只有一点点。
就像浮光跃金,偶尔才能跃到她的膝盖上。
为了争取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颜鸢循循善诱:“山风吹动窗帘,窗帘翻动的声音说不定更能助眠。”
颜鸢的脸上了真诚:“陛下何不放松身体先试一试呢?”
车厢里一阵静默。
过了好久,楚凌沉冷淡的声音才悠悠响起。
他道:“孤畏寒怕风。”
颜鸢:“……………………”
……
颜鸢恶狠狠系上了窗帘。
她现在终于确定了,这狗东西是故意的。
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最喜欢看人倒霉,心情好时还要找茬挑刺,心情差的时候更是变本加厉,见不得身边人有一点点的舒适欢怡。
这样的人竟然是一国之君。
简直是天理难容啊!
颜鸢心里憋着气,坐在座位上时,白皙的脸涨出了几分红。
楚凌沉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嘴角抿了抿,喉咙间发出了一声细微短粗的嘲讽气音。他的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浮白的耳朵,眼里流淌过愉悦满意的光。
又过了许久。
他才轻轻阖上了眼睛。
……
回城的路途,比颜鸢想象中要顺畅。
马车飞快地在官道上行驶,楚凌沉一路都闭着眼睛,就像是一尊泥菩萨坐在马车的最深处,好几个时辰都没有变换过姿势。
到后来兔子都待不住了,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怀里滑落了下来,在地上翻了个滚儿。
哟。小兔子?
颜鸢朝着兔子勾起嘴角。
兔子忽然全身一颤,紧接着飞快转身,一口咬住楚凌沉的衣摆。它手脚并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爬回楚凌沉的手下,恢复到了原本的姿势。
颜鸢:“……”
楚凌沉的指尖动了动,按住了兔子的耳朵。
所以,他依然没有入睡么?
颜鸢看着他青灰色的眼睑,若有所思。
自从上了马车,他已经保持同样的姿势快有两个时辰。路上马车颠簸,山中虫鸣鸟叫催人眠,就连她都已经偷偷打了好几场瞌睡……
而他,似乎从没有片刻陷入过睡眠。
楚凌沉他失眠吗?
所以方才那辆马车上,才有那么浓重的安神香?
……
太阳落山之际,车队终于驶进了皇城。
半个时辰之前,先遣的人马就已经回到了宫里,那时起所有人就搁下了手头事,聚集到了宫门口,等候圣驾的回归。
这其中尤以内务司最为忙碌,皇帝外出回归,定然疲惫不堪,这正是他们内务司大展手脚的时候。内务司的总管涂山公公从早晨起,就已经领着手下准备得妥妥帖帖,只等着御驾降临。
晚风中,众人翘首以盼。
从值府的连掌事手里端着一盏茶案,紧紧地跟在涂山公公的身后。
眼下夕阳西下,人群中却还是燥热无比。
连掌事小心询问身前的涂山公公:“师父,圣上怎么还不来啊?徒儿这衣裳都快要湿透了……”
他本来就胖,一个人站两个人的位置,此刻只觉得全身难受,难耐地扭了扭肥硕的身体,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颊旁滑落。
涂山公公看了他一眼,拧着眉头道:“你这端的什么东西?”
连掌事挤出谄媚的笑:“银叶羹。”
他本是内务司里头管内侍分配的,原本今天这阵仗也不关他的事,是他仗着自己与涂山公公的师徒关系,才讨来了这么一份差事,能够近身向贵人们讨一份喜。
连掌事笑得油腻:“师父您有所不知,路上奔波极易燥热,去年皇陵祭祀归来,贵妃娘娘就对银叶羹赞不绝口,所以徒儿今年就专程弄了一碗……”
涂山公公皱着眉头:“你只此一碗,也不怕得罪了圣上?”
连掌事摇头晃脑,得意地笑:“圣上的那份自有御医院的穆掌事带着医徒候着,好药好茶炖着,徒儿这卑贱小人物端给谁,圣上根本顾在乎。”
但贵妃娘娘就不一样了。
献媚献媚,自然要献得恰到好处。
献高了容易难以被察觉,献低了显得大动干戈。他一个内务司的小管事,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亲自为贵妃献上一份清凉解暑的银叶羹,她虽不至于感激涕零,但看上一眼总是难免的。
连掌事越想越是滋味儿,眼角眉梢都开了花。
涂山公公看着他摇头:“那皇后娘娘呢?”
连掌事迟迟答:“皇后娘娘那边,好像是慈德宫里的良玉姑姑在候着,似乎是准备了什么温补的汤药。”
涂山公公皱眉:“你啊,还是稚嫩。”
涂山公公道:“若是皇后先出马车,良玉姑姑还在你身后,你当如何?越过皇后,还是等着良玉姑姑先行?”
前者对皇后不敬,后者又会得罪贵妃娘娘。
不论怎么做都是错。
连掌事一愣,这他倒没有考虑过。
他确实险些忘了皇后。
往年的祭祀都是皇帝带着栩贵妃前往,今年特殊,皇帝还带上了皇后。
只不过也相差无几就是了。
他身为内务府的掌事之一,自然没有比他更清楚的,如今的这位皇后娘娘入宫虽然有些时日,却还从未与皇帝有过帝后之谊,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摆件。
这原本是于理不合的,但也正好耦合了宫中之前的传言:
圣上十分憎恶这桩婚事。
除此之外,他还掌握着一个旁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圣上不仅不喜欢那位皇后,更对她尤为忌惮。就在不久之前还通过他往望舒宫里放了不少的眼线,严密监控皇后的一切。十有八九是一旦抓住皇后的错处,就会毫不留情就废黜她的。
想到这里,连掌事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他对着涂山公公笑容可掬:“师父请放心,徒儿已有九成的把握。”
连掌事自信满满。
涂山公公也就不再开口,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眼巴巴地盯着远方渐渐升起的暮色。
暮色之中,马蹄声渐渐传来。
夕阳西下,晚霞遍天。
皇家的车队缓缓驶来,前面十几辆马车绕过人群退居到了侧面,唯有最后一辆马车长驱直入,一直到入了宫门才停下。
“恭迎圣上回宫――!”
“恭迎圣上回宫――!”
“恭迎圣上回宫――!”
所有人在马车前跪了一地,呼声响彻云霄。
马车内。
楚凌沉刚刚睁开了眼睛。
颜鸢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眸清亮,目光锐利,竟是完完全全清醒的。
……厉害。
颜鸢在心底赞叹。
在见薄营时,季斐曾经给全营上下做过类似的定力测试,命令他们坐在原地闭上眼睛,观察能保持多久的清醒。
这是一桩看似容易实则非常艰难的训练,她当时约莫保持了半个时辰的清醒。
这已经是不俗的成绩了。
毕竟秦见岳屁股还没坐热,呼噜声就已经响起来了。
今日楚凌沉坚持了多久?
……
马车的门帘已经被人撩开,楚凌沉越过了颜鸢走出马车。
颜鸢还在原地发呆。
她的目光追随着楚凌沉的背影,却发现他没有立刻下马车,而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向她伸出了手。
“颜鸢。”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平淡。
他叫的是她的名字,而非皇后。
颜鸢忽然注意到,似乎他每次叫颜鸢时,语气与神态是与称呼皇后时是全然不同的。
此时此刻,外头天色已经暗沉,楚凌沉背着对着光,表情与眼神都藏匿在了暗影之中,颜鸢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
但颜鸢却有一种奇异的直觉。
这么长久以来,这可能是楚凌沉第一次,真正看见她的存在。
第64章 娘娘莫要害羞呀!
马车外黑夜已经落下。
数不尽的宫灯发出的光亮。
颜鸢知道,这是一次真正的邀约。
自古帝王之约,都是没有任何退路的,她今日踏出的这一步,从此就是选择了自己的阵营。
就像爹爹当初辅佐过先帝一样。
她走到过他的身旁,知道他的秘密,除非等楚凌沉死了,或者是她死了,否则戴在她身上的枷锁便再也没有卸下的可能性。
她曾经以为自己不会有分毫的犹豫,但是真到了这一刻,她是掀开了马车的车帘,望了一眼马车后的宫外。
皇城之外是帝都城。
帝都城更远的地方,还有关外。
走出关外,是九州大地,天下平川。
那些是很好很好的世界,她曾经立志想要花一生的时间去领略,可这宫里却也有她不得不做的事情。
人生两条路近在眼前,就在此刻。
颜鸢站在原地犹豫。
楚凌沉就站在原地,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等待着她。
仿佛过了一万年。
颜鸢终究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举起冰凉的手,放到了楚凌沉的手心里。
这世间万物总有代价。
她有所求。
不贪心。
颜鸢的指尖落到了楚凌沉的手心,冰凉与温凉相交,那一瞬间她的心微微颤了颤。而后楚凌沉便收拢了手指,牵着她的手走出马车。
外面的宫人们早已经跪了一地。
夜色深沉,他们最初没有看清楚凌沉身边的人,等到他牵着颜鸢下了马车,站到宫灯之下,众人终于看清了站在皇帝身边的人并非栩贵妃,而是当朝皇后。
顿时整个宫门口的呼吸声都寂静可闻。
所有人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他们呆呆站在原地,直到冷风吹过,才陡然回过神来,跪地高呼:
“恭迎陛下,恭迎皇后娘娘回朝――!”
“恭迎陛下,恭迎皇后娘娘回朝――!”
“恭迎陛下,恭迎皇后娘娘回朝――!”
颜鸢低着头,目光落在了楚凌沉的手上。
他并非礼节性的托举,而是真正地牵着她的手,温热的感觉从交握之处丝丝传入她的手掌。
颜鸢有些慌张,却也不敢轻易抽回手,只能低着头,默默地承受。
她倒也并非矫情害羞,只是当初在雪原时拽着木筏前行,掌心被绳索勒出了两道血痕。如今疤痕的颜色早已经褪去,却在她的掌心留下了两道疤痕,代替了原本的掌纹。
她担心楚凌沉发觉,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出现了一个打岔的。
早在她刚刚走出马车之际,有一个硕大的肉球就朝马车的方向跑了上来。那是一个极胖的太监,他端着一盏茶案,颤颤巍巍地跑到了马车前,与御医院的穆御医一道跪在车前。
穆御医道:“陛下舟车疲乏,请先用一盏参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