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一点。
再远一点。
颜鸢的肢体动作如是说。
楚凌沉嘴角微勾,也不戳破她,只是淡道:“车厢内有安神香,皇后如若觉得困倦的话……”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兔子,细长的指尖轻戳它的耳朵:“不要冤枉孤下毒。”
颜鸢:“……”
哦。
颜鸢松了口气。
刚才确实是她太过紧张了,毕竟她头两次闻见这股味道,都没有发生什么好事,现在仔细闻一闻的话,确实是好像有所区别的。
这股子香和她记忆中的相比,更为清淡绵长一些,她只是坐了一小会儿,便觉得身上的焦躁渐渐平息。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安神香?
颜鸢偷眼看了一眼楚凌沉。
她与他再见已经有一些时日了,见面的次数确实屈指可数,细想起来,好像每一次见面都能在他身边闻到这股清淡的味道。
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需要用上安神香么?
颜鸢的心思浮动,又抬头偷偷看了他一眼。
彼时楚凌沉的眼睫低垂,一身墨色锦缎几乎融化在黑暗中,唯有苍白的指尖慢慢撩拨着兔子的耳朵。
一下一下,寂静无声。
颜鸢:……
他有那么喜欢兔子吗?
没看出来啊。
明明当年在雪原,还怕得扔了出去。
几年不见,转性了?
大概是安神香起了作用,颜鸢身上最后一点紧张焦虑也都消弭了,甚至有些过分的松弛。
她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大剌剌地看着楚凌沉,放任自己懒洋洋的思绪乱飞。
马车的另一端,楚凌沉的手终于僵了僵。
他静默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
“不许看了。”
楚凌沉的脸隐没在暗影里,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可不知道为什么,颜鸢觉得自己好像能看清他的表情,他皱着眉,冷漠的脸上刻着是淡淡的嫌弃。
可终归还是有所变化的吧?
颜鸢盯着楚凌沉若有所思。
在经过了温泉一夜和皇陵祭祀之后,她可以感觉到,他身周的戾气已经消退,他似乎对她已经没有了敌意,就像是野兽收起了爪子,眯起了眼睛。
车厢里面的安神香味丝丝入鼻,与她曾经闻到过的几次很类似,又有不同,那一点点不同让她觉得有些怪异。
颜鸢说不出哪里奇怪,只是觉得有些惬意,又有些眩晕。
她想要去透口气,可是才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全身发软,又跌跌撞撞地摔回了原来的位置上。
颜鸢:???
这真的是安神香而已吗?
怕不是安息香吧?
颜鸢不敢动弹了,动得越多,吸入的安神香也就越多,一不小心晕在这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黑暗中,寂静蔓延。
楚凌沉的眼角闪过一丝嘲讽。
他头也没有抬,只用余光就看见了颜鸢此刻的狼狈模样:
她穿着厚重的衣裳,瘦小的身躯,一动不动缩在车厢里面,只留下一双眼睛透着光亮。
就像是一颗不甘心的蘑菇。
一颗愤愤不平的蘑菇。
“废物。”
楚凌沉不屑地嘲讽。
颜鸢却没有心情腹诽。
她只是觉得有些燥热,脑袋也有些糊涂。
第61章 醉后
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次战后的庆功宴。
她在庆功宴上被灌醉了酒,一场混乱之后,宴席散场,她踏着月光晃晃悠悠地朝着营地走。
那时候她完全不怕冷。
许多人也还在。
元起。
秦见岳。
还有季斐。
她吹着凉爽的风,与他们从天南吹到海北,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是晕乎乎的,所有的记忆都仿佛是飘在云端,又仿佛昨天。
安神香也会闻醉吗?
颜鸢迷迷糊糊地揉眼睛,想要找个地方睡一会儿,可偏偏耳畔还有个声音在吵闹。
“只是安神香,不是迷香。”
楚凌沉的目光幽幽,落到颜鸢的身上,眼里流淌着明晃晃的鄙夷。
他淡道:“浮白尚且无事。”
颜鸢勉强醒过神来,恍恍惚惚,眼前的画面与旧时的记忆交织在一起。
她分不清此时和昔年,只觉得胸口涌动起熟悉的烦躁与愤怒。那是她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情绪,此刻终于找到了目标。
就是他,楚凌沉。
这个一如既往的不省心的狗东西。
颜鸢愤恨地瞪着他。
当年在雪原,他也是这样的嘴脸。
低着头,锁着眉头,抱着兔子,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疏离的气息,就像一盆被娇生惯养的花朵,被搬到了悬崖上,然后平等着嫌弃着整个世界。
真的是太欠抽了。
好想揍他。
“颜鸢。”
楚凌沉的神色一顿,终于发现了异常。
颜鸢她好像有些不对劲。
往常的她很少与人目光交汇,就像是一颗长在角落里蘑菇,时时刻刻都在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就算偶尔抬头,也是满脸堆笑,蠢不可及。
而此刻她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灼灼,眼神锋利如小刀。
……是因为安神香?
楚凌沉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马车里的安神香是洛子裘调配的,是他日常用来平息头痛与烦躁的熏香。此香方子繁杂,药量不大,就连对浮白都没有影响,难道还能影响到她么?
楚凌沉并不在意颜鸢是什么感觉,可她太过专注的目光,令他感觉到了不适。
他皱起了眉头道:“真是个废物。”
颜鸢仿佛没有听懂,也没有生气。
她眨了眨眼,双手撑住马车的窗棂,身体朝前挪动了几寸,然后再抬起头看了看楚凌沉。楚凌沉没有反应。她就再次重复了上面的动作,又靠近了一点点。
楚凌沉冷眼看着她:“不许动。”
颜鸢果真不动了。
她曲起膝盖,团团坐在窄小的座位上,灼灼的目光从楚凌沉的脸上慢慢下移,到了他怀里的兔子身上,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够白,够肥。
楚凌沉看不懂颜鸢的眼神,但还是感觉被她的目光冒犯到,他的脸色顿时低沉了几分,他道:“你如果不能保持清醒,就给孤滚下……”
他没有机会把话说完。
他只看见颜鸢忽然站了起来,也不知道她用力什么样的步伐,她竟然忽然靠近到了他的身侧,而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颜鸢!你……”
楚凌沉瞪大了眼睛,甚至连怒火都还来不及燃起,他只感觉到手腕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觉,随后一阵抽痛,竟是手腕被颜鸢抓着,钳制在了马车壁上。
骨肉撞上铜墙铁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酸痛瞬间直冲脊髓。
楚凌沉惊怒交加,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开,顿时他眼里的暗潮肆虐起来:“放肆!”
“不放!”
颜鸢气鼓鼓。
她已经憋得太久太久了。
这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雪地那么冷,木筏那么重,鸟兽有多难打他知道吗?
药炉的药有多苦他知道吗?寒疾发作有多冷他知道吗?
她被迷晕后绑架,醒来后身上有多少处淤青他知道吗?
还有乾政殿门口那棵该死的梧桐树!
它掉叶子!
颜鸢气得双眼发红,死死盯着楚凌沉,粗重的呼吸就打在楚凌沉的脖颈上。她就这样压着他,咬牙切齿地筹划着,怎么才能既不弑君,又可以泄恨。
咬死他不算弑君的吧?
颜鸢按着他磨牙。
“颜鸢!”
楚凌沉脸上的表情已经是盛怒。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挣脱。
她明明只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瘦弱的病秧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把他钳制得死死地,任凭他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若是再挣扎,外面就要发觉了。
“放肆,松手。”
“不松!”
“颜鸢!”
楚凌沉压着怒气,不动声色地威胁:“距离启程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你若不松手,孤会让你永远留在此处。”
他到底还是轻信了她。
这个颜宙之女,留着果然是个祸端。
楚凌沉的面色阴沉,却发现颜鸢全然没有听懂他的威胁。她甚至没有清醒的意识,嘴里还碎碎叨叨地念叨着什么,一边念叨,一边不断地微摇着脑袋。
她好像是完全迷糊了。
吸了安神香,看起来像是喝醉了酒。
认识到这一点后,怒火也就渐渐消弭了,楚凌沉逐渐放松了身体,随即颜鸢就踉踉跄跄一头磕在了他的肩膀上。
温热的气息就在耳畔。
楚凌沉全身僵了僵,倒是终于听懂了颜鸢的呢喃。
“还要我说多少遍才会信,我不想要当皇后,也不想要江山……”
“到底要试探几次才能相信我……”
“我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不知好歹的……”
她大约真的是上了火,抬起头来时,眼睛红得像是兔子,粗重的呼吸一声接着一声,打落在楚凌沉的肩膀上。
就这样怒不可遏地看着楚凌沉,像是一只气急的兔子。
楚凌沉:……
楚凌沉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使了一些巧劲儿,从她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看得出颜鸢已经是彻底地迷醉了,只是不知道安神香带来的迷糊,是否也有酒后吐真言的效果。
这倒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意外。
楚凌沉的眼睫低垂,瘦削的指尖轻柔按压被撞疼的手背,淡道:“颜家雄踞西北已久,颜侯拥兵自重,距离天子位只有一步之遥。”
他抬起眼睛,慢条斯理道:“当真无意?”
颜宙是什么人,所有人都清楚。
身为开疆之将,却能在先帝登基之后功成身退,早在前朝之时,整个朝野就已经笼罩在他颜宙的股掌之下。颜宙若是要反,当年就没有他这年幼的太子什么事了。
可是他并没有反。
不仅没有反,颜宙还扶持他继了位,更是替他母后荡平了障碍,铺下了垂帘听政之局,无私得简直可以名垂青史。
当时朝中也有风言风语。谁人不知颜宙与先帝和皇后交情匪浅,三人年少时便已相识,情谊深厚,如今先帝已薨,这份故人之情谁能保证始终如一呢?
就在所有人都翘首望着发展之时,谁也没有想到,颜宙竟然自请离了帝都,去到了封地,十几年都未曾回朝。
而十几年后的今天。
他送了独女入主了中宫,瞬间搅乱朝堂这十数年来铺下的棋局。
这样的定北侯,当真无意天下?
这是朝堂上,没有人敢问出口的问题。
楚凌沉把它交给了神志不清的颜鸢。
颜鸢的眼圈还是红红的,眸光就像隔了一层雾,但是怒火却结结实实地从她的眼底燃烧了起来。
她满脸暴躁,又要去抓楚凌沉的手腕。
楚凌沉早有准备,一抬手躲开了她的袭击。
颜鸢没有站稳,额头重重地撞在了楚凌沉的肩膀上,沉闷的声音在他的肩口响起:“我没有。”
“倒也是。”楚凌沉的目光低垂,缓缓道,“你身为后宫之主,确实不需要大动干戈。”
就像他的母后那样。
只要生下皇子,一切事情便可顺理成章。
一个聪慧的女人,总有各种办法,爬到权力的巅峰。
只需要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代价。
颜鸢久久没有出声。
楚凌沉退开了一些距离,想看看她是否晕了过去,却发现她的眼睛瞪圆,眼睑通红,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好像是……气炸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下一瞬间,楚凌沉便感觉身子一轻,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那是颜鸢的身体都向他倾轧而来,几乎是同时她的手肘就牵制住了楚凌沉的脖颈。
一瞬间脊背上传来剧痛,呼吸被扼制。
楚凌沉怒不可遏:“放肆!大胆!”
颜鸢从他身上抬起脑袋。
她的手肘稍稍一用力,楚凌沉的脸顿时青了。
颜鸢甩了甩脑袋,目光森森:“大动干戈是这样。”
楚凌沉:“……”
颜鸢轻声嘀咕了一句,呼吸越来越沉:“说相信,就放手。”
楚凌沉:“……”
颜鸢原本就穿得厚重,此刻没有了意识,整个身体都压在他的身上,嘴里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道:“孤,姑且相信你。”
颜鸢总算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却没有急于起来,而是摇头晃脑勉强维持了神智,然后糊里糊涂笑了起来。
她松开了钳制,抬起手来指尖戳了戳楚凌沉的眉心。
“乖哈。”
迷糊的懒散的声音。
漫不经心的语调。
一切都……似曾相识。
楚凌沉僵在原地,连呼吸都顿止。
第62章 乖
寂静的黑暗中,楚凌沉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座雕像。
他的额头上,还残留着冰凉的感觉。
那是颜鸢的指尖。
他有些看不清颜鸢的脸,就像那年的山洞里,他也没能看清楚向他走来的人是谁,他拔了刀慌乱挣扎,却被那人狠狠制住。
那是他一生中最为绝望的时候。
他本以为死到临头了。
结果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一只温柔的手,落到了他的头上。
紧接着,寂静的山洞里响起了那人的声音。
温存的,敷衍的,轻松的呢喃。
“乖哈。”
久远的记忆撞击着灵魂,楚凌沉的呼吸急促,指尖被他攥得发白。他想要抓住颜鸢肩膀,看清她的长相,做那年没有做到的事情,偿这些年兜兜转转的不甘。
颜鸢却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她说:“狗皇帝,不要害怕,我当不了太后的。”
颜鸢的声音绵软虚弱,与他记忆中那个小刀一样嚣张的声音全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