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仪耳际被粗糙的枝条蹭了下,下意识抬头,眼眸睁得滴溜圆,“殿下?这是……”
她抚上鬓边的物什,触到一团柔软滑腻。
是花。
“这才叫木槿,”姜怀央轻嗤,“你上次所佩那香囊,绣得可有这半分灵气?”
她的女红分明不错,还在婺州的时候,连母亲都曾向她来讨教呢。阮玉仪不大服气,却不敢言说,只微微鼓了下腮。
不想都被姜怀央纳入眼底。
程行秋寻人恰巧经过这边,却正好瞧见一面生的男子往阮玉仪发上簪花,心下一沉,连忙上前,拽着阮玉仪的小臂,将人藏在了身后。
他语气不善,“你是何人?为何与旁人的娘子动手动脚?”
姜怀央听了那句“娘子”,不知怎的,心下一窒,有一种与她若即若离的感觉,仿佛意识到,与眼前这女子有着羁绊的,并不独独他一人。
闻言,他没立刻答话,而是敛下旁的心绪,不由得挑了下眉。
想来这便是那先朝状元程行秋。他从不以为这人的能力可以入眼,后两名如今都是朝中要臣,却偏偏驳回了翰林院对他的举荐。
拢共也只见过一次面,不认得自己也正常。
“这是你娘子?”他哂笑了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侍婢,如此不受怜惜,寻人这般费体力的事儿也要躬身去做。
程行秋被对方笑得一怵,因着不想在阮玉仪面前落了面子,沉声道,“哪家出来的小子,半点也规矩也不懂得。”
他要循何人的规矩?
姜怀央即使小上对方一些,气场却不薄弱。他睨着程行秋,声音懒散且轻慢,分外好听,“你倒说说我大芜的规矩为何?”
既知道规矩,却还做下灭妻之事。
程行秋不晓得眼前人的身份,阮玉仪却是听得心下一紧,“快别说了。”她低声道,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若是惹到了眼前的贵人,难说是否会牵连道整个程家。
难得见她态度软,程行秋也不舍得背着她来,便当真不再对峙。
“泠泠,你若是累,便回去歇着,”他替她拢了拢披风,“睿儿的事交给我就是。”
阮玉仪有些抗拒他的触碰,下意识躲了躲。
他感受到,眼底一暗,却不戳破她。
“我们分头去寻,不耽误功夫些。”阮玉仪自己拢好披肩,示意着前边两条岔路。
程行秋找不出话辩驳,只好点头同意,思及她并没有拒绝自己唤她“娘子”,宽慰不少。
第26章 对峙
见程行秋走远,阮玉仪欠了欠身,也要告别去寻。
姜怀央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眸色深沉。她皓腕似凝着霜雪,并且纤细非常,似乎稍用点力,就能给掰折了。
想着,姜怀央又松开了些。
阮玉仪回首,眸中泛起疑色,“殿下可还有其他事?”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指腹的薄茧,轻轻蹭在她腕上,有些许刺人。
泠泠……?
听见旁人这般唤她,他恍惚觉着心上空了一下,似是与某种真相愈发接近了
数夜梦里的呢喃,此时纷纷在耳畔响起。
有时是他在背后搂着她,两人肌肤相亲,他的唇贴着她耳侧,不住地唤着,将她唤得双颊绯红;或是白日里,叫她放下手中的墨条,为她揉捏着研墨后酸痛的指尖……
一声声地呼唤汇聚起来,仿佛点点萤火扰乱他的神思,这一声声里,像是有一生那么长。
――虽则他从不记得自己曾见过她。
记忆里梦中女子的面容忽然间清晰起来,红唇白齿,笑语嫣然,一双似水含情眼,足腕间铃音破碎,声声入耳。
可梦中那人远比眼前人要娇俏,不似现下这般拘着,仿若有什么插入她的脊骨,将她拘在那里,哭不得,逃不了。
他不由得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记得她的蝴蝶骨处有一颗小痣。
“方才那人……唤你泠泠?”
阮玉仪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犹疑道,“是。这是小女的小字。母亲生我时正与父亲在山间游玩,谷中有清泉,潺潺绵延不绝,流动间水声清幽,故取了‘泠泠’二字,图个顺口而已。”
姜怀央敛眸,收回了手,确实顺口,念起来与她足腕铃音极似。
“殿下想知道,早可以问小女的。”阮玉仪笑意灼灼,却不达眼底。
他再抬眸时,已将汹涌的心绪尽数敛去,面色如常,“不过随口一问。”
阮玉仪也不多问,只当是这位阴晴不定的世子殿下一时兴起。
他将一手背在身后,朝某处打了个手势。
接到指示的温雉从转角出走出,拱了拱手,恭敬道,“主子,我在不远处听到一男子的笑闹声,与程家二公子很是有几分相似。”
自走开后他一直躲在转角后边,他一向机灵,哪里会不明白主子的意思,不走太远,只是为了能瞧见主子的下一步吩咐。
但这样的默契也不是与生俱来的,他打小就进了宫,一直陪伴着这位不受宠的小皇子,他自己也不过只大他半纪,当时也尚年幼,却在风雨中锻就了一身狠厉的手段。
他跟着这位主子踏着尸骨往上爬,如今,占据了大宦官一位,宫中哪个宫人见了他,不低眉顺眼唤一声温公公。
听见温雉的回话,阮玉仪一喜,“那定然是二表哥!”
世子的手下果然办事能力极强,他们几个这么找,也抵不上温雉走开一会儿。
姜怀央撇了一眼身侧的阮玉仪,见她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便道,“去将人带来吧。”
“是。”温雉领命,绕了点路,其实是从侧门进了太妃那院子。
不消多时,他又折了回来,身后空空荡荡也没有跟着人。
温雉上前道,“主子,太妃说要多留他一会儿,看样子对他欢喜得紧。小的实在是……”
阮玉仪注意到“太妃”一词,心下思量,太妃若是与世子一道吃斋,缘何要与世子分开居住,不过也难怪前几日甚少见到她。
“殿下,”阮玉仪主动道,“二表哥寻常就听我的话,不若让我去带他回来。我曾见过太妃她人的,娘娘她还是挺好说话的。”
他瞟了她一眼,转头沉声对温雉道,“你去与太妃讲,就说他是瞎跑出来的,他的家人并不知道,已是等得急了。”
姜祺顽劣,才被拘着到这里来陪他祖母斋戒,恐怕轻易不会放他随意走动,这会儿可能就在里边。
若是让她进去――
“殿下,他真的没问题吗?”对于姜怀央像是拦着她的举动,她并未察觉,反倒是对温雉是否能顺利将人带回来有些忧心。
“自然。”
若是以往能三两句话将大臣气得半死的人,这点子话还交代不清楚,也实在说不过去。
这次温雉果然将人完好地领回来了。
程睿两手分别抓着一块糕点,边走着,边一手啃一口,生怕谁与他争似的。
他见着阮玉仪,也丝毫意识不到他的走失,会让身边的人多着急,嘴里还含着东西,就笑眯眯地喊,“仪儿妹妹!你怎么在此处?”
阮玉仪见状,轻轻吁出一口气,不过人没事就好。她回身道,“此次多谢殿下相助,若不是您,我们怕是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姜怀央清冷的声音自她头顶悠悠传来,“既然已经找到了,你准备拿什么谢我。”若不是她摸清了他一部分性子,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与她玩笑。
可他的眼神实在是太直白,仿佛能将她一眼看到底,她耳尖染上微红,磕磕绊绊道,“殿下……容我再多些时日准备,自然不会让殿下白帮忙。”
姜怀央凝视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直至隐入拐角不见。
明明知道阮玉仪没做过梦中之事,甚至可能不是梦中那个性子,他怎么还是不自觉混淆,与她玩笑起来。
衣摆侧,他垂落的手轻掐着手心的软肉,有些怔神。
四下里佳木浓阴,阡陌错杂,阮玉仪恐程睿再随性乱跑,虽不便过多接触,就拽了他的一小角衣袖。
程睿饶是步子大,也适应着她的速度,慢下来走着,“仪儿妹妹,下次我还可以去那位阿婆那里吗?她那里的点心真的很好吃,我还给你留了一点……”
说着他抬起没被抓着衣袖的另一只手,却见那只手空着,才反应过来似的,失落地耷拉下脑袋,“哦,抱歉,我忘记方才给吃了。”
他说的阿婆许是太妃?也就是一个痴儿,才不会有人与他计较这些了。阮玉仪有些发笑。他这般的,倒活成了芸芸众生中最是轻松的那个。
“二表哥,往后可不许乱跑了知道吗?”阮玉仪道,“你是不知道姨母如何担心。”
她原意是随口说说,不指着程睿一痴儿能听进去多少,不想他却晃晃脑袋,道,“我没有乱跑,我是出来找仙子姐姐的。”
阮玉仪觉着好笑,“二表哥尽胡说。这里是寺庙,何来的仙子姐姐,要有也该是佛祖才是。”
程睿的模样十分认真,“是长公主殿下说的。”
闻言,阮玉仪一顿,觉出些许不对劲来。也许他们都忽略了,见院门未锁,就以为他是自己跑出去的,但其实也有可能并非偶然。
第27章 姜祺
阮玉仪暗自思忖着,边往回去的路上走着,却被一身着梅花纹杏黄锦衣的男子拦了去路。
这人瞧着与她一般大,手持一收拢的折扇,眼尾微挑,似含秋水,又是笑意盈盈,端的是一副狂蜂浪蝶的模样。
他漫不经心地将折扇在身上点了两下,一双眼眸上下打量她,“哪来的如此容色的小娘子。可是来寺中祈愿的?这儿是后院,小娘子怕是走错了。”
见她规规矩矩地梳上青丝,云髻峨峨,他便知这是出了阁的小媳妇。
对方虽语气轻佻,可阮玉仪见他衣着不凡,也不敢妄自冒犯,福了福身,“见过公子。我未曾走错,只是表兄走失,刚将人找到罢了。”
姜祺分了程睿一眼,就知道这是个痴傻的,也不多言什么,而是像与正常人问候一般,对程睿颔了颔首。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他迈了一步,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阮玉仪便照实答了,“哪里还是姑娘,我早已许过人家。”大芜有法,已婚配者不得散发,她尚未拿到与程行秋的和离书,自然还是挽着发的。
这公子不会看不出来,却还是有此一问。她心生警惕,悄悄退了一点。
程睿感觉到她的不安,轻轻晃了晃手臂,衣袖连着阮玉仪的手,让她的也晃起来。阮玉仪以为他是觉着闷,不愿意在这儿久呆,于是侧首安抚地看了他一眼。
“许过人家又如何,”姜祺轻笑了声,“若有不满意,再换就是。”
已合离的女子是可以散发的,她仍旧梳着,说明还有家室。可方才却将出嫁一事摆在过去的时间,也就不难猜到这门亲事的不如意了。
她本是垂着眸,闻言,心中一动,一抬眼,就对上了对方弯弯的笑眼。
鬓边的木槿尚未取下,她抚了下,收起了心思。
“抱歉,家中人还等着表兄的消息,就先失陪了。”颔首言罢,也不管姜祺如何,拉着程睿就离去了。
姜祺把玩着折扇,对她回绝自己的暗示,也没太放在心上。
他得赶紧回去才是,虽说祖母疼他,放任他满寺院地随意溜达,可让他那个小皇叔发觉可就不妙了,定然少不了一通骂。
行至一假山后边,恰巧碰见木香。
她将食指置于唇上,示意阮玉仪噤声,又将她与程睿拉到假山后边藏着。
隔着一假山下的一小池塘,另一侧隐隐有着人语,听起来是两个年轻姑娘。
其中一个声音清越点的轻哼道,“那秋娘算是攀上了,可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呀。我在世子身边侍候多年,却还是一小小婢子。”
另一人压低声音劝道,“你轻点,当心被听到了。你该是知足了,跟着咱殿下,他也未曾亏待过我们,一年到头金银首饰还不是都先给了我们几个。再瞧瞧靖王府的那些下人,哪个不是对侍候世子的我们眼红许久?”
“靖王府确实不好待,天天非打即骂,月钱却没多少,”她语气轻蔑,又道,“那秋娘倒是个有手段的,不知道殿下能欢喜她几天。”
“不稀罕了又如何,殿下还不是将她们一个个的都好好养着……”
一字一句,阮玉仪听得十分清晰,她立着,并不言语。
木香瞧了一眼她的神色,“小姐,世子这是何意?分明受着您的亲近,却还生着别的心思,先纳了旁人。”
她拉着木香的衣袖,等他们三人走远了些才道,“还是不要乱揣测了。这些事我们不是早先就晓得了吗?”
近来与世子的关系确实是有些微妙的变化,不过他的外室何其多,就算是计较也计较不过来,不如装着瞧不见。
何况,当初也便是看中他所纳外室繁多,才接近他,盼着能借此摆脱与程家的纠葛。如今她若才来膈应这些,岂不是可笑?
见小姐态度淡然,木香也便不再多说,只是心下不快,觉着这世子未免有些不把她们小姐当回事。
却说阮玉仪等人回去的时候,圆桌上还摆着午膳,看起来是被人动过的样子。程朱氏则在空处来回走动,愁眉不展。
一边的程行秋实在是被她晃得晕乎,“娘,您坐下来歇会儿,别累着自己。若是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叫圣河寺的师父们一起帮忙,定然不会叫睿儿出事的。”
程朱氏横了他一眼,当真是急疯了,才口不择言,“睿哥儿不是你儿子,你当然不着急。”
话一出,她才反应过来这话说得不对,再去看程行秋时,他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
“娘,您心里是不是只有程睿才是您的孩子?”
程行秋颤着唇冷笑几声,“什么叫我不着急?他是我弟弟,即使五岁那年出了事,我却从未嫌弃过他分毫。毕竟这是我盼了许久才盼来的弟弟。
“我跑了大半个后院,着实是累着了才回来歇一脚,喝上些水。您呢?嘴上焦急,可动过分毫?还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两个都是她的孩子,她一个做母亲的,又怎么会不心疼谁。只是长子从小聪慧,又受程老爷关照,她以为比之什么都顺遂的长子,她这痴傻的次子更需要她的关爱。
于是渐渐地,不想冷落次子的原意,在她对程睿日复一日的照料下变了味儿。
她忘记了,长子也是需要她的关注的。
程朱氏被诘问得一噎,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眉头微蹙,“你怎么这么跟娘说话。”
可惜芜国偏生民风含蓄,他们谁也不愿和谁言爱,宁愿犟着。
程行秋感觉自内心深处涌上一股无力感,他忽地不想与她多说,撂下一句“您别多想”,转身就想走,拐出门,正巧瞧见阮玉仪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