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容知晓了此事,她定不会瞒着,到时候便是整个程府知晓了。她名义上的夫君毕竟还在世,对世子所作桩桩件件传出去,是要遭人唾弃的。
届时程府定是留不得她。怕就怕殿下也对她装作不相识的模样。
门外很快传来脚步声。
愈发近了。
阮玉仪忽地脑中一片空白,不及多想,掀开桌帔,藏了进去。幸而寺院为了方便清洁,在上边放了块布料,只为了待上一位客人走后,将布一换便是。
缓下一口气,她才分神打量周遭。外边的光线只能隐约透过桌帔映进来,因而也便呈现出与之一样的颜色。她的眼前便是姜怀央的双腿,衣裾垂落着,再往下是双锻靴。
许是见世子也不曾赶她,安下些心来,她甚至还有心思默默将自己鞋与之比较,发现对方的真是比自己大了不止一点。
见她往桌下躲,不止姜怀央,饶是温雉也是一惊。
他反应快,忙出门将长公主拦了下来,面上礼数周到地笑言,实则正搜刮着脑中一切能说的,极力将昭容拖住,只盼着里头主子能开开恩,叫这阮姑娘去窗下一避。
免得叫阮姑娘难做。
他隐约能明白阮姑娘为何要躲着长公主,虽乐意配合,却是叫他真切体会到屋中不置屏风的不便了。
怪只怪圣河寺太过节俭,哪有宫中物件置办齐全。
厢房内,姜怀央却像是丝毫领会不到小娘子的着急,坐于几案前面色如常。
阮玉仪待在昏暗的小空间里,听外边隐约传来温雉与昭容交谈的声音,稍稍动了动蹲得酸软的腿。这一动,腿上的麻意攀上来,她忽地有些蹲不住,觉着自己就要向后跌去,不由伸手扶了一把他的小腿,这才稳住身子。
姜怀央感到有只手抓了他一下,很快又松开。他眸色一暗,看向垂于膝上的桌帔,默然收了收腿,绷紧了身子,却感觉腿上又被动了一下。
这会儿他甚至都能想像到小娘子红着耳尖,心中分明羞怯得紧,却还是要来挑逗他的模样。
许是天将大雨,他只觉得厢房中分外闷热,于是起身出去,将她留在此处。
站在外头的昭容见温雉一直拦着自己,满以为皇兄不肯见自己,如今见他出来,心下一松,感觉自己有了倚仗,转脸狠狠瞪了温雉一眼。
温雉脸色不变,而是悄悄瞥了一眼半掩的门扉。
昭容扶了扶步摇,正待开口,却听姜怀央打断道,“若有事相告,便至隔壁厢房说罢。”在外边杵着像什么回事。
昭容自是没意见的,转身便去了隔壁屋。
如此一来,小娘子应是就听不见昭容对他称呼了。其实,打从一开始,他便没想过让昭容发觉她,不过是瞧见她慌乱的模样,恶劣地想逗上一逗。
第64章 求旨
“皇兄,”昭容双手支在几案上,身子不自觉往前探了探,“听宫人说,你近来常至圣河寺。我还道你会在宫中,结果扑了个空。”
她面上笑着,掩去心里的失落。她原以为凭借着这点亲缘,他们应是比旁人更亲近些,不想连这样的事,她都不知。
清浅的光线洒落在姜怀央的面皮上,更显出一种生人勿近之感。他虽确实在听着,却也无所表示。
他晓得这位皇妹被太后宠得眼高于顶,却没想到她会与有家室的男子苟且。即使一开始许是出于将人救下,但程行秋这般身负官职的,想要知道他的家室,自是十分容易的。
除非她并未把此事发放在心上。
昭容是清楚他的性子的,因此这会儿也只当是他话少罢了,于是并未在意,继续道,“前几日我也曾在寺中小住,只惜不知晓皇兄也在此,倒不曾来拜会。不知前两日的灯会,皇兄可有一瞧――”
她知道自己与他隔着一层,因她嫡亲的兄长搅乱了朝野,使他们这一代皇族凋零。
或许话不入耳,但在她心里极隐秘的一处,其实是庆幸嫡兄将其他人毒杀的,若不是如此,小皇兄也许还没机会登上皇位。
想着,她又觉着有底气了些,正待接着说那次灯会上她如何如何,不料姜怀央出口打断。
“我听闻你近来与翰林院修撰程行秋往来极为密切。”这已是极为委婉的说法了。
昭容一愣,知道他既然知道此事,那么也定然知晓了其他。她此行原也就是为了这个,于是顺着他的话道,“正是,听雪就是来请皇兄赐婚的。”
不论富贵贫贱,成亲一事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贵为皇族,自也不例外。
特别的是,皇族中人若要成一门亲事,还需皇帝求一赐婚敕旨,这不仅代表着祝福,也是变相地帮助皇帝巩固皇权。毕竟并非谁都能与皇族结亲的。
她想了想,又道,“我与行秋两情相悦,还请皇兄成全。”按大芜的礼制,需得有这敕旨,亲事才算是名正言顺。
姜怀央注视着眼前的昭容,似乎从她身上隐隐能看见太后的影子,一样的蛮横自负,眼界浅薄,她怎会觉得程行秋都未休妻,还能求得敕旨。
只是今日昭容一来,却叫他知晓程御史并未机灵到扣些俸禄,便可以会了他的意。
不过一纸休书,也能拖延至今,可见程家并不愿意直接放那小娘子走。以她的立场若要脱离程家,怕也费劲。
他思忖了片刻,冷声问道,“大芜自古便是一夫一妻,你将程修撰的妻子至于何地?”
昭容似是才恍然,行秋还未给阮玉仪下休书,她没多想,只当是两人一时间都忘却了此事,甚至是阮玉仪的存在。
她展开一个笑,模样颇有信誓旦旦的意味在,“这是小事,过两日我便能解决。皇兄只管将这门婚事先应下来,只当给听雪一个安心。”
知道休书一事有了着落,姜怀央也没立刻应下。
其实生在皇宫,亲事素来都是换取利益的筹码,鲜少有人能与心上人结亲的。历朝公主更是如此,就算皇帝怜惜,没将她送去异域和亲,而是临时给寻常人家的女儿封了个名头送过去。
那么留在本国的公主,也难以逃掉一场以利益为目的的亲事。由此可见,太后从前将昭容护得多好了。若说没发生那场宫变,以昭容的受宠程度,还能由着心意择夫婿,那么眼下――
见姜怀央神色漠然,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昭容心中也不免一寸寸慌乱起来,她想,皇兄是否并不满意行秋。
可是在她心里,行秋年纪轻轻高中状元,惊才绝艳且是风度翩翩,虽眼下并不得重用,可有她在,只消稍加操纵,他未来的仕途定也是光明的。如此夫婿,又是性情温柔,哪里有可挑剔的地方。
她不曾深想的是,只要程行秋想,他便可以只展现自己愿意叫她看到的一面。
“此事容后再谈。若没什么事,你便回府罢。”
昭容的心一沉,当即便跪了下来,“今日若不求得皇兄同意,听雪便在此长跪不起,直至皇兄您点头为止。”
侍立在侧的温雉见此情形,不由暗自轻叹。若要威胁,好歹要拿点主子在意之物来威胁。想着,他下意识瞥了一眼门口。
这雨真是要下不下的磨人得很,到时候得提前给隔壁两位姑娘备了伞来。
忽地,一墙之隔的厢房内,隐约传来重物相击的闷响。温雉心下一跳,忙去看姜怀央的神色。
只见他面色不变,倒是昭容也注意到了这动静,疑道,“隔壁是有人?”
“许是不知哪只伸手笨拙的猫儿磕到何处了罢。”姜怀央淡声道。
闻言,昭容便收回了心思。寺中确有流浪来的猫儿,见寺庙的小沙弥会给它们喂食,也不赶它们,便时常在各个院子里乱逛,饱食终日,以至于个个体肥膘壮。
见昭容并没有旁的话要说,他便打算转身离去。
她满以为她这一跪,他便会同母后一般,什么都能应下来。眼瞧他要离去,昭容也顾不得什么了,膝行几步,拽住他的衣摆,“皇兄――”
她仰头时,忽地发觉之前那个瘦弱的小皇兄,久经沙场,竟已变得如此高大了。他初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个头甚至还没有她高。
姜怀央如她所愿回了头。她对上他的眸子,拼命想在那片冰冷里,找到哪怕分毫动容,可惜她并没有。
她心中忽地惊惧起来。
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止是她的庶兄,还是那传闻中手段狠戾的君王。
她手一颤,不由松了开。
即使这样,昭容嘴上还是不死心,她立起身来,对着姜怀央愈行愈远的背影喊,“姜怀央!别以为本宫不知道玲珑阁是你的势力,别以为你做得周全,就无人知晓你与母后那虚与委蛇的孝顺!”
她的声音尖锐,饶是跟着主子出了厢房的温雉都不由暗暗咋舌,这位长公主殿下可真敢说,怕是还以为她母后的势力一如往昔。
想着,蓦地有些忧心,会不会叫阮姑娘听了去。
第65章 佛经
却说阮玉仪待在桌帔底下,原是盯着从下边缝隙透进来的光线愣神,却听外边有人疑惑道,小姐呢。
只是并无人应答。
她知道木香既然有此一问,表明昭容他们并不在附近。于是掀开桌帔一角,应了声,试图从下边出来。
她急着起身,不甚碰到了几案,在没意料到的情况下,这一下撞得当真是重,她脑中一懵,小脸皱皱巴巴地又蹲了下去。
木香搁下承盘,原想上前护着她的手一滞,接着无奈道,“小姐,您仔细着些呀。”说着,将她从下边拉了出来。
她揉了几下被撞到了地方,也不喊疼,一笑了之,转而问道,“你进来时可有见着昭容长公主?”
“公主正在此处?”木香一惊,“奴婢只听得隔壁似有人语声。”若公主在附近岂不是极易发觉小姐也在此处,她们自是要避着的。
确认了这会儿出去不会迎面碰上昭容,阮玉仪思忖片刻,道,“此处距小门近,我们自那边离开,想来不会被察觉。”
待她们从榕树边出去时,天空已是飘起雨丝,落在人身上微有凉意。阮玉仪拢了拢披肩,打算在雨势大起来之前,尽快回府。
将昭容丢在原地,姜怀央也不打算管她之后如何,不过依昭容的性子,长跪不起大约也只是说说。
他行至隔壁厢房前,手落在门扉上,将推未推之时,他忽地注意到,这门似是比之前开得大了些。他垂下眸,还是将进了去。
里边果然空无一人,不见小娘子那棠色的身影,唯有几案上仍静静搁置着砂壶以及一对杯盏。
倒是个溜得快的。他嗤笑一声,拎起砂壶,自行斟了半盏茶水。
他并不细品,半杯茶水一仰头,便下了肚。而后照例打算去佛堂上柱香,途径方才的厢房时,瞥了一眼,果真不见昭容身影。
白日里佛堂不点烛灯的时候较多,加之这会儿天将大雨,光线昏沉,因此佛堂里也很是昏暗。
至佛像近前,打算取香时,却见供桌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沓宣纸,以棉线封了边。他心下奇怪,这里旁的人应进不来才是。
姜怀央拿起那物,随手翻看,见了上面的蝇头小楷,才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虽能辨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可每隔几页,上边的字迹还是略有变化,说明这些经文是在不同时段而誊。
不知她究竟在这些纸上,花了多少气力。
他甚至都能想像到她端坐于几案前,几根纤白的手指捏着笔杆,一笔一划,小心翼翼地写下每一个字。
若是窗柩拂来一阵微风,将她的鬓发吹得微微散乱,落在她如雪的肌肤上,勾勒出的几笔像是精心描绘的工笔画。而她也不恼,只挑起青丝将其拨弄到耳后去。
他不由微怔,忽地想起她在佛堂焚纸的事来。
那日恰巧也是个雨天,小娘子蹲在铜盆前,只有小小一团。盆中的火将她跟前的空气都灼得变形,他隔着那火注视着她,只觉得她的模样不似真切。
时至如今,他还能感受到当时心里空的那一下。分明人就在眼前,他却觉得人远在天边,触不得,也不会给予他回应。
仿佛跟前的人儿也是他臆想出来的,就如那些荒唐梦一般。
程府。
阮玉仪两人方至游廊,后脚这雨便倏忽大了起来,如倾如泻,于廊下形成一道雨幕。她不禁多看了一眼。
“这雨倒是下得懂事,”木香也望了一眼,庆幸道,“不然我们可就要被困在外边了。”
两人随意闲谈几句,便向着东厢走去,跟过路的一位婢子借了把伞,这才得以进了屋中。
木灵忙端来了温过的牛乳给她去去寒气。阮玉仪接过,捧在手中,一口气喝了小半杯,她似乎都能感受到暖流沁入身子各处,使她整个儿都从雨天的阴湿中缓过神来。
她这才将杯盏搁在桌上。
木灵青瓷杯盏中下去了小半,便又为她添上了些,“小姐,布行已将制好的衣裳送来了,您可要稍微过目?”
阮玉仪颔首,“去取来罢。”只有亲自瞧过了,试过了,才晓得合不合心意,尺码又是否对上了,稍有不如意的,却不送回布行与之协商,许是过些时日不喜欢了,也便再不会穿了。
衣裳就被收在她那几口专放衣裙的箱子内。木灵取了衣裳,很快回来了,她将其中一件递给木香,自己则将手中的这件展开,递至小姐面前,供她细细查看。
做工确实是不错的,针脚细密,款式新颖,是极适合阮玉仪这般年纪的小娘子的。看罢,她便叫木灵将东西收起来了。
她一个人缝制终究不比布行快,这会儿她手上那条衣裙确实还余下小半未完成,于是趁着闲暇,她又落了几针。
待再抬眼时,天色欲晚,木灵正为她点着烛灯,一边口中道,“小姐稍稍歇会,待奴婢将这些都点上了再缝不迟,也免得坏了眼睛。”
原是打算继续绣下去,可中间一耽搁,阮玉仪却忽地觉着比不歇息之前还要累些,于是干脆收了针线。
见状,木香也上前来为她卸下钗环。她发上簪的饰物并不算是繁复,没一会儿便拆尽了。见妆匣中物件有些凌乱,木香顺手理了理。
蓦地,她的手顿了一瞬,眉间微微蹙起。而后又接着翻动着什么。
阮玉仪看得奇怪,随口询问,“这是在寻什么?”
“小姐,”木香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那支蝴蝶银钗可是在您那处?”她翻来覆去都找不到,确信那钗子不是她漏看了,而是真的不见了。
“不曾动过,素来不都是你替我挽发的么。”阮玉仪这会儿也意识到这是不见了东西。
而后将木灵叫过来一问,她也说未曾见过。
木香关上妆匣,沉吟片刻,提议道,“奴婢不若去找院儿里其他几个再问一问。”丢东西事小,如是有人手脚不干净,那却是万万不可养在身边的。
这次只是一根钗子,那下次会不会是小姐的银钱?再下次呢?
如此想着,木香更是觉着此时亟需去问上一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