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她们,指的自然是院子里的其他婢子,她们都常年待在府中做事,鲜少外出,日子一天天地过,却没有什么实感。
因此好事些也是难免,有时凑在一处谈论几句,只要不闹出大事儿,主子们也基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阮玉仪放下茶盏,看向她,意思是叫她继续说下去。
木香也没卖关子,毕竟此时本也没想着瞒着谁,要想知道,不过是个迟早的事。
“梅姨娘有身子了。”
阮玉仪眸中带上了讶异之色,首先想到的便是程朱氏会作何反应。毕竟自梅氏之前那孩子不幸夭折后,她膝下便只育有一女,方年十又二。
不过,无论如何,程老爷老来得子,又是宠妾所出,自是不胜欢喜,恨不能昭告天下才好。
她又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面色淡然。梅姨娘如何,想来今后与她也是无甚关系了,她也是怠于思忖什么。
她道,“吩咐下去,叫她们莫要谈论了。”免得被程朱氏揪到了错处,拿了出气去。
木香欠身应下。
第59章 喂食
自上次那刺客于牢中自尽后,追查的线索也便断了,此事虽是被迫终止,也算是告一段落。
许是因着姜怀央稍稍闲了些下来,阮玉仪这次去圣河寺,竟是难得的没有白跑一趟。
待她梳洗打扮,择好衣裙,又用了午膳,方才悠悠然乘马车过去,而当她开门时,姜怀央已是在外头石桌上翻阅着古籍了。
也不知是忘记了,抑或是故意给她留着门,院子的大门是半掩着的。
阮玉仪放轻了步子进去,满以为他看得专注,定是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她还刻意绕远了些,走到他的背后去。
然而姜怀央一个习武之人,对旁人的气息自是极敏感的,因而自她推开门那一下起,便知道有人进来了。不过知道是她,也不加阻止罢了。
院落中偶有微风拂过,吹落干枯的、欲落不落的叶,这黄叶便在半空中旋转着下落,是雀跃的,像是翩然起舞般的。而其中一片正巧落在他的书页之中。
她伸手将那片不晓事的叶子拾去,顺手拿在手中把玩。
姜怀央正垂首,虽是知道她立于自己后边,也没想到她会忽地伸手,将这叶子拾去。那只闯入自己视线中的手臂,饶是以宽大的衣袖掩着,也能瞧出其纤细的形状。
微风送来她身上的气息,那显然是某种熏香的味道,却淡雅自然,像是她所天生具有的。
他被小娘子这胳臂一伸,恍了神,蓦地觉着这书未免索然无味,竟是不理解自己方才是如何看得进去的了。
阮玉仪为他拾去枯叶后,便在他的面前落了座。
她注意到桌上也摆着一碟子荔枝,似是现下才真切地意识到,他与长公主是出于同族,身上淌着的是这天下最尊贵的血液。
她从前不是没吃到过荔枝,相反,因着幼时阮家家大业大,她又欢喜这些浆果,每到季节,家中并没有短了她的。
只是这反季的却是未曾尝到过的,原以为秋里采摘的荔枝难免涩口,不过果然,进贡之物便没有敷衍的。
如此想着,她不禁多看了眼。
“拿去吃便是,等着我喂你不成。”姜怀央头也不抬,淡声道。
原本她并没有想吃的意思,毕竟昨儿已是吃过了的,但经由他这么一说,她真的拿了一粒,细细拨开丹红的壳,里边白嫩的果肉便露了出来。
于她来说,反正坐着也是坐,便不禁拿这荔枝来消磨。不知不觉间,石桌上的壳已是有一小堆了。
姜怀央一抬眼,见她剥得专注,圆润的果肉被含在那两片唇瓣间,取开果肉时,发现她只咬了一小口。荔枝的汁液沾在她唇上,竟是分外嫣红,虽蹭掉了口脂,却比之还要糜丽上几分。
阮玉仪注意到他正瞧着自己,也忽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吃得有些多了,这才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她思忖片刻,重新剥开一颗,递到他跟前。
“殿下,要吗?”她原本只是客气一下。就算忽略他贵为世子,光凭他这身好样貌,若要用剥了皮的荔枝,那又有多少人上赶着给他剥,哪里会在意她没甚诚意的一粒。
正要将手撤回,不想被他捉住手腕,紧接着他凑上来咬去了半个,还余下另外半个连着黑核在她指尖捏着。
她的手顿了一下,才知道收回。盯着眼前的半个荔枝,吃也不是再喂也不是。
见世子又看他的书去了,她犹豫半晌,才将余下的半个放入口中,咀嚼了两下,用帕子接住吐出的核。
将这甜滋滋的果肉咽下后,她只觉得自己耳尖都有些发热,也不知与荔枝壳相比,哪个更红些。
姜怀央瞥了她一眼,微略诧异,心绪也不免微妙起来。他以为她会接着将余下半个递给他,没想到她却是自己吃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一个女子共吃一个果子,这于他来说,是较之那些事还要更亲密的行径。
许是因为少时的经历,他将自己与他人区分得很开,下意识便嫌恶旁人用过的物件,汤匙也好,夹了一箸的菜品也好。
不过与她共食一物云云,在梦中倒是显得稀松平常。因此他只当是被梦影响得太深,方才习惯了与她这般相处。
一边的温雉见她用了这许多荔枝,怕是要上火。他行事一向机灵,这会儿已是去了膳房取煮凉茶了。
不消多时,一盏浅棕的茶水便被摆在阮玉仪面前,她没太犹豫,捧起喝下小半盏。里边应是搁了冰糖,并不算太苦,反而冲淡了口中残留的甜腻感,喉间也消去了干涩之感。
“很喜欢荔枝?”她听见姜怀央如此问道。
她眉眼含笑,说出来的话也是讨巧,“世子这儿的东西哪有不好的。”
她原是当他不过随口一问,不想在她离开时,都已是走出了院子一步,却见温雉追上来,手中还拎着小半篮的荔枝。
正是那碟中余下的。竹篮精巧,摞在里边倒也不显得少。
“阮姑娘留步,”温雉将竹篮往她这边递了递,解释道,“这荔枝每年都会分一部分给我们主子,不巧主子又不是个嗜甜的。如今见姑娘您爱吃,这不,便吩咐我给您拿来了。”
这倒是真的。今年进贡的果子尤多,原是只在桌上摆着,免得瞧着空落落的不好看。不想主子仍是没动,倒是这位姑娘用得多些。
阮玉仪愣了下,才欠了欠身,接过,“那便多谢殿下了。”
她着实是没有想到,今儿来世子这里,不仅吃了一肚子荔枝下去,甚至还能将没吃完的带回去。只希望此事莫要在世子心里烙下个贪嘴的印象才好。
这会儿她也不太好意思起来,告了辞,回身便离去了。
程府东厢。
都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只是若雨下过后,地上的落叶粘附在地上,比寻常更难扫些。
趁着天还算晴,木灵又是个闲不住的主儿,便取来扫帚,唤了个婢子一道清扫小径上了落叶。
为确保夏时有一片荫蔽,小径两边栽的树木尤为繁茂,因而这会儿也是毯子似的,几乎将小径铺了个严实。若是不清理,难保过路时不会摔去。
不过叶子不比其他,是只消扫进一边的土中,便能自行腐烂的,倒也还算轻松。
木灵持着扫帚,将枯叶往里边堆,划拉的过程中,原本不知被谁弃在落叶下的东西,竟是被翻弄了出来。
第60章 隐瞒
木灵愣在原地,只觉得心中像是缺了一块儿,不知哪来的寒风阵阵往里边灌,使得她心里难受得紧。
枯叶底下,埋的是三颗荔枝。
红彤彤的十分喜人,因着连果皮都还是完整的,在这里边也不见半点腐烂。
一边的阿蕊见木灵愣着不动,以为是瞧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也紧着凑上前来。却见几个丹红的果子。
她并未多想,捡了根树枝,拨弄了下其中一个果子,语带好奇,“这是果皮吗?”可当那埋在下边的半边也被翻弄出来,却是见它通体浑圆。
阿蕊眸光一颤,张张嘴,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仰首去看木灵的反应。
“木灵姐姐,这……”
果子是小姐念着她们,方才分下来的,若是换做别的院儿里的婢子,怕是还没有这份福气。况且荔枝本就稀奇,别说这还是反季的了,寻常就是叫她们瞧上一眼,也算是饱了眼福的。
阿蕊实在是想不通,究竟会有谁这般糟蹋吃食。只惜她的阿弟都还没尝到过,不知捡起来还能不能吃,反正有壳,应该不算脏吧?
如此想着,她便要伸手去拾,不想被木灵捉住了手。
木灵毕竟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侍婢,见得比阿蕊多,再怎般单纯,也不可能不明白,此人不是瞧不上小姐,就是对她有所不满。
她无法想象,若叫小姐瞧见了,她该是多寒心。一片真心送出去,却被人扔进泥里。
可小姐曾与她说过,丢在地上的吃食不能捡,穷人不穷志,何况她们如今虽不宽裕,也还不算缺食少衣。
木灵敛起一贯的笑靥,沉声道,“莫要捡了,埋得深些,免得叫小姐瞧见了伤心。”
这是小姐教与她的骨气。
阿蕊虽然心下可惜,但她一向听话,闻言,便用树枝挖了个小坑,将几个丹红的荔枝拨进去,再覆好土和枯叶。
却说待阮玉仪回来后,木灵便将木香叫到了一边,将此事说与她听。木香越听下去,眉头便蹙得越紧。
听罢,她默了会儿,道,“无论如何,先将此人找出来,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木灵点头应下,打算过会旁敲侧击地询问一番。
正说着,自外边走来一眼生的侍婢,她向两人微微颔首,“两位姑娘,我们梅姨娘想叫少夫人去她那边小坐,烦请姑娘进去通报一声。”
小姐是否有闲暇,却不是她们能说了算的。后院儿的女子素来多在屋内做做女红,打打络子,不似宫中女官,是并没有什么要紧事的。因而是否有闲暇,全看想不想见那人。
推门进去时,阮玉仪正端坐于几案前,执笔抄写着经书。
这几案就布在窗柩之下,外边清亮的光线透过窗纸,被筛得只余下几分柔和。她的面庞浸没在这样的光线之下,像是夜里的新雪,白皙且静谧。
这样的小娘子怎么会叫人不心生欢喜。
木香不禁放轻了手脚,上前唤了声,“小姐。”
阮玉仪听见了她推门的动静,手上继续写着,边道,“原以为抄写经书是极为枯燥的事情,这些日子下来,倒也这许多了,想来明儿便可以誊足了。”
“是呢,”木香附和道,“我们小姐是极耐得住性子的。”说着,又想起不好让外边梅姨娘的人等得太久。
于是又道,“小姐,梅姨娘想请您去她那边小坐。”
她的执笔手一顿,墨便自笔下洇开。
从前她与梅姨娘甚少有所交集,顶天了也就是迎面碰见的时候打声招呼,依她自己的性子,若是不被对方瞧见,是能躲便躲的,免得两人分明生疏得很,还碍着面子,要找些什么话来聊。
她看了眼那写坏的字一眼,可惜地轻叹了一声,还是忽略了那字,继续写下去,“姨娘难得记起我来,那就去罢。你去回了她便是。”
木香应声退下。
之后阮玉仪稍作整理,便去了梅姨娘处。
梅姨娘的住处不大,院落里却不比她的缺了生机,灌木和花儿都是精心修剪的,小小的院落被花草云云塞得满当,是一眼便能看出这里的主人将日子过得不错的。
刚行至阶前,就听里头传来一阵袅袅琴音,低回婉转,似悲似泣,可见抚琴者心绪并不明快。
当阮玉仪进去时,曲子正至高潮处。她的双手急促地拨弄着,嘈嘈切切的弦音自她指下传出,好似琉璃杯盏破碎,激烈却压抑。
最终以“铮”地一声收尾,端的是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阮玉仪安静地立在门口听完,见琴音已绝,这才开口道,“听闻梅姨娘擅古筝,今日一听,果真如此。”
受了赞赏,梅姨娘不由得露出一个笑来,谦逊道,“少夫人谬赞。不过聊以娱情罢了。”
她今日一身烟柳色宽摆裙,坐于琴前,周身似都生了仙气来。许是因着初有身孕,并无什么胃口,人瞧着消瘦了些,徒添几分病弱的美感。
她自矮凳上起来,对着阮玉仪盈盈一拜,阮玉仪忙上前扶住了她,“姨娘如今有了身子,便万事都要仔细着些,这些繁文缛节便免了罢。”
妾再受宠,也不比侍婢的地位高上多少,这便是这些年来,即使程老爷冷落程朱氏,程朱氏照样能压梅氏一头的缘故。
阮玉仪似乎从她身上寻到了自己将来的模样,不由悲从心中来,语气也更是轻柔了几分,“姨娘琴音哀婉,可不似你说的这般。”
她知道梅姨娘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闲坐,定是有什么话想与她说。只是梅姨娘并未顺着她话接下去,而是轻轻弯了下唇角,道:
“妾也曾闻少夫人为婺州一绝,不知妾是否有幸一见。妾这里刚好有支刚谱的曲子,可与少夫人相和。”
“婺州一绝”之称倒只是从前赴宴时,应邀来了一小段,她一直以为不过是那一小圈人知晓,却是没想到梅姨娘也曾听闻。
她既是习舞的,乐感便也不会差了去。听梅姨娘这么一提议,自是来了兴致,于是颔首应下。
第61章 姨娘
梅姨娘轻轻抚弄了下琴弦,觉着忆得差不多了,便抬眼,向阮玉仪一颔首。
紧接,琴音起,长袖展,一室之内皆是那轻缓的曲调,惹得一边的侍婢都不由悄悄抬眼。
她原想的是用从前学过的一支,可当那曲子流淌而出时,她却不自觉地随心而舞。她觉着自己似是置身一江碧水之中,无需她去多思虑什么,那江水自是会牵引着她做出下一个姿势。
那江水是裹挟着她的,她甚至能感受到它的晴时的温情,雨时的柔媚。
一曲毕,阮玉仪身上已是出了薄汗,幸而她并非脸上也爱出汗的,也不至于坏了妆。
梅姨娘唤她落了座,斟了茶水,缓上口气来,这才笑道,“要妾说,那名头真是低估少夫人您,如此舞姿,便是江南一绝也是不为过的。”
阮玉仪搁下茶杯,听她如此夸赞,反倒是先红了脸,“是姨娘琴技之高,我不过跟着随意动作。”
仿佛意识到自她们见面来一直在相互客气,梅姨娘轻笑了一声,道,“那便是相辅相成了。少夫人要反驳,怕是一来一回到夜里也夸不玩的。”
从前与这位少夫人甚少接触,如今一见,果真如那些下人所言,没什么架子,是个好相与的。甚至使得她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感。
“不过这曲子是我前些日子随手所作,并不完善,”梅姨娘又道,“少夫人若是喜欢,妾再用几日完善了,再誊一份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