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在谢嫦手心中汇聚成一个小水洼,猩红的小虫子泡在其中几乎和血液融为一体,根本就分辨不出。
不一会儿,血液却慢慢下降,直到消失,比原先胖了一圈的浮生蛊在谢嫦手心打了个滚,似乎是极为喜欢这个血的味道。
谢嫦松了口气,将浮生蛊送入关毓清手腕的伤口,小虫子蠕动着钻进去,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等到浮生蛊已经完全在关毓清的身体里发挥效用,身上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谢嫦终于无力的坐在了地上,有些虚脱的喘着气。
浮生蛊于她而言几乎已经算得上是半条命了,她将浮生蛊转移到关毓清的身体里,无异于给自己和关毓清做了一场没有麻醉的心脏移植手术,她实在太累了,好几天没有休息,又舍了半条命出去,连灵魂里都透露出疲惫。
等到毓清醒了,她就去休息,她痴痴的望着关毓清的脸,关毓清也看着她,只是那眼中有谢嫦读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直到浮生蛊作用完毕,关毓清不再流血不止,喉间的伤口长出新的肉芽修复破损,他猛烈的咳嗽声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关毓清侧头往地上咳出了一大口粘稠的黑血,他抓住谢嫦的手,声音虚弱却极为坚定,一字一句道,“你刚才说,以命换命……用的是,谁的命?”
第54章 以命换命
“用的是……谁的命?”
谢嫦欣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怎么忘了,关毓清和她不同,他不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江湖人,也从不把自己放的高高在上,他是真正的谦谦如玉的正人君子,他遵循这世间的规矩,却也敬重每一个人的生命。
这才是常阳百姓人人称颂的常阳公子,关毓清。
她心里咯噔一声,生出不好的预感,面上不自然的笑道,“毓清,你的伤刚好,身体还很虚弱,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谢嫦眼神闪躲着不回答这个问题,关毓清却不放过她,挣扎着坐起来,双手捏着谢嫦干瘦的肩膀,逼问道,“告诉我,谁的?”
关毓清满眼失望的看着谢嫦,他原本还在想,是不是浮生蛊只会让分命的人虚弱一些,不会真的是以命换命,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感激谢嫦,也会更加的爱重她,可他第一次的问话,谢嫦闪烁其词的态度,否定了他心里面那一点微弱的希望。
那么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原则,又算什么呢?
除了刚出门派的懵懂少年,哪个在江湖上漂泊过几年的江湖人,不是把杀人看的跟吃饭喝水一样平淡,可他关毓清没有,他不是这样的人,从他学武功的第一天起,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因他而死,他的双手干干净净。
可现在,有一个不知名的无辜者因为要救他的命而被迫死于谢嫦之手,杀人的是谢嫦,又何尝不是他?!
从常阳百姓称呼他为常阳公子的那一刻起,他就把自己当做了一把尺子,一把介于朝廷和江湖之间的一把尺子,他时刻在内心警告自己,如果连出身官门的自己都不遵守国法律令,那和草菅人命的山匪贼寇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知道谢嫦从小流落街头,吃过了不知道多少的苦,也见过了多少的人生百态,她没有接受过任何的正统教育,对于生命只有直观的感受却没有深沉的敬畏,他当初因为这一点而怜惜她,现如今却因为这一点而厌恶她,何其可笑。
可这一年来的感情不似作假,这毕竟是他曾倾心的阿嫦。
“罢了,阿嫦,你走吧,你救了我的命,我没有办法站在正义的立场去谴责你,可我也没有办法对那个无辜的生命无动于衷,我本以为你是最懂我的人,可我现在才知道,你不是。”关毓清放开谢嫦,躺回床上,面对着床帐里侧,闭上了眼睛。
“比起你用旁人无辜性命来救我,我更愿意现在就死了。”他低声念到,却没什么力气,没有人知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中有多么不舍,更有多么煎熬,可他不能,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谢嫦救他时有这么多人都看在眼里,为了常阳伯府的名声,他已经不能再娶她了,不仅不能娶,甚至还可能为了谢嫦的滥杀无辜而惩戒于她,事到如今,只有让阿嫦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你要赶我走?”谢嫦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失神的重复道,“在这种时候,你要赶我走?”
关毓清没有回答他,对所有人说道,“我乏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所有人陆陆续续的离开,傅成朔和其他几个门派的掌门在前面,关山越和老御医走到门外商议后续的养身方子和禁忌,秋月慈留在最后,拉起仍旧萎靡在地上的谢嫦,她孱弱的身体无力的依偎在秋月慈身上,身旁的侍女连忙过来帮忙,临走时,秋月慈回头看了一眼关毓清,却看到后者眼中泛着晶莹的泪光,只是一闪而过便又消失,他微微张口,做出一个无声的请求,救她。
秋月慈看懂了他的口型,不着痕迹的点了下头,扶着谢嫦离开了。
刚一出门,便看到有两个女弟子在门口等着她们,从秋月慈手中强行接过了谢嫦,口中却不失恭敬的道,“门主念姑娘身体虚弱,特意为谢姑娘准备了一间静室休息,我带您过去。”
女弟子扶着谢嫦转身向外走,秋月慈想跟上,却被另一个女弟子抬手拦住了去路,她道,“秋姑娘今天也累了,门内宾客众多,恐扰了姑娘清净,便由我先送秋姑娘回玉楼吧。”
秋月慈见两人强硬的态度,知道此时不从是不明智的选择,便点了点头,笑道,“劳烦了。”
至于如何救谢嫦,还是要看杨门主和大舅舅的想法,徐徐图之才是。
这边谢嫦被送到静室,才缓缓回过神来,身上虚脱无力,勉强站了好几次才站起身来,身上衣服都被汗湿,显得极为狼狈,她想要打些水来擦拭身体,换身衣服,除掉身上黏腻不舒服的感觉。
打开静室的门,没想到那两个女弟子还没走,看她出来,问道,“姑娘需要什么,我去替姑娘拿。”
谢嫦摇了摇头,“多谢,不必了,我认得路,自己去便好。”
她曾经跟着关毓清来过化虚门很多次,关毓清是化虚门门主杨清竹的亲传大弟子,化虚门内就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谢嫦占了他的光,也曾在这里度过了很多难忘的时光,看着熟悉的走廊,她想起刚刚关毓清说的话,忍不住悲从中来。
为什么毓清不要她了?她不过是迫不得已,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啊。
为了救他,她也舍了自己的半条命出去啊,她是人蛊,体内养了千百种不同的蛊虫,往日里都是依靠命蛊压制才能不出乱子,若不是前段时间她人蛊已成,舍去命蛊浮生蛊,恐怕她也会死。
毕竟,谢塘除了给她一本秘籍和一个浮生蛊的幼虫之外,就再也没有教导过她任何东西,一切全靠她自己摸索,每一次做她没有尝试过不知道结果的行为时,她也是赌着命在做的。
说来可笑,她一生中只见过谢塘两次,八岁那年一次,给了她蛊术秘籍,浮生蛊,和谢嫦这么一个名字。
她一开始是很感激他的,若不是谢塘,她活不到现在,不可能有治疗外伤的神药,更不可能因此遇到关毓清。
可后来见他的那次,却让谢嫦不知该恨还是该如何,她心中一片迷茫,不知未来何方。
第55章 人蛊始末
谢塘第二次见她时,距离现在不远,就在几天前,她和关毓清一起去小青山之前。
谢塘来找她,说他大限将至,想要告诉她一些事。
他说,他给谢嫦的练蛊方法是错的,自古以来,练蛊都是在蛊盅之中,哪有在人体内练的?可谢塘觉得人体内也能练蛊,且比养在蛊盅内的蛊更强,便自己编撰了一本蛊术秘籍。
在他编撰好蛊术秘籍的那一天,他在街上正好遇到了一个被化虚门拒绝进入门中习武的小女孩,便觉得有缘,将蛊术秘籍给了她,还骗她说,等她学完半本蛊术,便能在江湖上横着走。
这个小女孩就是谢嫦。
她用八年的时间学完了半本蛊术,却没有能在江湖上横着走,而是变成了一个人蛊。
人蛊者,不受百毒所侵,不惧冷热雨雪,能以一人敌万人。
不会流血,不会生病,不会衰老,也不能孕育子嗣。
她听到后来,已经觉得是自己疯了,出现了幻觉,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而谢塘还在满意的说,虽然她不算完美,没有想象中的人蛊那么厉害,可也算是练成了,他的猜想没有错。
他人生中有两项得意之作,一样是浮生蛊,一样是谢嫦,现如今两样都成功了,也算不枉此生。
谢嫦那时没有哭,只是干笑了两声,觉得是谢塘疯了。
谢塘却说,不信的话,把你的手腕划开看看。
她骂他有病,怎么会有人会伤害自己呢?便转身匆匆跑了,谢塘也没有追,只是看着她离开,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她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捡起地上的石头,用锋利的尖端在手腕上划了一下,刚划完她就连忙捂上,她已经很久没有受过伤了,就算是受伤,浮生蛊的效用也会让伤口在转瞬之间恢复如初,这么可怕的恢复能力,她心知若是暴露在人前定然会怀璧其罪,便捂着手腕想要回到常阳伯府。
可就算是隔着衣服捂着,她也能感觉到,因为伤口的缘故,手腕处的蛊虫有些躁动,不停的蠕动,按理说,在伤口处有蛊虫活动,应该流血不止才是,可衣袖却一直一点都没有湿,后来她摔倒,衣袖湿了,却不知是血,还是地上的污水。
直到回到常阳伯府,她才看到,她真的不会流血了,她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密密麻麻如尘埃般幼小的蛊虫。
回过思绪,她不再多想,便要出去先打些水来,记得关毓清在化虚门的住处里也有几件她的衣服,曾经和关毓宁一起玩水打湿时留下的,应该可以暂时换来穿。
身前突然伸出一只手臂拦住她,那女弟子面无表情的重复道,“姑娘要什么,我去替姑娘取来。”
谢嫦这才惊觉,这两个女弟子并不是来照顾她的,也是,化虚门一个江湖门派,以往来此时,也没有把她当做客人来照顾过,现在看来,她是被软禁了。
想到此,谢嫦顿时心生怒气,冷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在关师兄大好之前,姑娘不能随意走动。”女弟子冷淡的道,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仿佛只是一个只知道执行命令的机器人。
谢嫦压抑住心中怒气,沉默片刻,扬起笑脸道,“那就麻烦你了,帮我打些水,找一身换洗衣物来。”
一个女弟子点点头去了,另一个把门给谢嫦合上,道,“请稍等片刻。”
谢嫦含笑颔首,静静等她关上门,回到房间内坐好。
她知道关毓清的父母和师父其实都不太喜欢她,可能经过此事知道她其实是个蛊师之后会更加不喜欢她,可是没关系,只要她是人蛊的事情还没有暴露,就还有机会。
至于关毓清说的那些不要她的话,没关系的,毓清只是一时之间接受不了,他那么爱她,等他想明白了以后,会理解她的。
现在把她关起来,只不过是因为不知她的底细,等毓清的伤势真的大好了,就会放她出来的。
谢嫦在心里一直这样不停的安慰自己,可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隐隐有些不安盘踞其中,祛之不去。
等到门外的女弟子把水和换洗衣服拿来,她仔细打理了自己一番,便静静的坐在房间里等。
期间有人来送了一回饭,是和门内弟子一样的规格,谢嫦用了些,勉强垫了垫肚子,便有些心烦意乱的再也吃不下。
烛火惺忪,烛泪顺着灯台流下,在灯台上凝固成一道道丑陋的样子,谢嫦就这样一直坐着,直到一夜的幽静褪去,天光大亮,她揉了揉有些坐麻了的腿。
她真的很累,又困,几天没有休息,舍去浮生蛊让她体内的各种蛊虫有些狂躁的迹象,她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们压制住,可是这也只是暂时的,她没有命蛊是没办法完全的控制它们,她必须要赶快培育出新的命蛊出来。
只是像浮生蛊这样的奇蛊可遇不可求,这不是谢嫦培育的,她并不知道培育的方法,谢塘没有教她,这样的话,她就只能转而选择其他的蛊虫了。
失去命蛊之后,蛊虫们开始跃跃欲试挑战她领导者的地位,下一个命蛊一定要足够强势才行,不然是没办法完全压制这些已经尝试过自由滋味的蛊虫们的。
练什么好呢,之前离开常阳伯府时,她身体里很多蛊虫都被她取出放在了别的地方,只专心培育嗜血蛊,可嗜血蛊是吸收血气的凶蛊,不太适合当命蛊,身体里其他足够强大又足够听话的蛊,有哪些呢?
谢塘给的蛊术秘籍她早在会背了以后就烧掉了,此刻她细细回忆着记忆中的蛊术秘籍上的内容,想起其中有一种蛊,是她曾经在身体内养过却没有重视的,迷心蛊。
迷心蛊能够让人迷失心智,听从本能行事,是属于控制类的蛊,却不会伤害人身体的本身,是强大却又不凶猛的蛊,不如就用迷心蛊做命蛊吧?
她在身体内的一个小角落找到当初培育出的迷心蛊,因为主人很久没有用到它的缘故,它没有什么凶性,正在休眠之中。
谢嫦将它唤醒,控制着它去吞噬其他种类的蛊虫,等它吃饱之后放在血管里温养,等它再次醒来,就会多出许多迷心蛊了,到时再让它们自行吞噬,留下最强大的那只迷心蛊。
如此反复三次,这只迷心蛊就可以勉强作为命蛊了,到时再将它与自己的身体紧密结合,她就不用再担心蛊虫躁动了。
只是这个过程不能急,一次的吞噬分裂就要进行二十四个时辰,等到三次后与身体融合又要最少七天的时间,加起来起码要半个月了,到时毓清应该就能大好了,还能赶得上十月的婚期。
第56章 禁足静室
谢嫦将体内的蛊虫安置好,吁了一口气,又开始担心起关毓清来。
毓清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昨夜看着的时候,浮生蛊与他融合的还是挺好的。
只怕是一个人的生气不够,会恢复的慢一些,可毓清如此善良,一定不会同意她再这样行事的。
不过也没关系,只要毓清无事,旁的,她都可以听他的。
慢些便慢些吧,这样,说不定她还能多照顾他一些时日,不用他总是外出跑来跑去不带着她,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毓清,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毓清。
这样想着,便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女弟子恭敬的将门打开,迎面走进来一个留着长须头戴玉冠的老者,和一个白衣锦袍的中年男子,那男子眉眼间与关毓清有几分相似,逆着光猛一进来时,还当成是关毓清。
可惜不是,此人的眉要比关毓清的浓重的多,面容不似他那般俊秀,嘴唇抿着,颇为严肃,没有关毓清那种温和的笑。
两人正是化虚门的门主杨清竹和关毓清的父亲常阳伯关山越。
两人走到谢嫦的面前,谢嫦连忙将身体坐直,有了一种小辈在长辈面前的拘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