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想好了,一定要去?”
冬日里少见的明媚阳光打在关山策那高大的身影上,阴影下方,笼罩着一个裹着狐裘的娇弱女子,女子眸若星辰,小脸尖尖,粉嫩色的唇瓣透露出些许病态的苍白,她一笑,仿佛雪夜中枯木逢春般动人。
关山策眉头紧锁,肤色偏黑,长相硬朗,棱角分明,带着一股男子英伟的豪气,却最是隐忍,少言寡语,平日里更是像不存在一般,这次若不是秋月慈要去东阳,他也不会主动来找秋月慈说话。
他喉结滚动,张了张嘴想要劝秋月慈改个主意,却不知该从何说起,黑眸中带了几分焦急。
秋月慈低头轻笑,柔声道,“二舅舅不必担忧我,我心里有数。”
她低垂的眸子里带着一层雾气,她知道二舅舅不主动亲近她是因为怕母亲责罚她,二舅舅其实也是极为关心她的。
可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一个脱离母亲掌控,亦可以离喜欢的人近一点的机会。
对于杨清竹来说,他可以借着保护她的借口,安排一些人手驻地在东阳,毕竟她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且人不会太多,阴月教不至于不同意。
对于关山月来说,她大龄未嫁,几乎已经断绝了入宫的可能,常阳的江湖俊杰几乎都认识了个遍,关山月都没有满意的,只有出去了,才能结识更多的人,才能把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声传的更远,更何况东阳离都城更近,关山月心中,还残存着那么一丝隐秘的希望。
对于关毓清来说,谢嫦在东阳就是最好的理由,她去了东阳,说不定能够见到谢嫦,劝解劝解她。
至于她自己,东阳有很多地方可以选,杨清竹不是只定了曲塘镇的,她还可以选择更加安全的龙泉县,石良镇,兴隆城。
可她还是选择了曲塘镇,杨清竹赞她有胆识,可她内心清楚,这不是为了化虚门,而是为了她自己。
这是一件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事情,这是所有人都不会反对的事情,她为什么不去呢?
关山策看她坚定,也不好劝解什么,只默默道,“好好照顾自己。”
秋月慈点了点头,福身行礼告辞。
常阳的风雪向来夹杂着冰雨,秋月慈走出长廊,将狐裘的帽子戴上,绵软洁白的绒毛挨在脸上,有些痒。
她哈出一口气,双手合十祈祷。
真好,要去东阳了,感谢上天。
她这一生除了都城和常阳再没去过别的地方,如今终于有机会了。
第77章 过目不忘
书桌前,程砚秋还在思考,圣教对于曲塘镇的掌控极为严密,杨清竹不过派堪堪十几个人来,光明正大的暴露在众人眼前,又能做什么呢?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保护秋月慈?
或者说,此举的真正目的不在于那些派遣过来的武林高手,而在于秋月慈?
秋月慈虽身处江湖,得了个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号,但她曾祖父也曾尚过公主,算起来,当今天家是她隔了好几代的表弟,她也算是个皇亲国戚。
若是秋月慈死在东阳……
想到此,程砚秋自嘲一笑,自己真是想太多,杨清竹那伪君子惯会做戏,自诩名门正派,正人君子,怎么会做这种有损清明的事?
是他送秋月慈来东阳,秋月慈若身死,不论如何他都要担上一半的责任,他不敢。
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如何,他接招便是了。
武幸看着先生沉思的模样,不敢打扰,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外面雪花还在絮絮扬扬的飘洒,冷风吹得几片雪絮如鹅毛般在空中打着旋儿,院门前已经光秃秃泛着黄的青玉竹傲然立在风雪中,武幸上午已然去过藏书阁,下午便不想再去了,那要做什么呢。
武幸学着先生的样子用小手支着下巴思考了一番。
不如就先去把明月姐姐要来的消息,告诉阿嫦姐姐,她应该会高兴吧?
谢嫦如今穿着水波纹的黑斗篷,虽不会武功,因着她那一身蛊术本事和谢塘的名声,在教中也算有着不高不低的地位,她住在云堂中,尚及不上有自己的院子,却也不用跟旁人挤一间屋子,宋宁也在这方面,对她一个女孩子,还是极为优待的。
或者说,也没有人愿意跟谢嫦住一个院子吧。
因此,武幸来到谢嫦的小院时,除了谢嫦,里面空无一人,这是武幸除了先生的院子和仆役所的排房之外第一次见别人的屋子。
好奇的打量了一番,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也是几间小房子挨在一处,中间留出一片空地来,可能是无人有心打理,墙边的土地上杂草丛生,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同样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还有谢嫦,窗户大开着,她倚靠窗前,正抱着一本内功心法苦心研读,看来她仍是不肯放弃习武这条路子。
“阿嫦姐姐。”武幸叫道。
谢嫦抬起头,看到武幸,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脸颊两侧的白发随风飘荡,在下巴处弯成一个弧度,遮挡住了颈间的疤痕。
她唇角微弯露出一个浅笑,“阿武来了。”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阿嫦姐姐,明月姐姐要来东阳了!”武幸甜笑着告诉她这个消息,乌黑的眼眸明亮纯挚,清澈见底。
一眼望去,让人心生好感。
看着这样似乎是天真无邪的孩子模样,听到童稚的声音讲出这个令人无从反应的消息,谢嫦一惊,手中的书籍蓦然脱手掉落在地。
她猛然间想起,那日,武幸也是这般笑容,拔下黑衣刺客胸前的匕首,庆幸着怀中的瓷瓶没有摔碎。
看着谢嫦失神的模样,武幸有些纳闷,她奇怪的问道,“阿嫦姐姐,怎么了?”
谢嫦回过神来,捡起掉在地上的内功心法,勉强笑道,“没什么,明月姐姐怎么会来此?”
“我也不知道,先生说是杨清竹让她来的,好像有什么事,不过先生说不重要,盯着就行了,等明月姐姐来了,我们可以一起下山去找她玩。”武幸期待道。
原来是这样,谢嫦有些犹豫道,“……好啊。”
秋月慈要来,她心中有些隐秘的欢喜与恐惧,害怕却又期待,想见但又不敢。
不想再就此事交谈,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情绪,谢嫦转而道,“你若是天天跑去跟我们玩,不好好练功,先生不会惩罚你么?”
“不会的,我过目不忘,学东西极快,先生都赞我呢,而且先生还说,我年纪还小,多玩会儿也没什么关系。”武幸理所当然道,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资质再怎么好也不能懈怠,所以每天几乎有八个时辰都在练功,两个时辰睡觉,两个时辰吃饭玩乐,安排的满满当当。
过目不忘?
谢嫦浑身一颤,她近日来一直在想,该如何进入藏书阁找寻能够让她正常习武的武功秘籍,可程砚秋不同意,她又不认识其他的人,水波纹弟子又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她实在想不出旁的办法。
如今武幸倒是送上门来,她心中蓦然又生出别的想法。
若是让武幸背了,给她默出来,那她岂不是不用进藏书阁,就能翻阅那些典籍?
只是,武幸如此听先生的话,该如何让她帮自己呢?且武幸年纪幼小,都不知她字有没有认全,又如何保证典籍的转述是否全然正确呢?
有了方向,谢嫦心下稍定,此事还需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她盈盈浅笑,眉宇间却又带了几分忧愁,叹道,“先生不会责罚你就好,那你可要常常来找我才是,我一个人终日在这院中无所事事,实在是寂寞。”
说道常常来找这几个字时,谢嫦不经意的语气加重了几分。
武幸毫无所觉,一口答应,“那是自然,等明月姐姐来了,我还能带你和小满姐姐一起,我们四个人,能凑一桌叶子牌了!”
没想到武幸小小年纪,还会打牌了?
谢嫦调笑道,“你这小丫头,叶子牌从何处学来的?”
武幸调皮的眨了眨眼睛,“从厨房管事阿嬷那里看来的!”
两人又多聊了几句,想着先生应该已经处理完了事务,武幸便告辞离开。
天色其实还早,不着急回去,她还有些想去见小满姐姐,只是前几日去找小满姐姐时,发现她极忙碌,几乎是忙的脚不沾地,这才知道,临近年关,庆人重年味,从腊八节开始到元月结束,大大小小好几个宴会,小满姐姐不大不小也算个厨房管事,自然要忙碌一番。
第78章 宫廷盛宴
武幸叹了口气,免得打扰了小满姐姐,便转身打道回府。
仔细算算,腊八粥,祭灶,除夕,上元,该是要忙好一阵了。
不过也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武幸又对此期待了一番。
又过了一月有余,期待已久的新年终于来临了,自古以来便有一句老话,大过年的,似乎说出这句话,便能往日恩怨全在今朝一笔勾销,所以不论是阴月教,还是江湖各大派,就连皇宫,都充斥着一股欢庆快活的味道。
天家已经封笔,却不妨碍传出口谕,往年的除夕常阳伯都是关起门来自家人过,毕竟只是一个爵位,没有实际的官职,赏一碗宫内御制腊八粥已是天恩浩荡,今年的除夕宴,天家竟然传话来,叫常阳伯一家进宫聚聚,理由是想见见新封的世子。
关山越眉头紧锁,虽然天家旨意不可拒绝,他却不能不多想,按照旧例封世子是要进宫谢恩,当年他封世子的时候也是自己选了个黄道吉日进宫拜见了天家一面,可他是按制袭爵,关毓清却提前了一年。
本想着临近年关,天家既然已经封笔,那就等到明年开春在进宫谢恩,没想到天家倒是迫不及待的传下口谕来。
也不知到底是何寓意?
左不过一场宫廷宴会,他自问近年来在常阳算是安安分分,江湖上也是风平浪静,最多不过出了个谢嫦,可也现在也没掀起什么大风浪,不过死了个把武功低微的江湖人,对于坐拥山河的天家,实在不值一提。
想罢,他还是遣了府中擅长打探的门客,在都城中寻摸些消息。
宫廷宴会向来都是提前一个日子举办,毕竟先大家后小家,天家自己也是要自家人举办家宴的,所以腊月二十九这日,关山越便穿上许久未曾得见天日的朝服,带着关毓清进了宫。
如今的天家八年前刚刚即位,不过三十余岁,尚称得上是年轻力壮,中宫嫡子亦是安然无恙的长到了八岁年纪,这皇位算是坐的稳稳当当,无人可以轻易撼动。
说到这皇位,民间倒是有一则流言私下里传的沸沸扬扬,据说先帝原本属意的不是今上,而是原先的大皇子诚王殿下,只是有先帝最为宠爱的小女儿纯颐公主,在先帝缠绵病榻之际日日劝说,才使得先帝改了主意,天家即位后,也对这位纯颐公主投桃报李,封了她纯颐长公主,享封邑千户。
后宫不得干政,这则流言着实荒谬,可先不说这流言,光看宴席上的座位,就可知纯颐长公主的确颇受宠爱,如日中天。
公主也算是后宫家眷,不该出现在宴请大臣的宴席上,该和臣子妻眷一齐到皇后宴请的宴席上才是,可公主偏偏就在,不仅在,还无人敢置喙。
天家携纯颐长公主一同入席,公主就坐在天家的左下首,面上笑意融融,丝毫不觉得尴尬,天家也丝毫不觉得的不妥,略微像往年一样,说了几句场面话,众卿家跪地叩谢天恩,便开席了。
酒过半巡,高台上端坐的男子突然感怀起了往事,回忆起了兄弟情,与早已在朝堂上默默无闻的诚王关切了几句。
天家面容俊朗,气度威严,眼含笑意似乎只是随意话了几句家常。
诚王却诚惶诚恐的连忙恭敬的跪在台下回话。
“今日你我兄弟不过闲聊几句,不必如此拘束,我记得我有个侄女,今年已经十三了?”天家随意的摆摆手,示意身边的小黄门把案上的御酒赐给诚王。
小黄门端着御酒小心翼翼的低头送下来,扶起诚王,给诚王斟了一杯御赐的酒水,诚王用衣袖掩面仰头喝下,才谨慎的回话道,“是,臣家中长女已经年满十三了。”
天家长叹一声,“我这个做叔父的,事务繁忙,竟也没有闲暇关心一下,我记得她到现在也没个封号,不如今日就封她一个安宜郡主吧!”
诚王心中紧绷的琴弦放松了些许,连忙又跪下叩谢,“谢天家恩赏!”
“可巧,今日常阳伯家也是出了个俊俏后生,新封了世子,我看两人甚为般配,不如就喜上加喜?”天家话锋一转,将此事扯在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常阳伯身上。
关毓清一愣,想要起身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关山越按住,他想了想,在这个档口去惹天家的不快确实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天家这是在敲打诚王,常阳伯不过是凑了个巧,只要诚王识时务不拒绝,这桩婚事便是板上钉钉。
怪道天家为何突然降下口谕让他们进宫赴宴,原来因由在此,刚才关毓清只是一时冲动,毕竟他往来之人都在江湖,不怎么讲究礼节,才让他一时之间忘了天家威严,这会儿反应过来,便已知事情的轻重缓急,像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是永远逞不了一时之快的。
更何况,娶不了谢嫦,他娶谁,都是一样。
一念及此,关毓清便老老实实的坐好,沉默不语。
诚王心下一沉,知道这位与他感情不甚好的弟弟是在隐晦的警告他,前几日诚王夫人宴请了几位大臣的家眷,想要相看他长女的婚事,他早不同意长女嫁给朝中高官之家,可自家夫人却舍不得孩子低嫁受苦,一意孤行,这不,才没过几日,天家便不乐意了。
常阳伯爵位虽高,且是不降等世袭,可身上并无官职,手中并无实权,若说身份家室,确实般配,毕竟他也只是一个万事不管的闲散王爷。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自己都已经退让到了这个地步,府中没有一个门客,朝内没有一家党羽,天家还是不肯放过他,朝中大小官员不准他结交任何一个。
天家这是要让他这一脉彻底没落啊,爵位降等世袭,后代低娶低嫁,不过三四代,恐怕就比都城内普通富贵人家还要不如了。
心头一片悲戚,天家可真是狠心,可就算如此,他面上也不能表现出分毫来,还要一副受宠若惊的高兴模样,“臣叩谢天家恩赏!”
见诚王表了态,关山越也不好干坐着,拉着关毓清也到台下叩谢了一番。
见到儿子有些失神的模样,关山越眼中闪过一道复杂的思绪,也许这并不是坏事,反而还能帮助阿清快速从谢嫦之事当中走出来。
看到底下两个臣子毫无异议,天家高兴的笑了起来,举起酒杯道,“好好,那便如此,朕下旨赐婚,常阳伯世子与诚王府安宜郡主,于新历十年郡主及笄后完婚!来,朕与众卿同饮此杯!”
高台之下,长长的两道案几边上站起了乌压压的人头,无论是老迈权贵还是新科小官,全都举起酒杯,朝服颜色由深至浅远远延伸到大殿门前,声势浩荡,震耳欲聋。
“恭祝陛下国运长盛,福运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