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方落,左肩伤口突然被粗暴摩擦。她那块伤口是刮擦伤,肉芽翻起,扎着数不清的细毛刺。经此摩擦,痛觉直通大脑,疼得李纤凝意识一阵空白,额际汗透青丝。
须臾,疼痛略缓,李纤凝睁开眼睛,转头瞭去,看到素馨捂着嘴巴呆立原地,在她身旁站着仇璋。不消说刚才谁在给她苦头吃。
“你还是舍不得丢下我。”痛意翻涌,压制不住李纤凝嘴角的得意。
从衙署正门到内宅,众目睽睽,于李纤凝名声不利,所以他才专程绕了远路,从后门溜进来。给李纤凝洞悉,自然要得意一番,仇璋瞧不得她那得意忘形的样子,一把将她按在床上,取过药酒浇淋伤口。
伤口经药酒一蛰,痛意成倍激发,李纤凝额头青筋凸起,扯过一绺头发咬在嘴里。
素馨默默退出。
初始的蛰痛过后,药酒的效力挥发出来,各处伤口麻酥酥的,没那么疼了。仇璋一处一处为她清理,属左肩上的伤口最难清理,那些毛细刺需在阳光下方瞧的真切。
仇璋抱着李纤凝坐到西窗下,太阳西落,光芒洒进来,刚好照亮她的肩膀上。仇璋手持铜镊,聚精会神,一根一根拔除比发丝还细的毛刺。
李纤凝十分享受这样的惬意时光,指头在他喉结附近打转,额头紧贴着他的下颌,忽而不安分地仰起头,伸出丁香小舌,舔弄他的耳垂,继而含住。
仇璋坐怀不乱,一把握住她红肿的手臂。
“嘶——”
李纤凝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照照镜子,这副样子,还想勾引谁?”
“人家想要你原谅嘛。”李纤凝单手搂着仇璋,嘴巴凑到他耳旁,“我们去床上,用你最喜欢的姿势。”
“李纤凝,不是任何事都可以靠上床解决。”
“我要你不再生我的气。”
“不行。”仇璋回绝,“至少最近一阵子不行。”
“一阵子是多久?”
“取决于你的表现。”
“那我乖乖的,你快一点消气。”
仇璋最恨李纤凝对他服软,他压根抵挡不住。所幸毛刺清理完了,他将她扔回床上。没有了身体接触,从容许多。徐徐的给她伤口涂了药,扭伤的关节也用药酒揉过,做完这一切,黄昏悄然而至,窗纸染上金红,李纤凝搂着蚕砂枕,酣然熟睡。
仇璋帮她盖好被子,默默凝视许久。
李纤凝第二天方知魏斯年昨晚来过的事。原是不放心李纤凝才特意跑的这一趟,得知人抓着了,李纤凝受了些轻伤,在房里处理伤口,便没叫解小菲惊动。说今日得空再来探望。
衙门里有两位擅长刑狱的公人,连夜审问了大黑熊,把人打得皮开肉绽,也只交待了姓名,说是叫丁霸,盘踞在小合山十数年,专门干杀人劫财的勾当,至于同伙,咬死不承认。
李纤凝班房里坐着,读了解小菲呈上来的口供,秀眉拧蹙,“审了一夜,就审出来这些?”
“姓丁的皮糙肉厚,老马胳膊都打脱臼了,他就是不松口。”
李纤凝把纸揉得哗啦啦作响,不爽到了极点。恰在此时,魏斯年来了。魏斯年先是问候了一番李纤凝,得知李纤凝身体无碍,才接着问丁霸的事。李纤凝把揉皱的纸抚平递给魏斯年看。
魏斯年看后思索一番,问:“可否将丁霸移交大理寺,由大理寺的人来审?”
“我捉的人自然希望由我手上了结,魏县丞何以急着移交大理寺?”
魏斯年遂道韦从安几日来四处花钱找关系疏通,已经买通了大理寺六位寺丞中的三位,另外三位没有收贿赂,尚在斟酌。魏斯年寻思着这么斟酌下去不是事,案子迟早得打回来。假如李纤凝能把丁霸移交大理寺,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情况会大大不同。
“原来如此。”李纤凝的手指在扶手上扣了几个音节。目光落到衙役小姜身上,“小姜,去请吕大夫,叫他速来县衙。”
众人正自疑惑干嘛突然请大夫,李纤凝忽然对魏斯年说,“魏县丞,给我一个时辰,假如一个时辰后事情没有任何进展,丁霸随你处置。”说完没等魏斯年回应,抬脚便去了。
魏斯年一头雾水,询问身旁的解小菲,“李小姐这是去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刑狱犯人。”
“李小姐还精通刑狱?”
“不瞒魏县丞说,我们小姐可是刑狱高手,她但凡不出手,一旦出手没有她撬不开的嘴。”解小菲一脸自豪,仿佛他口中的刑狱高手是他自己,拍拍下首韩杞的肩膀,“走,哥哥带你瞧一出好戏。”
第15章 上弦月篇(十五)浮出水面
老马和大朱是县衙的刑狱公人,经过一夜严刑拷打,丁霸没怎么样,他俩却是累得够呛。
大朱累瘫在椅上,汗出多了,衣服上净是盐渍,舔舔嘴角都是咸的,“不打了,不打了,这哪是刑讯犯人,给咱俩上刑差不多。”
“上头说问不出来就一直打。”
“上头?哪个上头?还不是咱们那个没事找事的大小姐自作主张。拷问了一夜,纵是铁人也受不了,歇歇怎么了,她有意见,大不了咱到县令面前说理去。”
“你还敢要县令评理,上次姓金那个愣头青到县令跟前告她黑状,被她查出来暗地里整多惨你又不是没看到。”
“呸!”大朱啐一口唾沫,“一个女人,不去嫁人也不在闺阁里头绣花,成天净掺和衙门里的事,一群人受她管制,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两人说着话,刑房的门突然打开,李纤凝手托香炉走进来。后面跟着吏房文书陈敬元。
前一秒还喊累喋喋不休抱怨的大朱立马起身,咧开嘴送上一朵笑花,“小姐来了,这犯人皮糙肉厚,嘴不好撬。不过料他坚持不了多久了,我们再加把劲,今天,不,晌午之前——”
“不用了。”李纤凝打断他,“把人抬到刑台上。”言罢,放下香炉,炉内雾气袅袅,燃着醒神开窍的龙脑香。
文书自寻座位坐下,准备笔墨。
大朱和老马解下吊着的丁霸,合力把人抬到刑台上,泼了几碗水,好教他清醒些。
丁霸确实被打的不轻,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李纤凝往他身旁一站,居高临下问,“还记得我吗?”
“贱人,悔不当初直接拧断你的脖子,好叫你有机会暗算大爷!”
李纤凝对他这份精气神十分赞赏,“很好,很清醒。”边说边走到刑具旁,看着眼花缭乱的刑具问,“你喜欢斧头还是锤子?”
“我喜欢扯断你的胳膊腿,再把你大卸八块,扔到山上喂狼,不光你,还有你的父母兄弟,我要他们个个不得好死!”
“斧子吧。”李纤凝拣起一把约四十斤重的斧头在手上掂了掂,觉得很趁手,“不过我闻不得血腥味,还是锤子吧。”站着想了一会儿,“还是斧头吧,斧头痛快。”
李纤凝拎着斧头走回来,斧头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原本不断叫骂的丁霸听到这声音竟然出奇的安静下来,随着摩擦声渐近,他的脸上头一次流露恐惧的表情,“你要干什么?”
“你不喜欢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
李纤凝走到刑台前观摩丁霸的身体。
“臂还是腿?或者细分一下,左臂还是右臂,左腿还是右腿?”
丁霸不明白那个唯唯诺诺的女人几时变得这样可怕。他的瞳孔里写满了惊恐,呼吸渐渐变得浊重。
大朱和老马也害怕极了,眼前的小姐似乎和他们平时看到的小姐不太一样。她平静到没有一丝波动的语气使人毛骨悚然。
两人光顾着害怕,连李纤凝的话也没听见,直到李纤凝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他二人方慌不迭地架起丁霸的胳膊,防止他乱动。
“还是右腿吧,砍起来方便。”李纤凝此时此刻看起来像无情的阎罗。
丁霸的惊恐达到顶峰,“等一下——”
李纤凝没等他说完,挥起斧头劈下,正中膝盖骨,入骨极深。丁霸的哀嚎声几欲掀翻屋顶,震得瓦砾颤颤。大朱老马两个使出吃奶的力气方才固定住他,没教他挣脱。
斧头嵌进骨头,李纤凝花了点时间取出来,趁此间隙,叮嘱丁霸,“大夫在外面候着,随时可以进来医治,只要你开口。”
丁霸脖子上血管暴起,紧咬牙关不放。
第二斧落下。
一斧接一斧。
李纤凝准头极差,很少砍中同一个位置。七八斧头下去,丁霸的腿几乎成烂肉一坨,创口参差不齐,极深极怖,骨头碎在肉里,腥红里裹着惨白,骇人眼目。丁霸被巨痛接连攻击,身上汗出如浆,瞳孔放大,伴随着阵阵哀嚎,精神已逼至极限。
“曹腾……”
“什么?”
“他叫曹腾……”
李纤凝移近香炉,汹涌的香雾渗入周身毛孔,精神亢奋已极,想昏死亦是不能。
丁霸知道这些不够,从头至尾讲述他与曹腾的渊源。他原是山西定襄县人氏,元和九年,家中遭遇变故,只身前来长安投奔表亲曹腾。曹腾安顿他住下,见他每日好酒好肉,心中起疑,逼问之下丁霸吐露实情,原来经过小合山地界时,他见财起意,砍翻了两个路人,截获了财物。曹腾是公门中人,丁霸做好被拉去杀头的准备,只求曹腾晚些告发,叫他把银子花光,也不枉抢了这一回。谁知曹腾打量他人高马大,膘肥体壮,动起了歪心思,不仅没告发他,甚至伙同他一起劫掠,十数年间,为害不浅。
曹腾心思缜密,害怕事情败露,牵连到他,这么多年也没给丁霸落户,是以丁霸一直是个浮户。曹腾叮嘱丁霸在外面谨言慎行,切不可露了形迹。作案时只选单身路人,不留活口,这样即使尸骨被发现外人也只当其迷路,困饿至死,不会往杀人劫财上想。
得益于曹腾的谨慎,他们劫掠多年,杀人无数,一直没被发现,直到白骨案事发。丁霸担心败露,嚷嚷着洗手不干,要回老家。曹腾痛斥他没出息,叫他稳住,还说查不到他们身上来。果然,不出几日就出了个替罪羊。
案子稀里糊涂了结,他们安分了一年,一年后待人们忘却此事,他们故态复萌。小合山上又不知多了多少具白骨。这次翻案,远在他们预料之外,曹腾出于一贯的谨慎,千叮咛万嘱咐叫他最近切勿行动。
丁霸在小合山脚下有间茅屋,他平时伪装成猎户,观察过往路人。那天他看到李纤凝一行人,被李纤凝身上的金翠宝贝吸引,鬼使神差尾随在他们后面。他知道曹腾的规矩,不留活口,做不到就不能动手。可是后来李纤凝居然脱离了队伍,还迷了路,简直是天赐良机。这时候不动手岂不是推开了上天拱手相送的富贵?他断不会做辜负上苍美意的傻事。事成之后,把人埋了,神不知鬼不觉,连曹腾也要佩服他的机智果敢。
假如一切不是圈套。
……
丁霸交待完这一切,体力和精神都透支到了极限。
“早说不就没事了,好好的一条腿。”李纤凝深表惋惜,“骨头碎了,只剩下一层皮肉相连,腿保不住了,大夫未必有我利落,你且忍住了。”
李纤凝最后一斧相当干脆,仅剩的连接也斩断。丁霸力竭昏死。
李纤凝扔开斧头,询问陈敬元丁霸的供词可曾录下,得到肯定答复后吩咐他拿到仇璋处立成文案,再到县令处盖章。说她立等着要,不可误了。
陈敬元出去,解小菲带着大夫进来给丁霸止血。
空气里腥气弥漫,李纤凝一刻不愿多呆,又似乎忘了什么事,站着想了一会儿,笑眯眯吩咐老马大朱,“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遮掩,今天的事不准给县令县丞知道。我可不想挨骂哦。”
老马大朱早骇得腿软筋麻,闻言点头如捣蒜。
出来时撞上韩杞,少年眸子漆黑,浓墨一般望不到底。大抵是目睹了刑房一幕,眸底反射着恐惧与厌恶的光。
李纤凝走到他面前,似欲说什么,嘴巴才张开,早晨吃进去的食物跟着涌出来,吐了韩杞一身污秽。
李纤凝回内宅整理好仪容回来,公文也已经准备好,由陈敬元亲自呈给她。李纤凝粗看一遍,问:“仇县丞看到供词可有说什么?”
“仇县丞看过供词,问‘这么快招了?’。”
“你怎么回的?”
“属下回‘是’。”
李纤凝露出嘉许的笑容。
陈敬元同解小菲一样,是她的心腹。同解小菲不一样,陈敬元惜墨如金,沉稳可靠。李纤凝尤其欣赏他这点。
“曹腾,竟是他?”
“魏县丞知道此人?”
魏斯年点点头,“他是吏房的文书,刀笔吏,为人谦和儒雅,在衙中人缘颇佳,想不到背后竟做出这种勾当,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眼下拿人要紧,魏县丞休顾着感慨。”
“李小姐提醒的是,我们这便出发。”说到此节,魏斯年露出几分窘色,“说来忏愧,李小姐可否多带几个衙役,以备不时之需。”
魏斯年得罪了韦从安,被韦从安暗地里架空,衙里的差役他半个调遣不动。李纤凝纵有公文在手,只怕韦从安未必配合。
李纤凝深谙其处境,选派几个精锐衙役带去。
韦县令如所料那般不配合。
“万年县的威风当真不小,先是诬本官断错了案,招呼不打一声移交大理寺,这会儿又说什么真凶在我衙里,赶明儿是不是还要说我是白骨案的幕后主使,他李含章是什么东西,也敢欺负到我头上!”
韦县令气汹汹把公文掷回李纤凝脚下。
魏斯年见韦县令骂的难听,试图缓和殿上气氛,不料才说了一句话,韦县令指着他鼻子骂起来,“吃里扒外的叛徒,吃着长安县的俸禄,当着万年县的差,你当我看不出你的算计,想把我拉下马取而代之,魏斯年你想得美!纵算我不做这个长安县令也轮不着你,你等着瞧吧,待尘埃落定,看我韦家怎么与你秋后算账!”
韦县令这一顿骂是彻底和魏斯年撕破脸了,以后魏斯年再难在长安县立足,本衙官吏不禁同情地看向他。魏斯年默默静立,饱经沧桑的脸上隐隐泛白,没有过多表情。
“韦县令。”李纤凝捡起公文,语调不疾不徐,“韦县令不信,何不叫来曹腾对质。”
“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命令本县令?”
“小人只是万年县一小小衙役,说这话并非命令大人,只是希望事情及早解决。小人奉上命,不带走曹腾绝不离开。希望大人好好考虑小人的提议。”
“绝不离开?”韦县令“嗤”地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绝不离开,来人啊,给我打,狠狠地打!”
两班衙役正要动手,万年县衙役个个剑拔弩张,腰刀半出鞘护在李纤凝身侧。魏斯年拦在李纤凝和本衙衙役中间,“万万不可,一旦交起手来,有伤两县和气。韦县令也不好向上面交待。”
韦县令猛砸惊堂木,“把当中那衙役给我拖出来打,他万年县的人胆敢阻拦,一律按扰乱公堂论处,打死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