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堂上登时乱作一团,眼看一场械斗无法避免,忽闻一声厉喝,“都给我住手!”
两县衙役闻这声威吓不自觉停手。李纤凝无需回头也知来者是谁,嘴角微微上扬。众人让开一条道,仇璋走上前来,经过李纤凝身旁,瞥了她一眼,暗含恼意。
李纤凝以衙役的身份如何压得住韦从安,仇璋还坐在廨宇里等她来请,不料她已经带人走了。他还生着她的气,她自是不愿这个时候送到他面前给他拿捏,反正求与不求他都会来,她何必费那个事。事后给他赔罪就是了。
仇璋应付这种场面得心应手,与韦县令见过礼,不提堂上发生的事,只是陈述利弊,说了长长一篇话,中心思想不外乎断错案子实属常见,但是知错不改,枉纵真凶就是极大的罪过了。他句句不实指,却又句句戳在韦县令心头,激不起韦县令半分攻击的念头,反而使其陷入深思。
“韦县令?”仇璋见韦县令思索的有点久,出言提醒。
韦县令难得和悦起来,“仇县丞说的在理,来人,把曹腾叫来。”
“不用了,这小子正打算逃,被我捉个正着。”
李纤凝料到和韦县令必有拉锯,叫解小菲盯住吏房,防止曹腾闻风而逃。
“什么?!”韦县令叫起来。
“县令明鉴,我不是逃,只是出去一趟,就被万年县的衙役扣住。”
韦县令松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限制我衙官员进出,你万年县的人管得未免太宽。”
“谨慎点是好事,万一真跑了,谁也担待不起。”仇璋一语带过,接着罗列了曹腾的罪状,问他可认。
曹腾当然不认。
仇璋顺理成章提出请来他的父母妻子对质,并搜查其住处。
曹腾面露慌色,请求韦县令为他做主。韦县令早烦了,肚子饿的咕咕叫,只想早点结束回后堂用饭,“不就是搜查住处,叫他们搜去,搜不出来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曹腾见阻拦不下,只得同意。
韦县令当即点派人手。谁知曹腾突然疾步上前,“大人,我还有一桩事,需私下禀明。”
两旁皆是自己人,谁也没防他,由他信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匕首抵住了韦县令的咽喉。
“都不准动,谁动我立马宰了他!”
第16章 上弦月篇(十六)密林追凶(上)
秋日的黄昏来去匆匆,前一刻太阳还晴朗朗高挂山头,周边流荡徘徊着淡蓝樱粉两色云丝,下一刻太阳没过山头,残照烧红了半个西天,再一不留神,暮色降临,天地陡地暗了。
视野里起了雾,树影、群山朦胧成起伏跌宕的线条,待那雾气随风飘散,李纤凝方才转过神儿,那绝非什么雾气,而是马鼻中喷薄的白汽。
半个时辰前,曹腾劫持了韦县令,堂上一度陷入惊慌。曹腾手握“免死金牌”,嚣张的吩咐衙役驱散厩中马匹,只准留一匹。韦县令惜命得紧,连声催促衙役照办。最终,曹腾挟持着韦县令坐上仅剩的一匹马往城西逃窜。
变起仓促,曹腾哪能顾虑周全,遗忘了万年县众人的坐骑。在他上马逃离后,李纤凝仇璋立即率人追赶。眼看距离越拉越近,李纤凝高声道:“谁马上有弓箭?”
“这里有!”解小菲扔过来一把。
弓箭飞来,仇璋抬手截入怀中,“你准头差,我来。”
仇璋捻起一枚羽箭,搭在弓上,马上拉开架势,只听“嗖”的一声,羽箭曳着白光飞出。曹腾察觉身后破空之声,连忙矮过身形,前头的韦县令也一径叫他按趴在马背上。
羽箭擦着发冠飞过,嵌入前方泥地。仇璋一箭不成,紧追第二箭。伴随着流矢,一个圆滚滚的什物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天色昏暗,仇璋定睛细看方认出那是韦县令。估摸着曹腾嫌他痴肥拖慢脚力给扔了下来。不能丢下不管,吩咐后面衙役捡他。
第二箭射在了马屁股上,前方传来马儿嘶鸣。曹腾费了一番力气使其镇定,这一耽搁,双方距离又拉近了。
暮色苍茫,眼帘里的人和马仅剩个轮廓,仇璋照着轮廓射出一箭,谁知曹腾突然调转马头,下了官道。
“他奔着小合山去了,该死!”
李纤凝低骂一声,策马紧追。
夜色浓稠如墨,向四周晕染开。仅凭目力,已是寸步难行。仇璋吩咐众人放缓马速,自己和李纤凝也停了下来。
曹腾常年在小合山劫掠,对小合山地形了若指掌,事关生死,黑灯瞎火也敢往里闯。其他人等就不一样了,没道理为此拼上性命。林中山风激荡,隐隐兽啸枭鸣之声,听得众衙役个个耸肩缩脖。
“今天怎么没有月亮?”人群中有人嘀咕。
“月末了,月亮后半夜才出来。”
“寅时。”李纤凝给出精确的月出时辰。
“啊?那不是五更天了,天都快亮了,它出不出来还有什么用。”
“小姐,咱们怎么办?”解小菲循着李纤凝的声音驱马上前。
李纤凝心骂解小菲没眼力劲儿,仇璋在这里怎么问她呀。抿紧嘴巴没吭声。解小菲寻思过味儿,转问仇璋,“仇县丞怎么办?”
“问你家小姐,问我作甚。”
果然不乐意了。
李纤凝语气和软,“仇县丞在场,理当仇县丞做主。”
仇璋胯下的白马烦躁地扬了扬尾巴,落下一团马粪。粪味在空气里扩散,没有人敢退避。大家都在等着仇璋发号施令。
“咱们出来的急,不曾携带火把,遭此境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妨等一等魏县丞,他兴许会带火把过来。”
“只怕出不得城门,这个时辰早宵禁了。”解小菲咕哝。
“不管怎样,先等等再说。”
仇璋命令衙役折树枝生篝火,一来有个亮,二来给魏斯年引路,否则谁知道他们在这里。
遍地枯叶,充当引柴极是便利,篝火很快生起来,借着火光衙役又寻了些树枝,把火拢得旺旺的,火焰引得高高的。
到底是晚秋了,凉意侵骨,饶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也挨不住这股寒意,纷纷聚拢到火堆跟前烤火。
李纤凝安坐马背,目光紧盯着官道,第一个发现官道上的火光,十几簇明黄色的火焰,似一蓬蓬鬼火漂浮荡漾,彼此间忽远忽近。
衙役们也发现了,起身高呼。相距甚远,呼声意义不大,起作用的还得是篝火,黑咕隆咚的夜里,十分瞩目。
“鬼火”飘飘荡荡,下了官道,往他们所在的位置移动。
近前辨认,果是魏斯年。魏斯年下了马,一面解释说:“筹借马匹和出城耽误了些功夫,仇县丞李小姐等急了吧,怎么到了这里,莫非曹腾——”
未等魏斯年话说完,韦县令喘着粗气走上来,“曹腾那个王八蛋在哪里,等抓到了,看本官不把他碎尸万段!”
方才他被曹腾丢下,仇璋吩咐衙役送他回去,半路上偶遇了魏斯年一行,大约是咽不下这口气,跟着折返。落马时碰伤的额头经过简单包扎,血止住了,疼意和所遭受的屈辱一时半会儿难消,语气尤其激愤。
仇璋道:“他进山了,魏县丞可带了多余火把,有了火把我们也好尽快搜山。”
“带了带了。”忙命手下衙役分发给万年县众人。
扎有杉木皮和桐油纸的榉木,浸透了油脂,遇火即燃,风吹不灭。众人点亮火把。按照魏斯年和仇璋的安排两个一组,进山搜索。
人员安排妥当,魏斯年回头一看,韦县令还在原地杵着,神色讪讪,魏斯年给他搭了个台阶,“韦县令坠马受伤,不宜劳动,不若在此坐镇?”
“还用你说,你们都进山了,万一曹腾那小子打个回身溜回来,岂不糟糕?以防不测,留下两个衙役和本县一起守着。”
这么多马匹在这里,确实需要看守,魏斯年命两个衙役留下照顾。
夜色下的红枫林又较白日里不同,寒风阵阵,枫枝摆荡,各色鸟兽全出来活动,怪啸异响不绝于耳。
火把仅能照亮一定范围,筛下来的影子却是巨大无比,一半印在脚下,一半消失在前方黑暗里,仿佛叫什么猛兽给吞噬了。
李纤凝往上举了举火把,火光照亮前方仇璋的背影,李纤凝主动偎过去,“我们一起走吧。”
仇璋没搭理她,独自向黑暗迈进。
李纤凝踟蹰的当儿,解小菲韩杞走了上来。
“小姐,你和我们一起走吧。”解小菲瞳仁晶亮,眼底两簇小火苗蓬蓬烧着,诚意邀请她。
韩杞双手抱臂,脸转去一头,似乎很不愿意看见李纤凝。
李纤凝把两人神色尽收眼底,冷冷一笑,“算了,免得讨人厌。”举着火把独自拣一条路径去了。
解小菲回头埋怨韩杞,“都怪你,总给她摆脸色看,你干嘛非跟她过不去?”
“我没给她摆脸色,我生来就这副表情。不过我确实讨厌她就是了。”
“为什么?小姐她哪里讨厌了?”
“你不觉得她很可怕吗?”
“可怕?胡说八道,我们小姐最可爱了,哪里可怕!”突然想到什么,“哦,你是指她刑讯犯人?那是对犯人,小姐对自己人好得很,老马大朱也刑讯犯人,没见你讨厌他们。”
“不一样。她给人一种……”
“有什么不一样,”解小菲打断韩杞,“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讨厌她是因为她是咱们县令的女儿,你恨自己不是他的亲儿子!”
韩杞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你不用瞒我,我都知道了,你和县令的关系。咱们县令夫人多凶啊,县令居然敢养外室,连外室的一双儿女也一起养,真是稀罕事儿,话说回来,咱们县令待你不错吧?”
韩杞把拳头捏得嘎嘣响,似乎在极力隐忍,语气忽转阴沉,“这么说,她也知道了?”
“你指小姐?当然知道了。”
韩杞猛然欺身过来,形同一个猛兽,牢牢压制住解小菲,使其动弹不得。看他那凶狠的眸子,解小菲毫不怀疑他会把自己一口吞了,说话都结巴了,“你……你干嘛,混小子,你要打我怎么着,我待你可不薄,你也不想想,是谁带你熟悉衙门,是谁罩着你,你倘若敢恩将仇报,我、我……”
解小菲尚未说出个所以然,韩杞早已调头走开。
解小菲不明白这小子发什么癫,缓半晌缓过劲儿,沿着他消失的小路追上去,“你手上又没火把,瞎跑什么,小心叫野兽吃了!”
第17章 上弦月篇(十七)密林追凶(下)
火光点点,分布在小合山山腰往上一带,并向着山的另一端蔓延。翻过山头,往前走上十二三里,有座市镇,倘若给曹腾逃去那里,事情恐要棘手。
衙役们卯足了劲搜山,偏那曹腾直似泥牛入海,踪迹全无。
两个时辰过去了,一片曹腾的影子也没摸着,衙役个个累的够呛。好在魏斯年思虑周全,带了干粮,出发前每人分发一块,眼下衙役们嚼着干粮补充体力,心神不敢有半分松懈,警惕地巡视周围。
“曹腾身上又没东西照亮,乌漆麻黑的,按道理他走不远,咱们这么多人,快把山翻上一遍了,怎么会抓不着他呢?该不会这小子天赋异禀,长了一双能夜视的眼睛,已经逃下山去了?”
“瞎说,他是人又不是兽,怎能夜视?依我看,多半给野兽吞了,要不就藏起来了。咱们多多留意山窟洞穴。”
两个衙役说得正投入,前方林子里夜鸟受惊似的呼啦啦飞起一片。紧跟着响起一道惊慌到变形的男声,“都过来,曹腾在——”说到“在”字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
方圆半里内,听闻吼声者,火速聚拢而去。
解小菲韩杞赶到时,现场围满了衙役,几十只火把相聚一处,围成火圈,照得当中一块空地亮如白昼。解小菲不及其他衙役身量高,视线受阻,一蹦一蹦往里探,看得不甚分明,扯过身旁的相熟的衙役问:“发生什么事了?”
“杨乙郎和小姜受伤了,仇县丞和长安县的魏县丞在里头。”
“什么乙郎和小姜?曹腾干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
解小菲听说是自己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借他的光,韩杞也挤到了前面。
杨乙郎伤势最重,脸上糊满了血,躺在地上人事不知。同伴在给他做简单的包扎。小姜伤在后脑勺,血没流一滴,包鼓起老高,头眩晕得厉害,看人全是重影。仇璋叫他躺下休息,他坚持先给大伙讲事情经过。
事发经过倒也简单,小姜和杨乙郎搜索到这片区域,意外发现一匹马。他们没带马匹上山,马只能是曹腾的,他们心中一喜,料定曹腾必在附近,欲呼唤同伴,岂料斜刺里猛跳出个黑影,照着杨乙郎的后脑勺给了一下子,小姜顿时慌了手脚,一句话不及喊完整也被砸倒。等他醒来,火把没了,马匹和曹腾也不见了,只见大批同伴围着他。
“你看清他的脸了,确定是曹腾?”仇璋问。
“确定。”小姜头晕目眩,闭着眼睛回。
仇璋和魏斯年商量,曹腾还在附近,不宜耽搁。当下命人护送小姜杨乙郎下山,重新分配人员,由原来的二人一组改做四人一组。互相好有个照应。
解小菲在人群里踅摸一圈,不曾看到李纤凝,正纳着闷,仇璋走过来问,“看到小姐了吗?”
“敢情仇县丞也在找小姐,我还寻思呢,小姐怎么不在,她孤身一人,要是和曹腾撞一块就糟了。”
仇璋原指望解小菲知道,得知他也不知,强行压下眉间一抹忧色,“真要撞一块,倒霉的也是曹腾,光凭独身擒丁霸的那份劲头,她哪里需要人替她担心。不必管她,去做你的事。”
等走开一段距离了,解小菲不禁嘀咕,“怎么也不知道心疼我们小姐。”
此言落在韩杞耳内,被他觉察出异样,“仇县丞为什么要心疼小姐?他们之间有什么吗?”
“他们……他们是青梅竹马,我们小姐早晚是仇家的媳妇儿。不过这事儿你可不能出去乱讲,万一没成,小姐该埋怨我们损毁她清誉了,我们小姐最看重清誉了。”
“她看重清誉会独身宿在内宅?”
“她宿在内宅还不是为了查案,我们小姐为了查案牺牲很多,你小子少诋毁她!”解小菲觉得韩杞再质疑下去他就遮掩不住了,大步流星往前赶,“闲扯这些作甚,快走,找曹腾要紧。”
“救命啊,有人吗救命……”
解小菲经过一处高坡,耳朵里飘进一段飘渺女声,类似女鬼吟哦,唬得他两股战战,猛然跳到树上去。
“有鬼叫,你听见没?”
韩杞无语至极,“像是小姐的声音,从下面传来的。”
“小姐?”解小菲从树上下来,“小姐,是你吗?”
“是小菲吗?”
“你在哪?我怎么看不见你?”
“悬崖下面,我不小心坠崖了。”
解小菲发现脚边就是悬崖,被藤萝草蔓掩饰得相当好,时值深夜,不注意确实很容易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