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掀开的一刹那,一道惊雷劈下,花露身体震颤,心头怦怦,险些跌下梯子,还好及时抱住了横杆。身上发着烧,眼前金星乱迸,念及生死未卜的阿凝,花露坚定心志,仍旧往上爬。
上面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雨声灌耳,花露虚弱的呼唤被淹没。她扶着墙站起来,往前走了十来步,期间白闪闪了几次。
当她转过拐角,白闪再次降临,屋中景象尽收眼底。
花露瞳孔赫然放大,嘴巴微微张着,阿凝两个字滚在喉间,吐不出来。突然头重脚轻,一头磕向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花露被李纤凝唤醒。
“阿凝……是你么……”
李纤凝艰难地将花露背到背上,“我们离开这里。”
“坏人呢?”
“坏人睡着了。”
李纤凝背起花露,走出竹屋。
其时大雨初歇,乌云散尽,明月斜挂西天,朗朗月光普照,万物寂静而分明。野花、小径、竹林全部映在李纤凝眼底。
她背着花露沿小径进入竹林,埋头面北而行。
草木凝聚水汽,走不多时,李纤凝的鞋袜衣摆皆被蘸潮,湿重地裹在腿上,脚下艰涩难行,冷不丁被什么绊住,人向前扑倒,花露跟着摔出去。
李纤凝默默无言,拍衣而起,背起花露,继续上路。
她仅仅比花露大三岁,高一个头,背着她万分吃力。愈走步态愈缓,愈走背愈弯。花露迷迷糊糊,听到李纤凝的喘气声,流泪道:“阿凝,你放下我吧……”
“没关系。”
“他会追上来,你放下我,一个人跑得快。”
“他不会追来了。”
“阿凝,我觉得我快死了。”
“不许胡说,等出了这片林子就好了,我们回家,我给你找大夫。”
花露身上火炭似的烫,没多一会儿,意识重归昏沉。
银月斜过西天,往地下坠了。不多时,东方浮现曙光,大地被被一抹亮色包围。草叶上的水珠儿经日光照耀,光光烨烨,星彩乱灼。
李纤凝终于走出了竹林。
岔路上驶来一辆驴车,车上堆着高高的柴草,李纤凝招呼也不打,先把花露扔上车尾,随后也跳上车。进了城转搭别的车,一路来到平康坊。
李纤凝记得花露和她说过,她住在平康坊紫石街。公孙这个姓氏应该不难找,李纤凝打听了几户人家。经人指点,来到一户门前雕刻着蟠桃的人家。
对开的乌木门,左上角挑着一杆栀子灯,为行户人家标致。
李纤凝扣响门扉,应门的小娘子颜色娇人,身上裹着薄薄春衫,衣领子下拉,露出水红抹胸,大片肌肤雪光灿灿。吊梢眼斜斜一扫,没好气道:“要饭往别处要去,老娘还没的吃呢!”
“啪!”
门在李纤凝眼前重重阖上。
李纤凝不急不躁,再次扣响门扉。小娘子风风火火拉开门,没等嚷出来,李纤凝说:“我找公孙娘子。”
小娘子愕然,目光扫到李纤凝背上的女孩,越看那张小脸越熟悉,掩唇惊呼,“露露,这不是露露么?!”
回头冲屋子里喊,“娘子,你快来瞧瞧,是露露,露露回来了!”
“露露?”身披绛纱的妇人闻声抢出,脸上带着三分焦灼,迫不及待奔到近前确认,“露露,真的是露露!”
妇人喜上眉梢,打李纤凝背上抱起花露,惊讶她身体之热烫,又见她眼帘闭阖,出气浑浊,不禁秀眉微蹙。
“她烧了几日了,请大夫医治要紧。”
妇人得了这一句提醒,忙忙将人抱入屋内,吩咐丫鬟去请大夫。一时惊动了满院娘子,大家都说,丢了有些日子了,还道回不来了,谁承想天降奇迹,居然回来了。
屋里还有客人没走,娘子们好说歹说将人劝走,人一走,立刻摘了栀子灯。今日谢客。
绛衣妇人忙中不乱,吩咐手下娘子照料李纤凝。
那娘子见李纤凝蓬头垢面,欲带她下去盥洗,李纤凝摇摇头,“我不洗,有饭么,给我一碗。”
“我们这从不生火造饭,一向买饭吃。”
“那去买吧,我趁这个功夫睡一觉,买回来叫我。”
小娘子心想你脏兮兮的,哪有屋子给你睡,无奈绛衣妇人有令在先,只得安顿她休息。一面叫人买饭。
李纤凝睡中惊悸,不得安稳,听到响动,猛然坐起。却是绛衣妇人来给她送饭。
妇人生着一张方脸,眉眼开阔,落落大方。手中捏着一柄葵瓣形的宫扇,徐徐扇动,一面和李纤凝说:“大夫来瞧过了,暂无性命之忧,开了几服汤药,料想吃过该没事了。人暂时还没醒。”
李纤凝埋在碗里的脸这时抬起来,“你是公孙娘子?”
“正是妾。”公孙娘子见李纤凝气度不凡,用了谦称。
“你如何知道我,花露同你讲的吗?”
“嗯。”李纤凝惜字如金。
“你们打何处认识?”
“人贩子那里。”
“你们吃了不少苦吧,发生了什么?”
李纤凝听出来公孙娘子意欲打探她们这些日子以来的遭遇,只说被人贩子殴打虐待,乘隙逃出来,再无别的了。连公孙娘子问她人贩子的落脚点,她也谎称出逃时慌忙,不记得了。
公孙娘子又打听李纤凝家住何处,用不用通知她家人接她回家?
李纤凝回:“花露醒来我就走。”
公孙娘子不好再问了,叫她安心用饭。
花露在第三天傍晚醒来,她高烧几日,脑子竟烧糊涂了,这些天经历的事一概不记得。连李纤凝也不大认得了。
公孙娘子原以为李纤凝会伤心,暗中窥她,谁知她竟然松了一口气。
得知花露已无性命之忧,李纤凝向公孙娘子辞行,公孙娘子问她家住何处,要不要遣人送她。李纤凝摇摇头,独自离开了紫石街。
她的家就在隔壁崇仁坊,何需人送呢。
第53章 蛾眉月篇(十六)尘埃未定
自打李纤凝被掳走后,李含章食不知味,寝不安席。
家里不消说,闹翻了天。李夫人责怪他没看顾好女儿,对他没有好言语,他自己也自责,愧对妻子,一连几日不曾回家,每日只宿衙门。
明察暗访了好几日,获悉延兴门外有一伙人贩子,带着人去按住了。主犯是个姓梅的婆子和她的两个儿子,经过严刑拷打,三人招了,确实在宣阳坊拐了一个女孩子,容貌衣着皆和李纤凝对得上。然据他们供认,女孩已经给卖了。
李含章问清买主相貌,画影图形,下发到各衙役手中,叫他们按图索骥。不等有结果,青龙寺外的竹林里又出现了一具幼年女尸。
女尸脸上挂着艳丽的妆容,下体遭受过暴力侵犯,身上淤紫淤青无数,和上一具女尸的情形吻合,基本上可以断定是连环奸杀案。
又是奸杀又是女童又是连环凶案,严重性可想而知,甚至于惊动圣听,京兆府尹亲自到县衙敦促,要求克日破案。
女儿失踪已叫李含章心力交瘁,这么重大的案子落头上,直压的他喘不过气。虽说上头还有县令顶着,但那县令就是个草包,真正亲力亲为还得他。
事分轻重缓急,李含章只得暂时把女儿的事放在一边,优先处理连环奸杀案。依据凶手的作案规律,是在朔望日。他必须在望日到来前破案,否则又将有一个无辜女孩遇害。
李含章派出大批公差前往青龙寺附近查访,哪知薛豹和另一个叫赵宽的衙役竟然离奇失踪。这二人的失踪叫县衙内人心惶惶,有人说他们必然是发现凶手的蛛丝马迹叫凶手灭口了,也有人说青龙寺竹林里常有灰狼出没,没准他二人叫灰狼叼走了。
不论哪种情况,衙役们的热情大大削减。没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李含章终日愁眉不展。
解小菲一直记挂着李纤凝,三不五时来跟李含章打听李纤凝的消息,得知没有消息,眼里总是浸满失望。
李含章瞧不得那眼神,每每黯然神伤。
他的女儿还有那个灭绝人性的凶手,他们究竟藏在哪里?
青龙寺附近有人上报,有一篾匠的女儿走失。
这个时候有女孩儿走失,还是青龙寺附近,不能不叫李含章不重视。当即带人赶赴青龙寺,一面组织人员寻找,一面询问女孩双亲有没有怀疑对象。尤其是居住在这附近的独身男子,爱亲近女孩子的。
女孩儿母亲说:“竹郎不是独个住?”
女孩儿父亲斥她,“乱嚼什么蛆,是谁也不能是竹郎,你忘了那年我掉陷阱里,折了一条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谁背我回来的?再者说,那竹郎原也不是独身……”
李含章细问究竟,女孩儿父亲说那竹郎和他的娘子竹娘也住这附近,编竹为生。两年前竹娘不慎摔下山崖,摔坏了身子,卧床不起,竹郎任劳任怨伺候了她三个月,人还是没活下来。说着,指着走来的青年,“喏,这就是竹郎了。”
李含章冷眼打量,来人三十上下岁,头上包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长手长脚,骨架宽大,皮肤黝黑,皮下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是干惯了体力活的人。
竹郎上前,自称听说了茵茵失踪的事,过来帮忙寻找。
茵茵父母称谢不已。
李含章暗里观察,不觉有什么问题。谨慎起见,和茵茵父母打探了竹郎家的住址。带着自己手下一个姓刘的属官前去查看。
竹屋的门竟没锁。
李含章推门而入,室内一尘不染,少见的干净,倒似有个小娘子天天拎着抹布打扫。
“有人吗?”李含章喊了几声,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属官将各屋查看过,未见异常。
“看来这个竹郎没问题,真有问题,也不会连门也不锁。”
李含章不置可否,正欲退出,耳边忽然钻进一声“爹爹”。李含章猛然回头。
“怎么了,县丞?”属官问。
“我好像听到阿凝在唤我。”
“县丞思女心切,小姐怎么可能在这里。”
李含章立住静听,渴望再听到那声音,一次就好,确定不是他的幻觉。
刘姓属官突然假咳,“县丞……”
李含章抬眼望去,原来是屋主人回来了。
李含章不慌不忙,“口中饥渴,进来讨口水喝,怎么,是阁下的宝宅?”
“李县丞说笑了,陋室一间,哪里敢称宝宅。李县丞喝水这边请,现汲的水才够清甜。”
李含章二人饮毕水,竹郎邀他们进屋歇歇。李含章婉拒道:“不必了,找人要紧。”
竹郎连忙称是。
李含章接着问竹郎,“这门平时也不锁吗?”
竹郎说:“锁的,早上走的匆忙给忘了,这会儿专程回来锁。不怕别的,只怕路过的猎户顺手牵羊。”
李含章点点头。
待竹郎锁好门,三人一齐去了。
大肆搜索一天,毫无结果。午后,天空乌云密布,预示一场大雨将至。酉时左右,天空如期落起雨,雨成瓢泼之势,搜索被迫中断。
李含章等人转移到新昌坊内武侯铺歇息避雨。
今夜是望日,没这一场雨,李含章原打算彻夜巡逻布控。纵算抓不到凶手,也能起到威慑作用,令其不敢下手。哪知这场雨来的不巧,连天老爷都在助那凶手。
李含章唉声叹气,盼望雨停的心焦渴已极。
李含章睛瞳湛湛,一夜未眠,见雨势稍转淅沥即叫起衙役,整装发往青龙寺。其时已交三更。
延误太多时辰,但愿前方等待他的不是一具尸体。李含章心中祈祷。
竹林蜿蜒十几里,沿途散落数十户人家。李含章交待衙役留意灯火通明的人家,一经发现,立即来报。此外他对青龙寺也不放心,难保不是寺里和尚作祟,率一队人马先往寺里搜查。
且说孙二郎几个衙役于竹林间巡逻,经过竹郎的竹屋时,月色皎然,把那栋小小竹屋的门窗照得一清二楚,孙二郎定睛瞧去,房门居然大敞,大感离奇,会同兄弟们一道上前检查。
夜风习习。
门板轻微摆动,合页处“吱呀”作响。
室内未燃灯烛,月光之下也显得昏暗,不远处地板上似乎卧着什么东西,轮廓起伏。人未动,火把先探进去。
视野豁然开朗,孙二郎前走数步,猛然看清地上所卧何物,脑子轰的一声,血色齐刷刷从脸上褪去。
李含章得到消息,匆忙赶赴竹屋。
人刚死不多时,身上的热气还没散尽。左眼圆睁着,仿佛至死也不相信,右眼眼窝里插着一支竹签,眼珠破裂,流出浑浊的液体。致命伤横贯腹部,从右往左,豁开一条七寸长的口子,肠子热腾腾流了满地。
周遭的气味令人作呕。
已经有小衙役受不住出去吐了。
李含章蹲到尸体前,指着竹郎右手手心里的一串白花,“这花原来就在这里?”
衙役们点头。
白花采下来几天了,花枯叶萎,蔫嗒嗒毫无生气。李含章不明白死者手里为什么会握着这样一支花。据他所知,这种花叫黑莨菪,也有百姓叫它米罐子、熏牙子,除了这些称呼,它还有一个极好听的别称,唤作天仙子。
如今它出现在凶案现场,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李含章尚未理出头绪,右前方卧室门口有人唤他,“县丞,这里。”
李含章走进去,眼里看不见别的,先看见瓢泼般的血迹,喷溅在墙壁上、帘帐上、箱笼上……鲜血无处不在,床褥上还洇开一大片。而它们的来源竟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子。
屋子里七八个人,静默的好似无人之境。大家眼睛或看地面,或看窗外,或虚虚的不聚焦。没人忍心看女孩。其实那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堆血肉模糊的肉块,但一想到那堆肉块几个时辰前还是鲜活的生命。大家的心无比沉重。
李含章也没忍心细看,目光随即落到角落里的狗笼上。笼子一侧被砍烂,锋利的边缘处粘着血,细视之下,还有碎碎的肉屑。
凝思着,又有人唤,“县丞,这里。”
李含章这次来到了地下,密室内,两只竹制的大笼子碧森森相并而立,竹笼的有些地方已经给磨旧了,泛黄了。属下在笼子里找到几根长发,李含章看着那几根青丝,心头一阵恶寒。
待回到上面,迎接他的又是当头一棒。
衙役们打偏室的箱笼里翻出许多女孩儿衣物。有崭新的,也有半旧。那些旧的,无疑是从受害者身上剥取下,一件件摊开在地上。竟达十几件之多。此外,还有一件血衣,被随意丢弃在地上。
李含章审视这件血衣,小小一件,是孩子穿的衣裳,多处破损,湿重异常,无法确定血液来自内部还是外部。目光漫然下视,一条半旧的石榴红撒花襦裙突然吸引了李含章的注意,丢下血衣,捡起襦裙看了又看,认了又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