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众熙攘,寺内有不少武侯在维持秩序。
仇璋带着人进去,引发了不小的骚乱。衙役大声宣读:大秦寺主教吉和蛊惑人心,教唆杀人,散布妖言邪说,纠结教众,行敛财弄权之实。图谋不轨,罪大恶极,万年县奉令缉拿,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人群中一阵哗然。说吉和主教慈眉善目,怎么会是这种人,是不是搞错了。
万年县衙役待要上前缉拿,却有一行手持十字手杖的绿袍胡僧站在布道台前,阻住众人去路。
咄喝也在其中,他厉喝道:“岂有此理,我们主教一心布道,救众生于疾苦,有什么罪过。你们罗织罪名,陷害于他,无非因为咱们景教信众太广,你们看不顺眼。”
随即振臂高呼,“大家千万不要信,这是佛教的阴谋!”
景教教徒刹那群情激奋。
仇璋目光落向布道台上的吉和,见他一身白袍边缘镶绿,胸前十字金光闪闪,双目微阖,岿然不动,大吼道:“吉和,你想造反不成?须知这里是大唐长安,不是你的大秦国。”
李纤凝冷笑,“大秦国早没他们的立锥之地。”
咄喝虎目瞪来,李纤凝无动于衷。
仇璋断喝,“动手,拿下这群胡僧!”
械斗一触即发,蒯刚带着十几个武侯围拢过来,站的却是咄喝那头。
“哟,这不是仇县丞么,到我长安县地界有何公干?”
“我奉命缉拿大秦寺一干人等,蒯刚,你身为义宁坊武侯,纵算不助本官,也休要阻本官。胆敢肆意阻挠抓捕,格杀勿论。”
蒯刚哈哈大笑,“蒯刚身为义宁坊武侯,维护本坊治安,有人胆敢在我的地界闹事,别说是万年县县丞就是万年县的县令来了,老子也——”
语到激愤处,颊上骤然吃了一巴掌。
“好大的狗胆子!”李纤凝厉声道,“来人,给我把这不识好歹的狗东西绑了,其他武侯胆敢妄动,一律按妨碍公务处理。”
她下令绑蒯刚,咄喝等人不便插手,其他武侯没人敢做出头鸟。拔去咄喝这根刺,再来对付咄喝等人,省却不少麻烦。
咄喝这头的胡僧个个严阵以待。教众们也叫嚣。
仇璋望门口望了好几眼,盼着仇少尹快点过来。京兆府府兵一到,即可兵不血刃拿下大秦寺。他们不来,光靠县衙衙役,难免一场激斗,不知要造成多少损伤。
形势逼人,眼看在胡僧的煽动下,教众愈发激奋,已零星有人朝着衙役投掷石子,实在不宜耽搁。凑近李纤凝耳旁,“擒贼先擒王,呆会儿动起手,你什么也别管,上去拿住吉和要紧。”
李纤凝领会。
仇璋下令,“动手!”
身后衙役正待往前冲,布道台上的吉和忽然一抬手,“且慢。”
双方不明状况,不约而同收住架势。
吉和慢慢起身,缓缓走下布道台。台前的胡僧自动分成两拨,为其让开一条道。教众们的目光全部集中于吉和身上。
吉和于胸前划了个十字,其他教众整齐划一,也跟着划十字。
做完这一切,吉和悠悠然道:“不必打了,我跟你们走。”
咄喝激动道:“主教!”
“这其中有误会,前去说清楚就好了,圣灵在上,必将赐福于我。”说着又一叹,“你们都是圣灵的孩子,我岂肯因我之故,致使你们身上流血。都让开吧。”
李纤凝心想这老东西真能装模作样,这一来,在场的成百上千的教众要感动的不可自拔了。
念头未及转过去,不知谁喊了一句,“让我们为主教祈祷”,教众乌泱泱跪了一地,双手握起十字,触于额心,默默祈祷。
李纤凝仇璋看在眼里,均想这还了得,若假以时日形成声势,岂不连皇权也要颠覆。眼下拔去正是时候。
吉和及其手下一干人等,皆遭捆绑,李纤凝扫了一眼,没有明伯。衙役们押着众人刚刚走出大秦寺门,仇少尹率人赶来。
“八叔来的真是时候。”李纤凝讥讽。
仇少尹没搭理她,把仇璋单独叫去一边。李纤凝竖起耳朵,隐隐听到“重大”“移交”“亲审”几个字眼,嘴角不屑地抿了抿。
叔侄俩嘀咕完,仇璋回来下令把吉和等人移交京兆府。对李纤凝解释,“高府尹认为此案事关重大,万年县吃不下,决定亲自审理。”
李纤凝耸耸肩。除此以外,一应卷宗以及重要人证温夫人也得移交过去。但考虑到是仇璋的案子,允他陪审。
定于三日后开堂。
三日后,一切准备就绪,高府尹做主审位,仇璋居其下首陪审。仇少尹温少尹避嫌,不参与案件,仅在一旁旁观而已。
温夫人和吉和主教分别被带上来。主簿读了一遍温夫人之前画押的口供,询问她口供所录可是实情。
温夫人突然翻供,称口供与实情不符。
变生肘腋,议论纷纷。
温少尹出列在妻子身旁跪下。
“府尹在上,下官有话讲。”指着仇璋,声声控诉,“万年县县丞仇璋憎恨景教,立功心切,罗织罪状,陷害大秦寺主教吉和,威逼诱导内子做伪证,藐视王法,请府尹为下官做主。”
温少尹清声玉振,声音豁朗朗响彻大堂,一时间,堂上诸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到仇璋头上。
第101章 圆月篇(二十)离别意
“小姐,你头发怎么被剪了一绺?”素馨拿镜子来照,李纤凝一看还真是,剪的齐生生。
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昨儿夜里,韩杞还问她要来着,她没给,说平白剪去一绺怪难看的。他当时没抗议,必是趁她睡觉偷偷剪了。也不知道这小子对头发有什么执念,每次同床必闻她头发。
害她每次见他之前得先濯发,他说喜欢她头发上的木樨花香,不濯香味淡,他闻不到会说,“阿姐该濯发了。”好像她为人邋遢不濯发。
想他那么爱闻,叫素馨送他一盒木樨香膏,他又丢在一边不理会了。
看李纤凝神情,素馨也猜出了大概,问道:“小韩郎君该去军营报道了吧。”
“后天。”
“小韩郎君一走,小姐也该收收心了。”素馨打开箱笼,整理衣裳,“小姐不知道,您放纵了快两年,我每天跟着提心吊胆。”
“你提什么心吊什么胆?”李纤凝问。
“我怕您又有了。”素馨实话实说,“小韩郎君和仇公子不同,您怀了仇公子的孩子,嫁给他就是了,万一怀了小韩郎君的孩子,怎生是好?打胎的念头是万万不能动了,闵婆早说了,没有下次,否则后果您知道。”
“也嫁给他呗。”李纤凝笑语。
“果真如此,家里还不闹翻天。”素馨拣出一条花草裙一领大袖披衫,“小姐待会儿回府穿这身怎么样,外搭浅青色帔子。咱们再梳个望仙髻,贴朵花钿。”
李纤凝扶额,“把我打扮那么漂亮干嘛?”
“咱们回府自然得隆重一些,省得夫人说我不会伺候小姐。把好好一个官家小姐糟践的像牙道边的野草。”上次李纤凝庆生辰,临时赶回去,没打扮。李夫人可不高兴了,素馨至今记得李夫人原话。
李纤凝哭笑不得,“好,随你打扮。”
难得一家六口整整齐齐坐在一起吃饭,李夫人笑容满面,眼角的皱纹也舒展了。
顾心兰又怀了,八个月了,肚子挺起老高,走路也需丫鬟搀扶。刚刚落座,看见儿子怀抱大黄猫,柔声道:“灰儿,快放下猫,该吃饭了。”
“不要,我要和阿黄一起吃饭!”李灰长了两岁,反不如幼时乖巧,学会反驳大人了。
“黄猫脏,不可以和咱们同桌吃。”顾心兰永远柔声柔气。
“阿黄不脏,我有给他洗澡。”
李含章也跟着说,“灰灰乖,先放下阿黄,吃完饭再和它玩。”
李灰头脑袋瓜子乱摇,“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李纤凝没那份好声气,“放下猫,去净手。”
李灰乖乖放下猫,随丫鬟去净手。
李衔义道:“还是姑姑的话好使。”
“为什么我的话好使,我不惯着他,他知道跟我撒娇没用。嫂子就罢了,一直是个温柔性情,兄长怎么也做起慈父来,你不管,爹娘又惯着,好孩子也叫你们惯坏了。”
“长幼有序,做妹妹的反数落起哥哥来,我看咱们家最坏的就是你。”李夫人批评女儿,“抱个猫而已,什么大事,瞧你大惊小怪的。等你日后有了孩子,随你怎么管,我们管不着,当着你哥哥嫂嫂和我的面批评灰儿就是不行。”
李含章擦汗。
顾心兰道:“娘,您别责怪妹妹,妹妹说的有道理。我也常和衔义说他做父亲太慈爱了些,在孩子面前树不起威严。”
“我们家孩子宠着就行了,吓唬他干嘛。”
听了这话,李家兄妹不约而同的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们小时候可没少没被李夫人惊吓恐吓,什么不听话打手板说谎跪算盘珠子,合着李夫人全忘了。
李灰早已入席,众人边吃饭边聊天。李夫人问:“最近文璨怎么样了?”
“听说一直在妓坊鬼混。”李衔义说,“直接被罢官免职,一时接受不来也是有的。”
提起这茬儿,李含章食难下咽。
景教一案,仇璋找到了关键证人温夫人,不料温夫人当堂翻供,称“献祭”一说纯属子虚乌有,更不存在九人合谋杀害一人。她当时惊悸谵妄之症发作,胡言乱语,中间一度清醒,也曾跟仇县丞解释她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奈何仇县丞破案心切,一再向她施压,致使她再次进入谵妄的状态,在仇县丞的有意引导下说出了他想听的话。
温夫人恢复清醒之后,和丈夫说明了一切,温少尹恼怒异常,这才有了当堂罗列仇璋罪状一幕。
高府尹秉持着“不偏不倚”的原则,派人前去核实温夫人口供上的话。经核,温夫人的确有个侄女寄宿在其家中,不过并没有怀孕,也没有亡故,而是好端端的活着。此外,她惊悸谵妄之症已存在多年,绝非近日才有。噩梦倒是最近新添的症候,也是由惊悸带起来的,这点太医院的太医可以作证。
关于九位圣莲教徒,高府尹也向吉和主教求证过了。圣莲教徒共计十三位,的确如外界传言那般神秘,却并非什么高官巨贾,只是一群等待度化的人罢了。吉和主教主动提供了名单。其中并不包括温夫人。
雷万钧的确是景教教徒,关于他是怎么死的,吉和也是一头雾水。朱滕和丁酉春偷盗圣水确有其事,咄喝追索两人只是想将他们带回寺中忏悔,偷盗圣水,会受到圣灵的诅咒,忏悔可赎其罪,使圣灵饶恕他们的罪过。不存在杀人灭口,后面二人身死,吉和也颇感遗憾,只能说是圣灵的意志。
雷万钧一案中的证物莲花十字不翼而飞,问仇璋仇璋说被盗了,又陷他于不利。
如此,一个牵强附会、急功近利的形象就此勾勒出来。
李含章作为一县之长官,所有公文需经他手,势必牵连到他。但仇璋揽下了所有罪过,处罚也异常严重,直接罢官免职。想了想,叹了一句,“文璨这是叫人算计了。”
李夫人说:“再怎么失意不痛快,也不能流连那种地方,亏仇侍中还以育子严苛著称,也不管管儿子。”
说完瞅瞅女儿,“这是个好机会,你把握住了,没事多陪陪文璨,安慰安慰他,指不定你们两个又成了。”
李纤凝慢慢呷鸭汤,“谁要嫖妓的脏男人。”
李夫人白她一眼。
李衔义怕她们争执起来,说:“听说罗虎表弟失踪了。”
“可不是嘛,你舅母还打发人来我们家找人,那孩子经年累月不来请安,一日两日不见了,反朝我们要人,可笑不可笑。”
“怎么会失踪?”李纤凝问。
“不见得是失踪,指不定躲在哪里花天酒地,再不就躲债,那孩子的性情谁不知道。若非和阿婋一个肚子里爬出来,我都怀疑不是你舅舅的种了。”
“娘,你说什么呢。”李衔义提醒。
李灰脆生生,“祖母,什么叫不是舅舅的种,种是什么?”
李夫人说得忘形,忘记小孙子在侧,神色尴尬。
李纤凝“哧”地一笑,“种就是种子,草有草种,花有花种,人也有人种。”
一家子受够这对母女了。
大老远的,李纤凝看到韩杞朝她走来,彼时朦胧烟雨天,雨下的像起了雾,烟气袅袅。
李纤凝匿在伞下,雨水打湿不着,韩杞空着手,头顶无片叶遮挡,头发上、眉睫上,甚至脸上的细小绒毛上皆挂着雨珠。
潮气扑面而来。李纤凝抬高伞檐,分他一半伞。
“瞧你湿的。”李纤凝捏帕拭他脸上的雨珠,“不是说好了不见面了么,又叫我出来干嘛。”
“我想你。”
言语诚恳直白,倒叫李纤凝不晓得说什么好。
少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一见之下是木猴,李纤凝神色讪讪。
韩杞却没有质问她什么,只是将木猴塞到她手里,低低道:“别再丢了。”
雨势渐大了,二人转到亭子里。亭子四周植荷,荷风阵阵。
韩杞掐下一朵含苞的红荷给李纤凝拿在手里玩。
李纤凝说:“雨停了就走罢,明天入营了,早些准备。”
韩杞腻着她,“我不想雨停,至少下到傍晚。”
“你这样贪恋温柔乡,入了营甚至以后上了战场可怎么办。”
他又来闻她头发,半张脸埋进入,“我不贪恋温柔乡,我只贪恋阿姐。”
“阿姐。”
“嗯?”
“等我好吗?”韩杞气息灼热,“等我回来娶你。”
李纤凝没答话,手上一味鼓捣荷花,鼓捣鼓捣着荷花瓣子打开,香气四溢,扑了一脸。
雨打荷叶,或紧或密。清脆圆润,也妖媚,也摇漾。
雨帘密密护着,声音传不出去,醉沉于十里荷塘。
荷花蹂躏败了,瓣子散落一地,风一吹四下里飘荡。
李纤凝理了理散乱的青丝,金钗绾好。韩杞抱着她,不愿撒手。
俄顷,云销雨霁,二人无声分别。
漫漫相思意,凄怆离人骨。等到他们再次相见,面对面的坐在一起诉别后长短,已是遥远的十年后。
第102章 圆月篇(二十一)沉醉
韦公子,再喝一杯嘛。”
“你哺我我就喝。”
“讨厌!”花娘玉桃娇嗔一声,晶指捏起酒盅,含下酒水,欲以口哺之,门外走进来一人。
玉桃匆忙咽下酒水,也顾不上哺韦公子酒水了,碎步迎上去,娇声唤:“李娘子。”
一时间楼下衣香鬓影,花娘蝴蝶似的四面飞来,喊“李娘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将来人簇拥了个密不透风。
嫖客们相顾愕然,吸引这么多花娘上前献媚,不惜抛下正在服侍的客人,这人什么来历?偏生是个小娘子,嫖客们醋不起来,只当热闹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