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少尹没有多余的功夫思考,陆槐有动静了。
一瓶酒被摆到李纤凝面前。酱色窄口细陶瓶,五六寸高,瓶身上刻着一只大公鸡。
李纤凝盯着面前的大公鸡疑然问:“殿下请我喝酒?”
福王对面正襟危坐。
“你上次的提议本王考虑过了。答应你未为不可。”
“有条件?”
“需试你一试。”
“如何试?”
福王目光落在酒瓶上,“这是陆槐送来的酒,其中必隐藏着某种讯息,我需要你破解出来。”
“是吗?”李纤凝拿起酒喝了一口。
福王震惊,“夫人太轻率了,焉知酒中没毒?”
“既然需要我破解,当然得尝一尝。话说回来,酒里有毒吗?”李纤凝抹去嘴边酒渍。
福王一顿无语,“拿飞禽试过了,无毒。”饶是无毒,也无人敢尝,只有李纤凝这般大胆。
李纤凝说:“从狱卒处听来的消息残缺不全,不乏讹误,有劳福王给我讲讲陆槐的情况,越详细越好。”
福王哪里耐烦做这种事,招来孔通判细述前因后果,连陆槐的身世背景,当年所犯之案也一并说与李纤凝听了。
李纤凝听毕,转了转酒瓶说:“我对酒一窍不通,能找个懂酒的人来品品吗?”
福王还未说话,孔通判先问了,“有这个必要吗?”
“孔通判另有见解?”李纤凝问。
“同僚们一致认为关窍在瓶身上,抑或‘酒’字上。”
“说来听听。”李纤凝撑起下巴。
“拿瓶身来讲,上面刻有一只鸡。卢主薄认为此鸡暗喻鸡窗,鸡窗对雁塔,长安还有哪个雁塔,必是大慈恩寺的雁塔,陈都尉已经领了一队人过去了。”
“等等,怎么就雁塔了,我知道鸡窗是书斋,怎么就和雁塔对上了?”
“不闻雁塔题名之典?”
李纤凝仍是一脸困惑。急的孔通判直跳脚,“鸡窗对雁塔,秋榜对春闱!”
李纤凝思索须臾,做出恍然之状。
福王冷眼旁观,才疏学浅成这样,他真的能指望上她吗?
李纤凝看到王狱丞的身影,招手唤他,“王狱丞,来来来。”
王狱丞进来,躬身向福王、孔通判见礼。
“王狱丞,你懂酒,尝尝这是什么酒。”
“哟,夫人,这可折煞小人的,小人喝的是市井上浮着绿蚁的劣酒,好酒是半滴没尝过,怎么能说懂酒。”
“这也不是好酒,你尝尝看。”李纤凝把酒瓶子递过去。
王狱丞见福王没说什么,小抿了一口。
若事先知道是凶手送来的酒,估摸王狱丞打死也不会喝。
“尝的出来什么酒吗?”
“尝的出来,市面上常见的阿婆清。”王狱丞放下酒瓶。
李纤凝直起身子,平视福王,“殿下,交易的话作数?”
“取决于你的推断。”
“那好,您即刻派人去虾蟆陵,也不用挨家挨户,捡空置房舍搜起。一间也别放过。”
“为什么是虾蟆陵?”
“阿婆清产自虾蟆陵。”
“这么简单?”
李纤凝道:“陆槐货郎出身,他不会设置高深晦涩的谜题,就这么简单。不过您动作得快点了,还剩不到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以后是酉时,酉鸡,谜底果然简单。
福王前去调遣。孔通判正待跟上,袖子突然叫人一拉。
“您再给我讲讲鸡窗雁塔,他们俩怎么就对上了?”
“方才不是明白了?”
李纤凝方才看到福王嫌弃的表情,哪里还敢再请教,生怕福王见她愚钝收回之前的话。
“我没明白,我装的。”
孔通判:“……”
虾蟆陵某间废屋内,咄喝被结结实实绑在一张木床上,绑的时间太久,裸露出来的肌肤成了紫色,汗水小河似的流淌,汇聚在他身下,使得整个身体水淋淋。
他的嘴里紧紧咬着一根麻绳,齿关咬僵了,唇齿颤颤,犹不敢松口。皆因麻绳的另一头连着弓弩,正对他心口,只要他稍有松懈,触发机关,立时命丧当场。
而这一切,全部拜那个叫陆槐的男人所赐。
那晚他从天而降,和他们说奉吉和之命来救他们。吉和逃走一事他们有从狱卒的闲言碎语里听说,心中信了几分,重要的是他们实在没有退路,也就随他走了。与其等着被凌迟,能出去总是好的。
他们来到大秦寺,预备与吉和汇合,惊见大秦寺外围满官兵,他们悄悄离开,躲藏了几日。昨天傍晚,陆槐出去查探情况,带回两份吃食,他和明伯吃完即人事不知。
醒来时身体已遭束缚,陆槐布置好了机关,匕首悬于左眼上方胁迫他咬住麻绳,受制于人,咄喝怒气冲冲咬住。
陆槐露出满意笑容,闲话似的问他,“能坚持多久?”
咄喝怒气喷薄。
于是陆槐自问自答,“我当初坚持了八个时辰,你这么壮,给你算十二个时辰好了。现在是酉时,明日酉时,但愿他们能找到你。”
说完这段令人糊涂的话,陆槐押着明伯离开。留下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而今他已坚持了一天一夜,期间窗外几度传来人声,只要他开口他们立刻就能发现他,偏他开不了口。他体会着生还的希望无数次从身边溜走的滋味,这种精神折磨不啻于凌迟。
窗外光线转柔,一日即将结束,而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腮帮硬的像石头,眼皮重逾千钧。好想睡一觉啊,好想放松。
不,决不能,那个混蛋,他定要活着找到他,拆他的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意志又怎敌得过本能?
眼皮还是渐渐合拢了。
倏忽,几个孩子的玩闹声钻进耳朵,他猛的醒来。
姓陆的说但愿官府能找到他,这么说官兵可能会来?
太阳马上落山了,他没有时间了,他绝不可能再撑一夜,这几个孩子是他最后的救赎。
沉闷怪异的声调自齿间溢出,他努力在不使绳子受到任何波动的情况下发声。
孩子们似乎听到了。
“听,什么声音?”
几个小孩不约而同闭噤声倾听。
突然有个小童喊了一句,“是鬼呀!”
孩子们呼啦一下散开,又叫又闹。
屋子里传来一声急促嘶哑难辨的男声:“别——”
话未说完,声息骤止。
第119章 残月篇(十二)泥娃娃
又死一个。
福王心情阴沉,余下官员不消说。头顶的天顺应众人的心情,也阴阴沉沉,难见太阳。
“可恶,可恶!”仇少尹一连骂了好几个可恶,“难道就任由他这样杀下去不成,这一程杀了多少个人了,他是染了杀人的瘾,还是得了癔症,这般疯癫邪肆。”
底下官员瑟瑟提醒,“目前他手中还剩一个人质。”
“剩一个又怎样,真要把这一个也杀死,你我趁早别当这份差,丢不起这个人!”
想起上头还有福王,目光投望去。却见福王无意识的捻动手中珠串,神情若有所思。
“王爷,您在想什么?”
“本王在想你方才说的话。”福王眉毛蹙在一起,“天仙子虽则高调张扬,十几年来从未像现在这般,行事疯癫。他一再挑衅刺激官府,倒像是等不及被抓。”
“王爷说的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仇少尹也不由得思忖起来。
“还有一则。”福王说,“这次的案发现场他没有留下任何天仙子标记。”
“这点我也纳闷。许是他寻思我们皆知他是天仙子,无需再留标记?”
福王不置可否,堂下官员各抒己见。有的认为这个天仙子是假冒的,有的认为是接替者,有的认为天仙子乃是个组织,陆槐只是其中一人,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京兆府不放过陆槐的任何线索,先前翠红楼服侍过陆槐的花娘全部传唤过来,每人录一遍口供。
口供录的相当细致,连陆槐身上有几块疤,分别在什么位置也记录得清清楚楚。其中更包含一段对话。
陆槐不爱说话的人,偏巧碰上一位爱说话的花娘。分不清他是有意泄露还是当时心情舒爽,花娘问一句他答一句。
“郎君哪里人?”
“桃花村人。”
“桃花村,在哪里,奴家没听说过。”
“很远的地方。”
“郎君身上好多伤,哪里来的,莫非流连花丛,回家给娘子打的?”
“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我不信天底下有这般歹毒的娘子。”
“未见之前,我也不信。”
“郎君的吊坠好可怕,里面怎么裹着一只蜘蛛,活生生的,怪吓人,奴家好怕。”
“怕就不看。”
据口供记录,陆槐与花娘交欢的姿势无一例外是后入,他只准花娘背对他,不准转脸。动作凶悍,毫无情意情趣可言。
唯一令花娘感到些许柔情的地方,是他的临近高潮难以自持喊出一个女人名字的刹那——阿云。
阿云。花娘曾问陆槐阿云是否是他的娘子,陆槐未答。
李纤凝阅过之后,掩卷沉默良久。
官府调查过了,长安周边压根没有叫桃花村的村子,而阿云,天下叫云娘的女子何其多。
咄喝死后两日,关于陆槐的消息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会儿有人看见他出没东市,一会儿有人说他现身西市,一会儿又消息传出他在曲江。京兆府慎重甄别每一条,在铺天盖地的线索里捕捉陆槐踪迹。
李纤凝得福王恩准,白天可以暂出牢房,和官吏们一起分析线索。
其中一条线索未免惹起她的注意。
“长兴坊,金雀街……”李纤凝喃喃念道,忽问孔通判,“可有长兴坊地图?”
孔通判说有,命人取来。
地图上细致标注了街巷位置、名称,李纤凝在上面找到金雀街,于金雀街附近找到春石巷。
李纤凝起身,“孔通判,叫上几个人,咱们去长兴坊。”
“为何突然去长兴坊?”
“有人看到陆槐在长兴坊金雀街出没。”
“长兴坊离皇城近,位于长安中心地带,防守也森严,陆槐没事去那里干嘛。八成是提供消息的坊民看花了眼,相貌相似也是常有的。这条线索且搁一旁。依我之见,还是曲池这条线索值得探究……”
话犹未了,李纤凝道:“孔通判忘记打哪抓的明成坤了,岂不是长兴坊,春石巷。”
李纤凝手指地图,“长安那么多条街,陆槐出现在金雀街岂是巧合?”
李纤凝这么一说,孔通判也觉出问题来,“哎呀,可不是嘛。”
“事不宜迟,咱们赶紧走。”
“哎,夫人……”
“怎么了?”
“怕是不太方便。”
李纤凝方省悟自己尚是待罪之身。
“我去求王爷。”
福王岂肯纵她,架不住她笃定不移非去不可。遂吩咐孔通判:“多带些人手。”
多带些人手,一来提防李纤凝,二来防范突发情况。
春石巷的房子乃李纤凝密嘱解小菲以化名租下,到了长兴坊直奔此处。
明伯被抓,房屋空置。初秋时节,屋前桃李成熟,聚集上百鸟雀,啄果食实。院门霍地被打开,鸟雀惊飞,越过梢头警惕落到屋脊上。
李纤凝疾步而入,孔通判小跑跟上。府兵守住各个出口。
室内空寂异常,阴沉的天色里,益显阴暗。
正对门口的长案上赫然摆着一尊泥人,肥腴娇憨的女童形象,身着襦裙,梳丱发,颊上两坨胭脂,给阳光照的红艳艳。
李纤凝拿起泥人,翻来覆去打量。
孔通判嘀咕,“这泥娃娃如何放在这里?”
李纤凝脸色渐渐发白,指尖用力,险些将泥人捏碎。
府兵们搜遍屋子,未发现异常。孔通判长叹,“唉,又白跑一趟。夫人,咱们回罢。”
李纤凝凝立不动。
“仇夫人?”
“并没有白跑一趟,此物并非这里原有,是陆槐留下。”
“嗯?”孔通判不解,“他留下这个东西做什么?”
“孔通判,我想回一趟家。”
“诶?这怎么行?”
“我只想回去确认一下。我女儿有危险。”
“夫人为何这样讲?”顿了顿,“这得请示王爷,下官无权做主。夫人,咱们还是先回府衙罢。”
李纤凝拧身就走,孔通判见不是状况,急吼,“快拦下她!”
门外十几个府兵立刻团团围住李纤凝,李纤凝硬闯,可她又怎么是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官兵的对手,最终被五花大绑送到仇少尹面前。
“这又是怎么了?”
“突然吵嚷着要回家,还袭击了府兵。我寻思是不是关久了,人关糊涂了。没敢回禀王爷,先带来给仇少尹。”孔通判有意送人情。
仇少尹怒斥,“发什么疯。”
“八叔,你叫我回去看一眼,阿玥有危险。”
“胡说八道,阿玥在家里好吃好喝,有仆人照料,有什么危险。”
“陆槐他想对她下手。”李纤凝忧心如焚,“他留下了人偶。”
“什么人偶?”
孔通判连忙呈上。
仇少尹见了可笑,“就这么个东西,你就断定他要谋害阿玥?”
“我解释不清,八叔叫我去回看看罢。晚了就来不及了。”
李纤凝一向淡定,少见情绪激动。事关阿玥,万一真出了事,他难辞其咎,仇少尹不免犹豫。
思忖之际,陈都尉打南边过来,仇少尹过去与他说了几句话,回来告诉李纤凝,“你不必担心陆槐对阿玥不利,武侯在群贤坊发现了陆槐踪迹,现已将他围困在坊内。我这就去擒了他。”
李纤凝听说,“八叔带我一道去。”
仇少尹下令,“将她押回牢房。”
“八叔!”李纤凝高声。
一下子喝住仇少尹。仇少尹回首见她赤目如火,眉目染怒,凌厉逼人,不由自主妥协,“去了别给我惹事。”
“知道了,快松绑。”
群贤坊明火执仗,坊墙下全是巡逻的武侯。
“抓到了吗?”仇少尹问。
“狡蛇出穴,蜿蜒不就捕,这会儿不知钻哪去了。人手不足,打怀德、居德二坊借调一些,全用在守坊门、坊墙,仇少尹陈都尉来了我就放心了。”群贤坊坊正回答。
“好,瓮中之鳖,这次我看他还往哪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