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每回撒泼打滚漫天叫骂时,何以安但凡在家,都跑去余微微家把她拉到自己家躲着,有时候是半天,有时候甚至晚上也睡在她家,宽慰她说:“别理那个母老虎,等她骂累了消停了你再回去。”
余微微从回忆中回神,摇摇头,“她应该过年才会回去吧。”
何以安一拍大腿,“那太好了,你元旦回去了过年就不用回去了,跟她完美错开。这种人,一辈子都不见最好。”
余微微心里还有其他的担忧,知道了她在苏州买了房,母亲不会就此罢休,倘若当着外婆的面跟她闹,岂不是还要劳她老人家烦忧?
何以安把一盘小笼包举到余微微面前,用手把香味往她那儿扇,“你闻,这小笼包香不香?”
余微微也就顾不得他想了,小笼包凉了就不好吃了,先吃饭要紧,便对何以安道:“你吃的都是原味的,这份是蟹粉的,多吃点这个。”
何以安吃着碗里的惦记着别家的,“我家后门那家馄饨店好久没去了,下次我们早点起来去那边吃馄饨。”
余微微吸溜着小笼包里的汤汁,鲜甜肉汁沾了些陈年米醋,那叫一个鲜香开胃,“好啊,等元旦我从老家回来一起去吃。”
两人风卷残云般清空了四笼小笼包,一份芝麻饼,满足地靠在椅背上晒太阳,余微微忽地从椅子上弹起:“我去做咖啡。”
“我要有拉花的。”何以安朝着厨房喊。
“没问题。”
“要一只小花猫。”
“……”
元旦说到就到了。
车还没有修好,余微微只能坐高铁回家。
不意外地,父母也回来了,母亲那青红不定的脸色无疑是要将去年的不快延续到今年,本该辞旧迎新的日子,大家还得坐下来算一笔旧账。
外婆是真心想念她的,她一下出租车,外婆就伸出双臂健步如飞地走过来搂着她。
“可把我丫头盼回来了。”
余微微也搂着外婆,上次见面还是去年元旦,一眨眼又一年过去了。
“你车呢?怎么没开车回来?”父母就这样站在家门口,母亲手上端着菜篮子,扯着嗓子问。
余微微搀着外婆走进家门,才道:“车坏了,送去修了。”
母亲还想再说什么,外婆却岔开了话题,“元旦放几天?在家多待几天不?”
“外婆,我只有三天假,后天还要回去加班,我明天就得走了。”
母亲将手里的菜篮哐地摔落在地上,“笑死人的高材生,脑子读书读傻了,找的什么工作,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的卖白粉的心。”
父亲眼见火药味起,怕又要殃及自己,成为最后的出气筒,便拿了茶杯去房间看电视去了。
外婆拍着余微微的手背,“两天够了,回家吃顿饭,陪外婆说说话,外婆知足了,吃了饭呀外婆带你出去串串门,你都五六年没回来了,好多看着你长大的老人都不在咯。”
余微微点点头,说:“好”。
午饭后外婆就兴高采烈地拉着余微微出门。说是遛弯,倒像是着急去见什么人。
刚走到别家院子门口,外婆就跟里面的人打招呼:“老姐姐,饭吃了没?我们来啦。”
“哦,快来快来,饭早就吃好了,就等着你们来呢。”
余微微循着声音望去,这家堂屋前的大圆桌边有几个人正在围炉喝茶,桌子中间的火炉上烧水壶正冒着袅袅白烟,还有瓜子、花生、糖果等小食围着圆桌摆了一圈。
说话的老人也是眉眼都乐开了花,看到她们连忙站起身来迎接,她身边的年轻人也随之起身朝余微微她们走来。
外婆拍拍余微微的手,说:“这个人你还记得不?你小时候还去过她家吃饭,小辰的奶奶,记得不?”
说话间,小辰其人已立于余微微面前,长身玉立,眉眼含笑,对这阔别已久的重逢丝毫没有像余微微一样愣在当场,深感意外。
沈卿辰笑得阳光灿烂,一口一句外婆您好,外婆请坐,把余微微外婆叫得浑身舒坦,笑得合不拢嘴。
看余微微还站在原地,便过来招呼她:“怎么?不认识我了?”沈卿辰倒不跟她生分,热情地尽地主之谊,“过来坐吧。”
余微微只能过去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
茶话会的主题一下子就转移到了余微微身上。
“长这么大了哦,小时候又小又瘦的,现在这么标致了。”
“听你外婆说考了个特别好的大学呢,毕业了没啊?”
“嗯,已经工作了。”除了含笑着点头附和,余微微使出浑身的社交技能也应付不了这样的场面,只能不停地喝水缓解尴尬。
“稳重,看着气质就好,跟你家沈卿辰配!配得很!”
余微微一口茶呛到了喉咙里,咳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姑娘还害羞了,别害羞,哪个姑娘不嫁人啊?你们知根知底的,模样也般配得很,人家求还求不来呢!”
“你小时候他还救过你呢,你掉河里那次,你舅妈在医院生孩子,家里没人,要不是小辰,你不一定……”
“那个,我们出去走走?”沈卿辰见这状况,再不把人拉走,估计这丫头尴尬得脚底可以抠出一栋别墅了。
余微微二话不说,放下茶杯,“好啊。”
两人沿着村里的主干道走,快到村口时余微微才发现路口的卫生院已经拆迁了,院墙外面那些横斜的老树也尽数砍去。在她的梦里,这段路宛如地狱之门,而如今这里开阔敞亮,从村口望出去,便是一望无际的稻田。
余微微有一瞬间的怔住,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沈卿辰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说话间气息离她很近很近:“怎么样?我当年是不是特别有英雄救美的气概?”
余微微回神,闻言莞尔一笑,“是啊,你那时候确实帮了我很多,我应该郑重地向你道谢。”
沈卿辰一双明眸紧紧盯着她,眼底有一抹暧昧的笑意,“怎么谢?要不以身相许吧?”
余微微杏目圆睁,是嗔也是怒。
这表情,跟儿时她被他惹怒时一样。
“他们都想撮合我们,你看不出来吗?”
“你是随意任别人支配的人吗?”
“不是”,沈卿辰答得很干脆,“但我这次愿意被他们支配。”
沈卿辰从村口眺望整个村落,环顾一周,又低头看着余微微,“从我去北京后就没回过这里,有七八年了吧,你猜我这次为什么回来?”
“这里是你的家乡,你回来看看也是理由应当啊。”余微微借着轻轻撩动头发的动作将眼神移到别处,日近黄昏,风起渐凉,她忍不住把脖子深深地缩进围巾里。
“是吗?那你呢?你也只是回来看看吗?”沈卿辰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双眼定定地看着她,说:“我是特地回来跟你相亲的。”
余微微顿时都明白了,难怪外婆这次非要她回来不可。
余微微看着他,竟是意味深长地回以一笑,那语气还有种同病相怜的同情:“我十分理解你的感受,今日咱俩见了面也算完成了任务,那就各回各家吧,再见。”
沈卿辰尚未反应过来,余微微已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沈卿辰大步追上去,拉住她,“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跑什么?”
余微微轻一用力,挣脱开他的手,语气里有一些自嘲:“相亲这事儿我驾轻就熟,诀窍就是任务完成就跑,绝不要拖泥带水。我们既然话已说开,应该就此别过,不要再联系。”
好一个不要再联系。
沈卿辰一肚子的话都化作了一句怨言:“你有良心吗?”
余微微暴走的脚步一顿,竟被他的这句话真的唤醒了一点羞愧感。
除了何以安,沈卿辰可以算是她晦暗岁月里的白月光,那时候幸而有他们带给她一点乐趣,让她精神世界里那个松弛的角落一直都不曾荒芜。假如不是后来的分离,或许他们真的可以成就一段佳话。
余微微退了几步,站在沈卿辰面前,红唇抿紧又松开,想着怎么把话说得不那么伤人。
“我们十多年未见,即使是儿时的伙伴如今也情分淡去,等同于陌生人。我们互相不熟,你不了解现在的我,我性格懒散,感情淡漠,厌恶交际,不讨人喜,如果条件允许,我这样的性子适合找个山洞进去修炼,人间不适合我。”
沈卿辰本想拿捏住那一点点怒意好持续唤醒她的良心,却根本做不到绷住不笑。
“你这自暴自弃式的自我介绍确实可以击退不少孽缘,我学习了。不过,你妈能放过你吗?”
一招毙命,余微微哑口无言。
沈卿辰继续攻其心防,直中要害:“听说你家里走马灯似的给你安排相亲,长此以往,你受得了吗?还是打算最后随便找个人嫁了,就把自己打发了?”
余微微被戳中痛点,不知如何反驳,只能低头不语。
“既然逃不掉,不如另辟蹊径。你我年少相识,双方知根知底,反正都要结婚,不如我们凑成一对,也算是青梅竹马,一段佳话。”
余微微震惊了,他振振有词,似乎言之有理,余微微读到的却是没鱼虾也行的随意。
“我以为的婚姻无非是两种,一是心向往之,一生一世一双人,心甘情愿走入围城,否则大可两袖清风不必害人害己。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用这种方法来作践我自己?”
“你倒是想得开,可是别人放弃作践你了吗?”
“我......”,余微微像泄了气的皮球,硬气不起来了。
“陈老师也催你结婚了?”
“我也三十了,孑然一身这么久,她着急是情理之中吧。”
“你既然知道我家的情况,肯定也知道跟我沾上边会有什么麻烦,我自己逃都逃不掉,你何必要往里面跳呢?你图什么?”
“我图啊,我当然有所图啊!我图你年轻貌美,图你性格沉稳,图你智商高明事理,最关键的是我没有时间和精力从零开始去了解一个人,而我了解你,我相信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虽然我们多年未见,但我相信,你还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余微微。”
呵。余微微的嘴角滑过一抹不置可否的笑,“但我不了解你。我现在固然处境堪忧,但跟一个我不了解的人结婚无疑是跳入另一个牢笼,你看我像傻子吗?”
沈卿辰赞许地点头:“这点倒是比从前进步了,会怼人了”,又说:“听我给你描绘一下你未来婚姻的蓝图啊,你未来婆婆,也就是我妈,陈老师,打小就喜欢你,知道你还单身她比我都高兴,你肯定不会有婆媳不和的困扰。你未来老公,我,中科院搞材料化学的,常年呆在北京研究所里,你嫁给我也就担个由头,跟没嫁人一样自由。”
他说到这儿,余微微心动了,各取所需的婚姻,不难相处的婆婆,异地分居的丈夫,和彻彻底底的自由,跟她现在被相亲逼得疲于奔命的日子比起来,这哪是结婚?这简直就是逆天改命啊!
沈卿辰看到了余微微眼里燃起的希望之光,便知胜利在望,便又追加筹码,打消她心里最后一点犹豫,“至于我们的婚姻何去何从,我们不妨顺其自然,遵从自己的内心即可,我决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当真?”
“我可以跟你签一个君子协议,如果你不放心的话。”
如果不图他的感情,那么跟他结婚,确实相当于人生重新开启新的篇章,她跟母亲之间的极限拉扯也可暂时告一段落。
这短短的几分钟的思考,是对余生的孤注一掷,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余微微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出了一层汗。
“好,我同意。”她义无反顾地说。
沈卿辰的眉眼处略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内心早已波澜壮阔,表面却还是装得镇定自若,朝余微微伸出手,说:“新年伊始,万事皆可期,微微,新年快乐。”
余微微也不扭捏,伸出手去与他相握,“新年快乐。”
日落西山,寒鸦归巢,巷口大风呼啸。
沈卿辰的心情很愉悦,说:“天色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堂屋内家人都在等着他们,外婆脸上的笑就没停止过,母亲的脸色也缓和不少,显然对他们单独相处了一下午表示相当满意。
沈卿辰跟余微微的家人一一问好,礼数十足,俨然讨得了长辈们一致的认可和喜欢。
余微微的母亲跟外婆都想留沈卿辰吃晚饭,沈卿辰却拒绝了,偏偏又说:“外婆,叔叔阿姨,我明天上午要先陪微微回苏州去和我妈见一面,然后再去北京,今天得早点回去陪陪奶奶,就不留下吃饭了。”
余微微倚在门边,看着沈卿辰跟她的家人寒暄,想着他进入角色还真的是挺迅速,应对自如,一点也不违和。
沈卿辰告辞回去时经过余微微身边,特意去握了握她的手,丝毫也不避嫌,用蜜里调油的语气叮嘱她:“晚上好好休息,我明天九点来接你。”
外婆的眉眼都笑成了月牙,等沈卿辰走了便一把拉过被沈卿辰调戏得一愣一愣的余微微,说:“外婆说什么来的,你们不就是戏文里唱的青梅竹马吗?我就说你们准能成,你妈还不信。”
晚上睡觉时余微微跟外婆赖在了一个屋,事实上也没有别的屋给她住,舅妈的屋子她是不愿去睡的。
外婆快八十了,人老了入睡得倒快,可睡前还是强忍睡意叮嘱余微微:“你妈刀子嘴豆腐心,话不好听心是好的,她就希望你出人头地,也想多跟你亲近,你有自己的主意也没错,你们说不到一块去就拉倒吧,犯不着跟她吵。你要真跟小辰结婚了你妈也就放心你一人呆在苏州了,这也是好事。”
余微微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无暇应付外婆,便嗯了两声,帮外婆把被子掖好,说:“我心里有数的,您睡吧。”
第3章 三年之约
沈卿辰说九点,还真的就是踩着点到的,8点59分把车停在了余微微家门口。
向余微微父母道别后,又走到余微微外婆面前,端正而立神情严肃,像在立一个誓言,说:“外婆放心,我会对微微好的。”
车子缓缓驶离,余微微在副驾驶上看着窗外一幢幢后退的房屋,一棵棵后退的树木,直到车子开出村口的巷子,驶上宽阔的马路,才终于闭上眼假装小憩。
沈卿辰瞄了她一眼,清了清喉咙,说:“你要是无聊的话,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工作?”
余微微缓缓睁开眼睛,调整了一下坐姿,目视前方,“好啊,洗耳恭听。”
“我的工作内容比较单一,研究所大多时间都是在实验室度过,平时除了同事,接触的最多的就是各类化学试剂跟复杂的仪器,出差频率不高,主要是去调研和考察,除此之外就是各种汇报。”见余微微只是点头没说什么,便又问:“是不是听了以后觉得更无聊了?”
余微微摇摇头,“还好,这样算无聊的话,那我每天除了审稿,校稿,就是去跟设计部的同事还有作者去讨论字体,封面,扉页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周而复始,岂不是更无趣?”